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第 63 章
待謝承思重新回來時,便只剩了他與降香二人。
他用玉鈎鈎起低垂的帳幔,坐在床邊。
正與降香面對面。
朦胧燈火下,她也看得清楚:
他身上仍穿着新郎的吉服,面上泛着緋紅,額角兩鬓冒出細汗,眉間盡是戾氣——要招待賓客,還要記挂暈倒的新娘,忙碌到半夜,來不及收拾自己——可不得生氣?
降香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脫口而出:“對不起……還要按制行禮嗎?”
也不知是屋內暗紅的燈火,暖暖地熏走她身上原本的寒意,再把她熏得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還是眼前這位玉面朱唇,雪膚花貌,狐仙山精一般的人物,引誘她失去了清明。
謝承思聽罷,牽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從袖裏掏出一方絲帕,伸手将她唇邊殘留的藥漬揩去,動作粗暴,沒有一絲憐惜的意味:
“不需要!”
“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叫蔣神醫再來一趟,開一副藥,将肚子裏這胎落了。”
謝承思解開腰間玉帶,卸下玉冠,除去绛袍,随意地堆放在手邊。看上去漫不經心,像是随口提到,語氣卻果斷不容情。
“為什麽?”降香雙手撐着上身,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往前傾,似乎十分急切。
“你不是聽他說了嗎?這胎不過一月不到,還沒成形,反應就這麽大,落了又不會怎樣,總比之後任它空耗身子要強。”謝承思仍在慢條斯理地更衣。
“不好!”降香一把抓住了他的雙手,試圖說服他停下,“我想生下來——”
謝承思果然停下了。
他那雙淺淡的,琥珀色的眼珠子,在眼眶裏緩緩地轉動,直到轉向她。
眉頭蹙得更緊,幾乎擰成一團,面色黑沉得像是要滴水。
降香卻不管這些,信誓旦旦,堅定地繼續開口:“我想要這個孩子。”
仿佛絲毫不畏懼她與謝承思之間隔着的仇恨。
也對養育一個新生命胸有成竹。
謝承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怒瞪着她,掰開她的手指,自去沐浴了。
吹燈就寝時,也背沖着降香。
許久,才不情不願地出聲:“随你!”
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降香沒有回答。
照在床頭的燈火,仍然按她的習慣,靜靜地燃着——只是由平日裏的金釭,換成了兩只紅豔豔的龍鳳燭。
她平躺在床上,手臂挨着謝承思的脊背,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入睡。
但她卻由興奮,漸漸地平複了下來。
沒錯,是興奮。
她覺得自己方才,确實是沒來由地興奮了起來。
或許一個與謝承思血脈相連的孩子,更有助于她脫罪——她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原諒她,甚至放她走,這些好事未必發生,但無論選擇怎樣的結局,他應當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保持她基本的體面。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靠外的一只手臂,撫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這裏有了一個孩子。
它還不到一個月。
再過九個月,它會長大,并且從肚子裏掉出來。
真是神奇。
她自小在街頭流浪乞食,沒見過自己的母親,當然也不知道要如何做一個母親。
平複下去的興奮,又重新湧了上來。
她不禁要在腦海之中暢想,孩子未來的模樣。
最好是要長得像父親——那樣頂尖的相貌,孩子無論男女,都會好看。
降香悄悄地擡起身子,從上往下地俯視身旁閉着眼睛的人。
因為他背對着她,是側躺的姿勢,只能看見一邊的臉——長長的睫毛垂在眼下,密密地交疊着,像是枝桠叢生的樹林。
讓人忍不住想要觸碰。
但降香忍住了。
她又悄悄地躺回去,繼續幻想她的孩子。
最好是聰明的,乖乖的——就算她這個母親結局不好,孩子也能順遂地長大。
不知不覺便進入了夢鄉。
她夢到自己抱着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嬰兒在她的懷中不停地掙紮扭動。
嬰兒很重,讓她從飄飄浮浮,無處可去的一片混沌之中,落到了地上。
雙腳踩在地上,很踏實。她可以向前走,或者向後退。
可是嬰兒突然變得吵了起來,好像一切都因它哭聲而震動。
它要什麽?
降香搖它,哄它,逗它玩,可是都沒有用。
它還在哭,哭聲比最尖利的鴿哨,還要刺耳。
好吵好吵好煩好煩好累好累,她要抱不住它了她不要抱它了算了還是換個姿勢抱它……然而松手之後,它卻一下子摔倒了地上。
有聲音嗎?
應該有吧。
無論什麽東西摔到地上,都是有聲音的。
但她好像聽不見了。
嬰兒的哭聲也聽不見了。
不,它沒哭。
它坐在地上,睜大了眼睛看着她。
眼睛很大,是黑色的,眼角是下垂的,眼淚很容易就順着眼眶流下來,源源不斷地留下來。
它的哭聲停止了,它咯咯地笑,向她張開手臂,它還在流淚。
它好像原諒她了。
她卻向後退了幾步,她不敢再抱它了,她也不敢再看它了,她要轉身逃跑。
那雙黑色的,下垂的,滴溜溜的大眼睛,卻一直追在她的身後。
怎麽會這樣呢?
降香跑呀跑,穿過大片大片的黑暗,終于在前方看見了星點的亮光。
她繼續跑呀跑,朝着亮光繼續跑。
最後亮光越來越多,漸漸蓋過了黑暗,她跑出來了。
——也睜開了眼睛。
此時是成婚後第二日的清晨。
時間還早。
身邊的謝承思仍在平穩地睡着。
睡夢裏倒不曾皺眉。
只是降香從夢中到驚醒,都不曾想起,她白日裏捧過金冊玉牒,所象征着的王妃身份。
這些東西,都被謝承思随意地攤在桌案上,不用掀開床帳,就能見着它們大致的輪廓。
*
降香成為王妃的日子,與先前相比,并無太多變化。
她搬進謝承思的主院裏,被他看管得更死了,原先說好每日可放她出門的承諾,如今已經不作數。
謝承思說,當了王妃,就該注意王府的臉面了。
所以,她幹什麽都要知會他。
只餘一點好處:原先不願理會她的朋友們,又漸漸與她恢複了走動。
缬草是第一個來的。
來時手上提着一把彎刀,刀身用厚厚的棉布纏着。
他見到降香時,面上有些局促。
也不知是礙于她如今的身份,還是出于別的原因。
而降香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相較原先,顯得過分熱情——她親自為缬草拉開椅子,招呼他坐下,又親自為他沏了壺茶。
“哈哈、歡迎、歡迎!”她殷勤地接過他手中的刀,放在一旁,大聲迎他。招呼的聲音比她往日說話時,要大上許多。
這反而使缬草更加尴尬了。
現下他兩只手都空了,放在哪裏都覺得變扭,只好抓着衣角,放在指間揉搓。
降香如今是王妃。她親自為他看座,無論從尊卑的道理上,還是他個人的私心上,都讓他有種倒錯的不适感。
座上像是紮滿了刺,讓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終還是渾身僵硬地坐了下來。
好在降香并沒把缬草帶來的刀,放得太遠。
他擡手一勾,就能重新拿在手中。
這把刀能帶來新的話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使時間沒那麽難捱。
缬草垂下眼簾,專心解開包着刀的棉布,心無旁骛:“這把刀,便算是賀禮了,祝賀王妃娘娘終于修成正果。刀是我們府衛諸人一起湊的,出于神京名家之手。為了避嫌,我沒給它開刃,等王妃以後要用時,可以再找人開刃。”
“以王妃現在的身份,我們就算用盡了錢財,去尋些金銀珠寶,或是女子的首飾,恐怕也不太相稱。故而,我們去求了這把刀。”
“此刀刀身輕巧,刃弧也是王妃曾經慣用的,用最堅硬的礦石打造,不易折斷,王妃可以先使幾下試試。”
解開了棉布,缬草雙手托着刀,遞到降香面前。不僅眼睛垂着,連頭也低了下去。
對她的稱呼,已經變成了“王妃娘娘”。
态度十分之恭謹。
仿佛是生怕親昵一點,就要冒犯了眼前的貴人。
“哈哈真的嗎?多謝多謝!”降香依舊大聲,語氣依舊誇張,“那我就試試咯?”
她接過刀,旋身在空中舞動了幾下。
刀做得确實用心,連刀柄都是照着她的習慣和手掌大小打磨的,刺砍戳斬,每種動作,皆順滑流暢。
降香對它愛不釋手。
她将刀抱在懷中,興沖沖地再次對缬草道謝:“多謝!多謝你們送我這把刀!”
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羞紅,既喜又愧。
喜的是府中舊識,還記得她的喜好,願意送她禮物——這大概說明,大家已經放下了;愧的是……不提也罷。
激動之中,她似乎沒發現缬草的異常。
雖然有些事情,降香不想提。
但它們繞不過去。
缬草說要來,她便一直處于忐忑之中。
她也一直在對自己說——無論是鼓勵也好,逼迫也罷,總歸是叫自己不許逃避,要得到明确的答案:她是否可以得到原諒?
可當她真見着人,卻不知道是怎麽了,嘴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突然便開始大聲說話,使她整個人的态度,熱切得有些不正常,甚至像腦筋出了問題。
好像只有聲音越大,表現得越活潑外向,內心中的不安和猶豫,才能藏得更深一些。
不過行為奇怪歸奇怪,缬草還是願意同她說話的,這就夠了。
降香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了她精心準備的腹稿:“我不會再背叛王府了。”
缬草沒有正面回答,他又将話題繞回了刀上:“刀可還好使?若有不順手的地方,我再拿回去叫人改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