第68章 章
第 67 章
溫從蕙這次再見降香,态度仍舊不以為然。
畢竟,降香身份鄙陋,又有不光彩的過去,絕對應付不來貴人之間的交際。
若不是懷王擡舉,她這種低賤的勢利小人,哪裏有資格摸上神京大族的門檻。
但凡見到個不熟的外人,都要被吓得畏畏縮縮,慌慌張張,不敢作聲。
就像她在那年宮中年宴上見到的那般。
至于她為何要來。
既因為她不服氣,也因為她父親溫相不服氣。
溫從蕙不服氣,是想不通懷王的選擇——她從他雙腿痊愈,重返朝堂之後,便注意到了他,早就芳心暗許。又在相看之時,為懷王溫雅細致,點到即止的風采而更加心折。而她自己,則是是神京貴女裏,當之無愧的第一流,容貌才學家世,哪樣不是頂尖?憑什麽不如一個婢女?
溫相不服氣,是舍不下懷王這塊肥肉。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中籌碼雖多,可能力卻不足以攪動風雲,只能壓給某一方。并且,如今各方勢力早過了艱難求存的時期,他連雪中送炭都趕不上——只有皇帝支持的太子,倒還有是些困頓,但他又看不上太子的能力。
而呼聲頗高的長公主,他也一樣不太看好。
難得父女二人又都打上了懷王的主意,便一拍即合。
溫相認為,懷王雖已經讨了王妃,也不是不能再立一名平妻,可以争取争取。
正逢上現在懷王與長公主争鬥,暫時落于下風,又傷了腿。
溫從蕙抓住這個時機,勸說其父,自告奮勇地要去現在的懷王妃那裏,探探口風。
溫相同意了。
被迎進懷王府時,下人的禮數周全,溫從蕙挑不出錯處,但她就是看不上。
可惜她自矜身份,不願無中生有,也無法借題發揮。
直到見着降香的面,有侍女托着精巧的漆盤,奉來幾盞茶盅,她才又找到了機會。
溫從蕙問也不問降香,随意選了一盞,端在手中,揭開蓋子,預備着吹走上面的熱氣,再略抿一口,以此嘲笑降香選茶的品味。
可蓋子掀開後,她所有的計劃打算,沖口而出的忿然,都堵在了嘴邊。
眼前的茶盅之中,确實飄蕩着絲縷的白氣。
——卻不是熱氣,而是冰鎮久了的冷氣。
裏面裝着的也不是茶,而是一份冰酪,色白而光潤,蕩開如瓊漿,做成了可以直接飲下的樣子。
冰冰涼涼,正适合伏天解暑去熱。
溫從蕙這才回想起來,剛剛端起茶盅,手指碰到盅壁,卻并沒有熱茶該有的灼燙感,甚至還有些濕潤。
那另一盞裏是什麽?
貴女刻在骨子裏的規矩,強壓着她不去揭開另一盞茶盅的蓋子。
溫從蕙弄不清降香的路數。
不過,她從來沒見哪家貴女這樣待客——果然,這位懷王妃就算再怎麽注意,再怎麽盡心教導下人,還是會在不經意之處,露出粗鄙的面孔。
她正好可以就此做些文章。
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懷王妃這碗冰酪,實在別出心裁。我在京中從未見過這般做法——用茶盞裝着,當作冰飲來用。我們大多是凝在碗中,以镂空的木架為托,架中置冰,不叫冷氣散去。冰酪上佐以蓮子、鮮果,上澆槐蜜桂蜜,若是嗜甜之人,還會加入糖漬的玫瑰茉莉,攪在一處,用調羹送服。”
“王妃這樣的習慣,我确是第一次見。”
她要說的話就到此為止了。
雖不敢像初次見降香那般,輕蔑都寫在臉上,肆無忌憚地呼喝。
但話語之中的未盡之意,卻呼之欲出——
這是什麽做法?沒有調羹,又稀薄得不似一般酪飲,常見的佐物一件也沒有,當真能吃嗎?我可不敢吃。不過你會這樣做,也是難免的,畢竟囿于出身,沒太多見識。我這樣告訴你,是為了照顧你的自尊,不直說,你之後便照着這樣做,就能少被人嘲笑一些……
降香對溫從蕙印象很差。
但是,既然這個活計,是她自己找謝承思要來的,她便不會挑三揀四了。
這是她做事的習慣。
因此,她不拒絕溫從蕙的到來,也心平氣和地為她解答疑惑:“這種冰酪的做法,在神京城之中,确實不常見——方子是懷王從番邦商人處讨來的。他喜酪飲滋味,卻嫌佐物奪了風頭,吃多了更積食,這種做法,正合他口味,又适合伏天消暑,我便用它代替茶水來待客。若女郎不喜,我還準備了烏梅湯,就是旁邊那盞,也适宜消暑。不過,若女郎還是想食酪,我也可為女郎再上一碗。前些年,我鑽研過神京裏的流行,女郎所說的這種酪,我也會做的。”
她答得全是老實話,也沒有什麽對溫從蕙的偏見。
可這番直言直語,落在溫從蕙的耳朵裏,卻全是不善。
這人為何非要提到懷王?是反擊,還是故意炫耀?
粗鄙村婦也敢狡辯?
還說什麽烏梅湯?誰知道這烏梅湯裏又加了什麽?有沒有髒東西?
她越想越氣,不禁冷笑出聲:“王妃要折辱我,直說就是了,何必夾槍帶棒?”
“搬出懷王來壓我?你也配?你明明知道他的腿是如何傷的,還敢拿他的腿說事?若不是你害他,依他的身手,何至于連長公主的府兵,都能又傷了他的腿?”
越說,越口不擇言,來時端着的貴女風度,全抛到了腦後去。
降香卻來不及計較她的不敬。
她滿耳都是溫從蕙最後的那句話——長公主的府兵,傷了懷王的腿。
“你說,懷王的腿……是怎麽傷的?”她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但還是免不了微微顫抖,垂在身側的手指,也随着聲音而發抖。
溫從蕙又冷笑:“你不知道?呵呵,這都不知道,有什麽資格當這個王妃?”
“那我便好心告訴你——禁軍千牛衛右将軍,清點京畿道軍田時,與長公主的家臣起了沖突。長公主得知消息後說,家臣被千牛衛抓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帶兵沖擊軍田旁駐守的骁衛,要他們替千牛衛右将軍償命,懷王前去解圍,被長公主的府兵傷了腿。”
“他們、他們已經到這般地步了嗎?”可長公主還常來王府走動的。降香難以接受。
她雖是殺手出身,清楚貴人之間,關系微妙,即便是仇家,也還有千絲萬縷複雜的聯系。但她畢竟沒有身在其中,弄不懂為何他們明明撕破了臉,還仍能像家人一般,常常走動。
這才有此一問。
溫從蕙:“你當真是不配站在懷王身邊!竟連長公主的目的都不知道!她先以租借的方式,從京畿道的折沖府手下,弄來他們不願耕種的軍田,當時懷王身患腿疾,從禁軍之中退下來,給了長公主可乘之機,讓她染指了軍田,租借變購買,購買變侵吞……最後用奪來的田地,種她自己的糧草!懷王重掌禁軍後,便要多費力氣讓她還回去!她的那個家臣,只不過是個幌子,是她仗着糧豐馬壯,向懷王要田地!”
她越說,越發理直氣壯,義憤填膺。
但她這番話,也是從她父親那裏偷聽來的,如今仗着降香不知道,學舌給她聽,當然,也是證明自己的實力!
“這、這樣嗎……”降香本想擺出王妃的架子,将溫從蕙擋回去,出口卻只剩一句嗫喏。
她也有很多想問的。她想問:你說懷王的腿是公主府衛傷的,是怎麽傷的呢?是和太多人搏鬥,混亂中受了傷?還是被人故意擊中?還是別的什麽?
可是他說他只是勞累過度才激發餘毒。他說他還能走。他說他腿沒壞。
都是他自己說的。
可是我去看他他揪着被子不讓我看。
又都怪我了。
怪我叫謝承思中毒。
怪我叫他多費力氣。怪我叫他又傷了腿。
我給他下毒是因為我效力于長公主。又不是我要害他。
為什麽要怪我?
不怪我。不怪我不怪我不怪我!
怪我怪我怪我都怪我……
溫從蕙見降香聲氣不足,身子也漸漸佝偻了下去,心氣順了不少。
這才對!她這等鄙陋之人,有了王妃的名號,就真當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山雞就是山雞,披了一身華麗的皮,就真當自己了不起了?
她就該是畏縮小心,懦弱膽怯的,怎麽配得上懷王?
于是,溫從蕙又找回了貴女的姿态,高高在上,語帶施舍:“你既擔不起王妃之責,為何不退位讓賢?我溫家能為懷王助力良多,而我若為懷王婦,也自然會比你更稱職。是,現在懷王是被你迷花了眼,可他這樣的人,最終還是要考慮自己的大業。你能為他帶來什麽?你自己好好想想。”
從溫從蕙來時,降香一直都沒有想起,要問溫從蕙的目的。
此刻她倒是自己說了出來。
可降香再也聽不下去了。
她的雙手不知何時移到了小腹上,輕輕地撫摸着。
那裏有個孩子,孩子在一天天地長大,長得鼓鼓的,撐得肚子也鼓鼓的。孩子比原先腰上的軟肉,摸上去要硬。
“我累了。”她聽見自己說,“溫女郎請回吧,恕我不能遠送。”
降香看着溫從蕙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外。
她的手仍然沒有從小腹上移下來。
大家都怪我。
但我還有你。
希望你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