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章
第 66 章
等蔣神醫走了,謝承思這才斜着眼瞧向降香:
“你來幹什麽?誰要你來的?誰告訴你的?是不是缬草他們?我是叫他去照看你,沒叫他什麽都往外說!還有,我聽人通報,說你是自己來的,你怎麽敢?缬草他人呢?就是這樣照看的?”
一連問出好幾個問題,仿佛是她又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
頗為理直氣壯。
見降香仍舉着蒲扇站在原地,并不答話,他又掃過她略微鼓起的小腹,将氣勢端得更足:“孩子不是你要的?現在不好好在家呆着養胎,到處亂跑做什麽?”
“長公主告訴我的。”降香走到爐子旁坐下,答得也不客氣。
此刻她有種直覺,感覺他的聲氣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她與他關系尚算融洽的時候——能頤指氣使地命令她做這做那,毫無負擔地受下她的好處。
似乎回到了曾經那位嬌氣郎君。故意用身上的不便做筏子,張牙舞爪地四處鬧事,卻會被一點小事氣得哇哇亂叫。
——現在他也走不動路了。
這使她突然放松了下來,不禁也要用上之前的态度對待他。
“長公主長公主,就知道聽她的……”謝承思又躺了回去,自言自語地嘟囔着。
聽她的幹嘛?又來害人啊?
藏在被子裏的一雙小腿,僵硬疼痛之餘,上面還搭着蔣神醫的膏藥,不能亂動,以至于他不能側身背向降香,只能直挺挺地平躺,目光盯着頭頂帳子上墜下的香球,決不偏過去看她。
降香耳朵尖,聽見了他的聲音。剛剛踏實下去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想起之前曾做過的夢,夢裏她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現在,她又飄起來了。從高處往下望,被她悄悄埋進地下的,看不清楚的,暗暗湧動着的污泥沙礫,全翻滾了上來。
“我……對不起。”她不知該如何辯解,垂頭望向爐子上的藥罐。
暑熱難耐,堂中刮過一陣微風,将藥罐下的火苗伴着蓋子周圍撲騰的熱氣,全往降香臉上送,蒸得人汗流不止。
她卻不想動。
“跟你有什麽關系?”謝承思從鼻子裏出氣,“你是長公主什麽人?這次是她害我受傷,你還上趕着給她背黑鍋?你想背,她還不樂意呢!”
陰陽怪氣一番,猶不解氣,繼續道:“不叫你來就別來,來了果然是這一副死樣子,做給誰看?”
好像是誰聲音更大,誰話更多,誰就更有道理。
可降香兀自沉浸在自己低落的心緒之中,難以探尋這些幽微之處。
謝承思等不到她的回應,轉過臉去看她,又像沒事人一般開口:“……不是說你。”
甕聲甕氣的幾個字,仿佛是從牙縫之中擠出來的。
降香像是終于從夢中被喚醒,擡起臉,扯着嘴角盡力笑:“對不起,藥快好了,再等一刻。”
謝承思不想聽她道歉,憋不住自己又牽起話頭:“來都來了,不問問我為什麽又傷了腿?”
降香愣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接:“可以問嗎?”
“……”謝承思沒好氣地瞪她。
“那,為什麽又傷了腿?”
她知道以王妃的身份,再喚他殿下,雖說沒錯,但難免顯得生分,不太好。可讓她改口稱夫君,又實在心虛,叫不出來。
因此,便盡量避免稱呼他。
“不告訴你。”謝承思的答案十分簡潔,也十分掃興。
空中彌漫的藥味,愈加濃厚。降香揭開藥罐的蓋子,湯水不剩多少,濃濃地浸着藥材,沉在罐底。
——已經到了蔣神醫走前叮囑過的劑量——藥煎好了。
她手邊放着淨白的瓷碗,她将黑乎乎的藥汁盛進去,用漆盤托着,給謝承思端過去。
湯匙在藥裏攪了攪,攪散浮在表面的熱氣,使它喝上去不燙口。
她這才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喂至謝承思嘴邊。
這樣的動作,她曾經不知做過多少次。
手上早就形成了習慣,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很體貼地湊了上去。
盡管她有些年沒做過了。
可謝承思卻不領情。
他用雙手撐起上身,坐起來,從她手中将瓷碗奪過去,一飲而盡!
一點也不猶豫,更不嫌苦。
漆黑的一碗藥下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終究不是原先的那位嬌氣郎君了。
原先降香哄他喝藥,要費上許多口舌功夫,他才會讓步,讓她一勺勺地喂進去,每喂一勺,都要趕緊用蜜餞壓住舌根的苦味,免得喝到一半,他反悔不喝了。
“你快回去吧。”謝承思放下藥碗,再次将目光移動向她的小腹,“既然要了這個孩子,便不要不當回事。出了問題,損傷的是你自己的身子。缬草今日玩忽職守,放你單獨出門,我會罰他,決不容許此事再發生。”
蔣神醫配的這碗藥,當真是像什麽靈丹妙方,雖然治腿的效果暫且看不出來,但是,它剛一進謝承思的肚子,就使他脫出前幾年的纨绔殼子,變回了沉穩的模樣。
“那你……”
“……願不願意和它打個招呼?”
降香本來要問的是:你的腿要不要緊?蔣神醫說暫時走不了路,那什麽時候可以走?
可話剛到嘴邊,她卻說不出來,硬生生地改成了另一句。
謝承思終于不與她唱反調了。他伸出手來,隔着衫裙,試探着觸了觸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摸到了嗎?它偶爾會動,但現在好像沒動……”降香期盼地看向他,撩開衣裳,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整個手掌,直接貼在了自己的皮肉之上。。
“哼,動來動去幹嘛?還沒出生就要鬧事?不動最好,才勉強算是懂事。”
謝承思嘴巴雖硬,手上的動作卻輕,緩慢地張開了五指,在她的肚腹之上,細細地摩挲着。
他的指尖纏着一根絲線,絲線細如牛毛,單用眼睛無法分辨,絲線的另一頭,牽着降香肚子裏的東西。
此時,它仿佛變成了真正的孩子,雙腳并用地從她肚子裏鑽了出來。降香不記得她是怎麽抱起孩子的,但她确實又抱着這個孩子了。
它好像變輕了,或者是周遭的混沌變重了,抱着它,她仍然是漂浮着的。
沒辦法墜下去了,盡管她努力地伸出雙腳,想要觸到底——底部卻是厚重到板結的雲霧。
還好有這根絲線。
絲線牽住了孩子,所以它雖然身處混沌,卻不會空茫無依。
而幸好她抱住了孩子。
牢牢抱住。
不能撒手。
*
謝承思還是沒回懷王府。
那日稍晚,他不情不願地告訴降香,他腿傷了,是因為使用過度,引得餘毒發作——但這些毒量已不能對他造成威脅了。
也不是不能走動,只是需要将養。
且他還有事要處理,暫不能歸家,讓她自己回去,而他則是等腿養好了,再回王府。
還強詞奪理說,他本來不想讓她知道他腿又傷了,但她既然親眼看見了,也該滿足了好奇心,乖乖家去。還要聽他的話,想出門,要先同他商量。
缬草被謝承思撤了職。
但他還是會同成素、甘松等人一道,日日都來王府主院中點卯,陪降香解悶。
然而,缬草對降香的态度,愈漸恭謹——只見府衛對王妃的尊敬,不見任何老交情。
降香全看在眼裏。
她知道缬草這是失意氣悶,是畏于懷王威勢,他一點都不喜歡自己。他随成素、甘松一道來,并不出于本心,或許是向懷王表忠示悔,也或許是謝承思迫使他來的。
她不想讓老朋友為難。
于是私下裏同成素商量:“成總管,你們不必來這麽勤,我閑時有事可做。”
成素他們少來幾次,缬草也能少痛苦幾次。
其實降香這麽說,并不全是托詞。
她确實有了新差使要做——除喂養鹦鹉以外的差使。
她要學掌家,擔負起王妃的職責。
此事對降香來說,并不難。她原先也是懷王府衛之中的關鍵人物,于看賬禦下等瑣事,經驗豐富,只要大略熟悉王府情況,便能得心應手。
因此,她主動向謝承思提起它。
而謝承思本來是不太樂意的。
“你的身子不行,你難道不知道?等孩子生下來,人養好了再說!”他這麽罵她。
降香卻急于找些事情做,竟難得地堅持争取:“我、我想試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心中有聲音在回響,告訴她要讓自己忙起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樣是哪樣?是胡思亂想。
而去年前年的時候,她被謝承思關在東跨院裏,人更加清閑,卻從來沒有這種想法。
為什麽?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反正也不想弄清楚。
那就不要弄清楚。
最終,謝承思還是答應了降香。
但他并沒有讓成素将府中事務交給她,反而讓她先學着與神京中的貴人交際:
“我王府中的事務,都由成素負責。你都會,也都知道,這都是些體力活,不需要額外學。所以這些事情,等孩子生下來,身體調養好了,再去接。至于現在,可去認識些官員家眷,這也是王妃要做的。”
降香只是想找事做,并不挑活。
便依着他的話去嘗試。
好巧不巧,她還沒決定好,要先和誰套近乎,便有一位新客人,自己找上了門。
想要拜訪之人,不是懷王本尊,竟是降香這個新出爐的王妃。
客人是溫相的女兒,溫從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