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2 章
溫相正月裏的筵席,以懷王提前離席而告終。
但他很确定,懷王明白了他的意思,且并未表态。不表态,似乎是沒有異議。
然而,當他想再次邀請懷王過府,進一步商議親事時,卻收到了懷王請求冊封王妃的消息。
要封的還是他那位出身卑賤的金姓妾侍。
起先,天子當然不同意。
可耐不住懷王厚顏無恥,撒潑打滾地大鬧,加上長公主想看熱鬧,難得與他站在一邊,屢次幫忙勸說,将皇帝架在了當場。
沒辦法,皇帝最終下旨同意了。
這實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且先不談般配與否,這一行為落在溫相眼裏,無疑是挑釁——意為他根本不接受溫家的示好。
就算他不表态,意為不同意,這裏其實還有周旋的空間。
若他不想将婚姻大事與溫氏綁定,可再從長計議,從溫氏旁支裏另選一位作妾室。
若他只想空手套白狼,只想要溫氏的好處,卻不想結姻親,至少也要私下安撫,不至于這麽大張旗鼓地駁人面子。
“簡直欺人太甚!”溫相當着女兒的面,咬牙切齒地怒斥。
溫從蕙柔順地低下頭,絞着手中的帕子。
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
懷王不僅向天子鬧來了冊封王妃的聖旨,還要大辦婚事。
婚期定在三月中,冰河化凍,春光融融。
婚儀前一日,謝承思忽然請了一大堆人入府,說是有要事相商。
來後卻不像是要議事。
謝承思命仆婢安排他們就座,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壺烈酒,一只酒杯。
列席之人,除了高玄弼等親信屬官,便是降香昔日同僚老友,缬草、甘松、成素皆在,就連他豢養的那只鹦鹉,也有份。
他們都與降香相熟。
只有鹦鹉喝不了酒,所以專為它劃了一處地方,擺着它鑲金嵌玉的食盆水盞。
按理來說,席上諸位,都是相識已久的老熟人,相互寒暄過後,便能就着共同的話題,輕松而熱烈地閑聊起來。
但此刻,意外地沒人敢說話。
連鹦鹉也沒人敢逗。
這種冰冷詭異的氣氛,在蔣神醫帶着另兩位客人入場時,達到了頂峰。
随他而來的客人,全來自公主府。一位是降香曾經的上峰,公主府的一名府衛頭領,另一位則是——與謝承思中過同樣的毒,同樣傷在腿上的患者,降香曾經用來試毒的下級。
見人都來齊了,謝承思從主位起身,神色如常地招呼新客人就座。
他右手邊坐着降香,公主府的客人,又全坐在降香的右手邊,再往遠處,是蔣神醫,正好隔開了他們與懷王府諸人。
座次顯是精心安排過的。
盡管如此,除了謝承思,無人不是一頭霧水。
大家懾于懷王威勢,目光全盯着自己面前的酒壺杯盞,沒人敢伸手,生怕磕碰出一絲動靜。
頗有些戰戰兢兢之感。
太怪了,這是懷王在設筵款待他們?可面前只有酒,卻沒有飯菜。
連最愛看熱鬧,也最愛湊熱鬧的高玄弼都不解其中意味,不敢貿然開口。
可惜他不主動說話,卻有人偏不放過他。
謝承思示意侍酒的婢女,為大家斟滿酒,而後,不急不徐地舉杯站起身,第一個就點高玄弼的名:“高匡德,本王明日大婚,不說點什麽祝賀嗎?”
他很少這麽連名帶字地喚高玄弼,也很少在他面前用“本王”自稱,仗勢壓人。
高玄弼咂摸不出什麽滋味,心下盡是驚訝,但仍順着他的話答:“好!我高某人在此,祝二殿下與王妃,鸾鳳和鳴,連理并蒂,舉案齊眉,修永世之好!”
謝承思笑了,向他揚了揚酒杯,随後一飲而盡!
高玄弼當然陪着幹杯。
謝承思下一個點名的人,是蔣神醫。
蔣神醫有了高玄弼做參考,依樣畫葫蘆,連聲祝道:“我祝懷王殿下與王妃,早生貴子,瓜瓞連綿!”
祝完後,不等謝承思先敬,便自覺地喝酒,并亮出了空空的杯底。
蔣神醫下一個,是成素,成素後是缬草,缬草後是懷王的幾位屬臣,再之後是甘松等一衆府衛。
最後,是公主府來的客人。
“二位是稀客,自長公主府而來,又是王妃的故人,姑母不曾讓你們代贈些祝福嗎?”
每人敬過酒,謝承思都要随一杯。他面前的酒壺已經喝空了,雙頰染上酡紅之色,眼睛籠着層蒙蒙的水霧。可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卻輕易穿透這層霧氣,直直地盯着降香手邊二人。
此二人原是被懷王點名,從公主府半迫半請而來的,長公主既然松口放他們出來,他們便做好了送命的打算,懷王府龍潭虎穴,懷王有令,他們如今是不聽也得聽。
若不聽,不消抓着他們前來,現在又站在他們身後看管的幾名衛士動手,席上這些懷王心腹,直接就能将他們一刀斃命。
還有懷王那冰寒刺骨的眼神,吓得他們更是如驚弓之鳥,大氣也不敢出。
搜腸刮肚地找出兩句吉祥話,确保沒與前人重複,這才敢哆哆嗦嗦地舉起酒杯,弓着腰,結結巴巴地頌:
“當當然,我們祝……懷王殿下與王妃,永結同心,白頭……白頭偕老。”
吉祥話沒說錯,但謝承思卻不滿意。
“說得這麽勉強,是你們對我有什麽意見?還是姑母對我有什麽意見?”他不冷不熱地道。
“沒沒沒沒有!”二人心中恐懼更甚,舌頭已經捋不直了。
唯恐行差踏錯一步,就要血濺當場。
連忙又倒上一杯酒,沉下一口氣,重新齊祝道:“祝懷王殿下與王妃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聲如洪鐘,卻不敢換氣,生怕影響了語句的流利。
謝承思這才勉強算他們過關,接下他們的酒。
而鹦鹉的待遇完全不同,它面前的食物豐盛。所以,先只顧着埋頭苦吃,此時水足飯飽,終于有空跟着起哄:“永結同心,白頭偕老!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謝承思終于滿意了。
他将僵在位置上的降香,像拔蘿蔔一般,一把拔了起來。手勁極大,根本不容她抗拒。
“承諸位的情。”他又笑了,笑得真心實意,“日後王妃若有所求,也仰賴諸位多多照拂。”
笑聲瘆人,笑容森然。
然後,掌着降香的手,迫使她與他一道,舉起酒杯祝向席間餘人,再一道飲盡杯中酒。
降香更加僵硬了。她什麽也想不起來。
自從第一位故人走入她的視線,她的腦海裏,便立時響起了陣陣嗡鳴,先是隐隐的,之後越來越大,到此刻,竟已壓住了所有外間的聲響。
她仿佛一具木雕的偶人,手腳上系着絲線,任謝承思這個偶師随意擺弄。
任他提着她站起,又壓着她坐下。
耳邊似乎傳來模模糊糊的人聲,忽遠忽近,像是極輕極柔,又像是金鼓銅錘,咚咚地敲,震得她太陽穴突突跳:
“都聽見了嗎?明日婚儀,新娘入新房後,不便出門受賀,我讓你今日先聽。只一點可惜,我沒那麽大本事,還請不來長公主與馮文邈。”
見面前諸人喝完酒,謝承思卻沒有留人用飯的意思。
直接揮手送客了。
好在大家都不願意多呆。
然而,第二天的降香,依舊處于一片混沌之中。
只記得入眼之處,皆是一片鮮紅,外間的鑼鼓,腦中的嗡鳴,全攪合到一處,推着她做這做那。
她不記得賓客之中,是否有長公主或是馮文邈的身影;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捧回王妃的金印玉牒;不記得如何進了謝承思的主院。
唯一記得的是——她一跨進屋子,就咚地一聲,栽倒暈過去了。
待她再次醒過來,入眼仍是一片鮮紅。
房中的燈火,也被映出朦胧的輕紅。
窗棂上飾着紅綢,越過紅綢去,是黑漆漆的夜空。
早已入夜了。
夜裏卻不見月光。
耳邊傳來蔣神醫的聲音:“醒了?醒了就喝藥,喝完我去叫懷王來。”
降香從床榻上坐起身,動作不小心大了,又開始有些頭暈眼花。
她眯着眼睛,勉強聚起視線,順着蔣神醫的聲音看去,看見床頭小幾上放着的一碗湯藥,便伸手端起來,一飲而盡。
“你不問些什麽嗎?”蔣神醫見她一語不發,喝藥卻喝得幹脆,忍不住開口。
降香經他提醒,才後知後覺地問:“問的,問的。我怎麽了?”
問完,也或許是喝完藥,覺得頭暈好一些了,也終于有空觀察四周陳設。
這裏是謝承思差人布置的新房,頭上挂着的是紅绡帳,身上蓋着的是紅錦被,被上繡着飛舞的龍鳳,伸手随意一摸,還能摸到褥下埋着的、被角藏着的花生紅棗桂圓。
這讓她有一瞬間的怔愣。
春夜裏的寒意似乎鑽進了帳子裏,使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蔣神醫接過她喝完的藥碗,正欲解釋,卻被一只手按下了。
是謝承思從外間走進來。
他代替蔣神醫答:“你懷孕了。”
言簡意赅,口氣實在算不上多好。
降香覺得自己剛剛清晰過來的視線,又漸漸模糊了下去。
雙手攥住身下的褥子,柔滑的細緞被她手心的汗水浸濕,團在指間,不用看就能知道,一定皺得不成樣子。
“我、我的身子,不是不能……”她含混地出聲。不知是否太久沒開口,頭兩個字黏在喉頭,聽上去不太清楚。
蔣神醫嫌棄謝承思話說得籠統,便搶在他前面:“先前是不能,但你現在已經調理過一陣了。并且,你的身子确實有問題,因此懷得艱難,又耗費精氣,所以才會無故暈倒。剛才給你喝的藥,就是起補足氣血之用。”
“多久了?”降香的語氣尚算平穩,但看向蔣神醫時,目光中卻不慎洩露出幾分茫然無措。
“一月不到。”謝承思又接過話頭,向着蔣神醫道謝,引他起身出門,“麻煩蔣神醫你留到深夜,實在是辛苦了,便請回吧。”
除了送客,他還揮手讓新房中侍奉之人,都一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