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挾持
挾持
距離十五元宵節還有三天,蘇蘊明帶着對未來教學生活的些微憧憬與更多忐忑,繼續從事下一攤慈善事業。
今天她的工作是在端桓外城的醫館坐堂,免費為附近的窮人看病抓藥。
為了争取民心,薛家和陳旸為她設計的是來自民間的傳奇形像,走下層知識分子和百姓路線,至少在表面上,她這位“薛大小姐”與當今皇帝并沒有任何關系。因此,每次“出外景”,三百名金吾衛肯定是不能帶的,宮女和太監盡量少帶,侍衛們也只能換上普通人的衣服。
蘇蘊明入鄉随俗的蒙了層面紗,在打掃得幹淨亮堂的醫館內坐下來,身後站着一位嬌俏的丫鬟打扮的宮女,幾名伶俐的太監磨墨的磨墨、擦桌子的擦桌子,五十名便裝的侍衛分散開來,封鎖了附近的巷道,虎視眈眈地瞪着每一個前來看病的人。他們奉了陳旸的死命令保護蘇蘊明,有童九的前車之鑒,她掉了一根頭發他們都恐怕要倒黴,實不願讓她接觸這些潛在危險的病人,恨不得将人全都瞪跑。
蘇蘊明默算時辰,辰時過了,便請擋門的侍衛放人進來。
那侍衛只有十七八歲,長得虎頭虎腦,抱拳應了聲,不情不願地撩起簾子,大聲喝道:“一號,進來!”
一只細如麻杆的手顫抖着舉起來,手裏捏着個“壹”的牌子,這也是蘇蘊明的“發明”,先挂號再排隊。負責挂號的是從宮裏出來的一名太監,最擅察顏觀色,能把渾水摸魚的刺客、流氓、圍觀群衆統統排除在外。
窮人的病大都是那老三樣: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體質虛弱、因缺少衣物禦寒而感冒、重體力勞動中的外傷。随蘇蘊明一起坐堂的還有薛家旁枝兩位經驗豐富的大夫,蘇蘊明每診治一名病人都要與兩位大夫仔細商議一番,二人不知道她學藝未精,以為薛大小姐謙虛謹慎,凡事不擅專,不忘給自己表現的機會,心下暗暗感激。
接近午時,三人已“會診”了十名病人,蘇蘊明有午時進食的習慣,便提議休息片刻,兩名大夫自是沒有異議。
不待蘇蘊明出聲,那丫鬟打扮的宮女便雙手捧了食盒過來,那食盒被她捂在懷裏,居然還保有微微的暖意。
蘇蘊明頗為感動,雖說是陳旸的吩咐,但這幾名宮女半個月來照料得她無微不至,人心都是肉長的,她早對幾個女孩子生出感情。
丫鬟把食盒內的小碟點心輕巧地擺放在桌上,福了福身,便要悄沒聲息地退回原處,蘇蘊明叫住她,柔聲道,“瑛瑛,謝謝你。”
叫瑛瑛的小姑娘受寵若驚地擡頭瞥了她一眼,又慌忙低下頭,福了福身,退到她身後。
大聖朝普羅大衆都沒有午餐的習慣,蘇蘊明只得在一屋子人的注目中掀開面紗下擺,草草吞了幾塊點心,喝口茶潤了潤喉嚨,便道:“請第十一位吧。”
或許配合出了經驗,下午三人看病的速度加快許多,接近酉時已診治了三十名病人,負責挂號的太監進來小聲禀告蘇蘊明,今天只挂了三十個號,放出去的號牌已經全部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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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蘊明點點頭,按事前打好的腹稿溫言道:“蘇……薛蘊明才疏學淺,一人之力有限,但世間事總是勉力為之。以後每月的今日,我都會在此間坐堂義診。”
另兩位大夫适時充當和聲的角色,滿面贊嘆地附和道:“薛小姐菩薩心腸,實乃端桓窮苦民衆之福……”
蘇蘊明微微笑着聽二人谀詞如湧,猜想兩人事前也沒少背草稿,不經意地一轉眸,卻見瑛瑛滿臉焦慮地望着她,嘴唇顫抖,似乎欲言又止。
“怎麽了?”她柔聲問:“瑛瑛有話要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她這句問話集中在小姑娘身上,瑛瑛嬌軀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抽泣着道:“奴婢有個姐姐也生了重病,大夫都說治不好,小姐是神醫,奴婢本叫了她今天來看病……可是、可是……”
她哽咽地說不下去,屋內所有人卻都猜到她未說出口話,默默地看向負責挂號的太監。那小太監被衆人看得漲紅了臉,犟起脖子剛要分辨,蘇蘊明搖搖頭,道:“不是你的錯。”
她從椅中立起身,走到瑛瑛身前,俯身扶起小姑娘,輕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姐姐既沒有挂到號,我今日便不能在醫館為她診治,否則,對其他同樣沒有挂到號的病人不公平。”
醫館內所有人黯然點頭,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雖然稍嫌冷血無情,似乎與傳聞中薛大小姐的菩薩形像不合……
瑛瑛心頭涼了半截,蹲身福了福,顫聲道:“謝小姐教誨,奴婢知錯,奴婢會通知家姐下月的今日再來……”
“那倒不必。”蘇蘊明微微一笑,道:“難道我除了每月的今天都不看病的?那算什麽大夫?外面冷,你快去請你家姐進來,等下随我們一同回去。”她打的主意是先仔細為病人做個檢查,整理好病歷後給端木宏林送去,如若真是疑難病症,端木那個醫癡不用她請,必定自己快馬加鞭趕到薛家村。
瑛瑛失望之後複大喜,感激涕零地連連道:“謝謝小姐!謝謝小姐!”
一屋子人這才恍然大悟,滿面羞愧地互相望了望,悔不該懷疑薛小姐的菩薩心腸,兩名德高望重的大夫也捋須點頭,覺得不失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那虎頭虎腦的侍衛又不情願地打起簾子,瑛瑛匆匆跑出去,不一會兒,半攙半抱了一名女子進屋。
那女子滿頭烏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臉,身體裹在一件寬大的披風裏,似乎走路都走不穩,腳下虛浮,病歪歪地倚在瑛瑛肩上。
屋裏除了蘇蘊明都是男人,她見瑛瑛撐得辛苦,走過去扶住那女人另半邊身體。
手剛觸到那女子右臂,蘇蘊明只覺掌下滑不着力,同時眼前一花,她本能地欲往後退,喉嚨處一疼,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轉了半圈,“砰”一聲,後背撞上另一個堅硬的肉體。
“不想她死的話,”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蘇蘊明終于反應過來,也看清了箍在她頸項間那只手。
“不想她死的話,”那人冷冰冰地道:“就別動。”
那只手皮膚粗粝,指腹上覆着厚厚的繭,拇指與食指間的虎口也有厚繭,披風下是寬大的女子衣衫,露出袖口的手腕粗壯有力。
毫無疑問,這是一只男性的手,而且是男性武夫的手。
那人扣着蘇蘊明喉嚨的手稍一用勁,她便被迫向後仰頭,後腦靠住那人胸膛,睜眼望去只能看到屋頂上方的承塵。
耳邊聽見太監尖着嗓子的恚罵聲,侍衛兵刃出鞘的聲音,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慷慨激昂地痛斥歹徒,沒有人想她死,所以沒有人敢動。
蘇蘊明感覺中,離她最近的聲音是年輕女子驚慌失措的喘息聲,她艱難地轉動眼珠,瞥到一點烏發和發上結的白色絨花。
是瑛瑛,她鎮定地想,如果今天能活下來,得讓陳旸饒小姑娘一命,無論如何,她罪不致死。
挾持她的人似乎能由緊貼的身體看透她的思想,箍在她喉嚨上的手倏地移開,蘇蘊明大喜,侍衛太監們大喜,兩位大夫大喜。
動作最快的虎頭虎腦侍衛大喜之下縱身而起,動作最慢的大夫乙剛剛綻開菊花般皺巴巴的笑容——那只手又回到蘇蘊明喉嚨上。
大喜之後是大失望,蘇蘊明剛動了動脖子,來不及說什麽,那一點烏發和發上結的白色絨花在她眼角劃過一道弧線,瑛瑛倒在了地上。
挾持她的人再揚起另一只手,那虎頭虎腦的侍衛從半空中跌了下來,蘇蘊明眼睜睜地看着他頭顱先着地,發出一聲清脆分明的骨折聲。
也不知那人又做了何動作,蘇蘊明眼前一黑,身體頃刻間與意識斷開。
再恢複意識時,蘇蘊明先聽到聲音,熟悉到她僅憑本能就能分辨出的,陳旸的聲音。
他在用那種她一直不習慣的虛僞的誠懇腔調說話,蘇蘊明又恢複了一會兒,那些說話才不再左耳進右耳出,慢慢地過到她腦子裏。
陳旸溫軟柔和地道:“國公爺節哀,太後娘娘在天有靈,必不願您傷了身體。”
他話音剛落,傳來“砰砰”的聲響,蘇蘊明稍一轉念,便明白是有人在磕頭,那是額頭與地面結結實實撞擊發出的聲音。
想通這一點,她又是一驚:難道回了皇宮?
她驀地張眼,眼前卻是灰蒙蒙一遍,又閉了閉眼,再睜開,依稀看清正前方有一堵牆,牆皮似乎很薄,隐約透進光來。她想動一動,身體卻不聽使喚,脖子不能轉動,腳不能邁,甚至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
蘇蘊明睜眼的這麽一會兒功夫,陳旸又說了幾句話,隐約都是在開解撫慰某人,她根本顧不得細聽,全副精神都放在研究自己的奇怪處境。
直到一句話陡然撞入她的意識中。
“衛國公放心,”陳旸帶着些微嘆息意味,溫言道:“周家公忠體國,一門皆為大聖棟梁,太後的遺命朕更是莫不敢從……朕與禮部商議過,從即日起,朕會為太後守孝三年,三年期滿,朕必迎娶周小姐為後!”
“迎娶周小姐為後?”蘇蘊明一怔,她對現階段的陳旸尚有幾分信心,不至于憑一句口說無憑的承諾便懷疑他,但這句話畢竟出自他口中。她又閉了閉眼,将所有的外事幹擾統統退為背景,沉澱了心中雜念,耐心地、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又是“砰砰”的磕頭聲後,一把蒼老卻依然洪亮有力的聲音道:“天子守制豈能與凡俗人相同,皇上莫要被禮部那些酸儒耽誤了。”
聽陳旸的稱呼,這便是太後娘家的哥哥衛國公了,蘇蘊明近日對朝中諸臣也下了一番功夫,立即想起薛敦頤和韓松之對衛國公的評價,青年學者與特務頭子的意見難得一致:頭腦簡單的武夫而已,若非太後佑護,皇帝也需要他們維系朝中平衡,早就被其他派系鬥垮了。
陳旸嘆了口氣,低低地道:“天子代天牧國,守制确是從權,但太後娘娘待朕如子,朕心裏也把娘娘當作母後一般看待,再加上父皇龍馭歸天不久,朕心裏……實在是……”他的聲音充滿感情,到最後尾音顫抖,似乎哽咽地說不下去。
衛國公像是被皇帝的真情流露打動了,窒了半晌,又發出響亮的磕頭聲,甕聲甕氣地道:“皇上孝感動天,先帝和太後娘娘泉下有知,必定深感安慰。”他果然是行伍出身的粗人,不善言辭,想了半天才想出這麽一句安慰的話。
陳旸又是長長一聲嘆息,靜了一會兒,響起輕緩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聲,陳旸柔聲道:“國公爺請起,朕将娘娘當作母後一般看待,您便是朕的舅舅,哪有舅舅給侄子下拜的道理。”
衛國公惶然道:“臣不敢!”
又是一陣衣物摩擦聲,蘇蘊明眼前恍然浮現出陳旸堅持将衛國公扶起來的畫面,耳邊聽到他真心誠意地道:“您現在是朕的舅舅,未來是朕的岳父,還要跟朕客氣?”
衛國公離去後,陳旸許久不再出聲,蘇蘊明默默地将所有疑惑埋在心底,重新開始審視自己的周遭。身體依然泥塑木雕般動彈不得,全身上下唯一還算活着的只剩眼睛,可是光線太暗,眼珠左右上下溜來溜去,仍然看不清周圍的情況。只知道面前有一堵很薄的透光的牆,陳旸的聲音便是從牆外傳來。
毫無預兆的,韓松之的聲音隔牆響起:“參見陛下。”
蘇蘊明唬了一跳,不知第幾次暗咒韓松之屬貓的,一邊不由自主凝神聽他說話。
“回來了,事情辦得怎麽樣?”陳旸淡淡地道。看不到他的臉,蘇蘊明訝然發現他此刻講話的腔調像極陳玚。轉念又想,聲音通過聲帶震動由喉嚨發出,遺傳基因如此接近的兩兄弟聲音相像也不出奇。雖然陳旸的聲帶像是受過傷,現在和陳玚的聲音相差甚遠,卻仍有一種神似的感覺。
“很順利。”韓松之答道,不複他面對蘇蘊明時的吊兒郎當,這位年輕的特務頭子禦前奏對相當得正經,出口的話也石破天驚:“松之親眼見着周小姐飲下含毒的茶,此毒會慢慢腐蝕人的內腑,不出三年,周小姐必如太後一般藥石罔顧、衰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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