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堪行
不堪行
“松之親眼見着周小姐飲下含毒的茶,此毒會慢慢腐蝕人的內腑,不出三年,周小姐必如太後一般藥石罔顧、衰竭而亡。”
……很好,這一句話透露了兩條大消息,每一條都足以轟得一位三觀端正的大聖朝民衆思覺失調。
蘇蘊明卻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她甚至有餘暇懷疑韓松之是明知她躲在此處,故意說給她聽的。
下一秒,她的懷疑得到驗證的機會。
她的身後,她所處的密閉空間中驟然傳出“咔嗒”一聲,緊接着是刺耳的“軋軋”聲,蘇蘊明二十五歲之前聽得熟了,猜出是有人啓動了機關,機械運作的聲音。
腰後無聲無息地貼上一只手,她第一時間閉眼裝昏,雖然不能動,感知能力卻沒有障礙,甚至因為少了視覺的幹擾,更清晰地分辨出那只手的長度、寬度、力度——正是挾持她的黑衣人的手!
原來那人一直在她身後。蘇蘊明仍然保持着冷靜,她閉着眼,眼皮透進光來,“軋軋”的機械聲響中,眼前的光線愈漸明亮,韓松之問了一聲“什麽人”,聲音嘎然而止。
光線已經明亮得如同白晝,蘇蘊明默算時間,如果她暈過去後立時被人從外城運進皇宮,怎麽的也要半個時辰,初春依然日頭短,天該黑了才是。
身後的人另一只手輕輕地扶了扶她的頸項,她的後腦又碰撞到堅硬的胸膛,喉嚨被似緊實松地扣住。
“我知道姑娘已經醒了。”那人在她耳邊低聲命令:“睜眼。”
蘇蘊明應聲張開了眼睛。
一片白光中,她看到陳旸蒼白如紙的臉。
也許過了許久,那面薄而透光的牆完全升了上去,機械呱噪的聲音停止,眼睛終于适應了光亮,蘇蘊明看清了更多東西。
她的左方是數重白色帷幕、右方是滿滿當當一架書,正前方是一張看來也不如何起眼的紫檀木長案,案頭零落地擺着筆墨紙硯,一個雨後天青色的筆架,幾本薄薄的宋版書,一疊厚厚的奏折。
窗戶半開着,夕陽将落未落,最後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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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未見的陳旸端坐長案後,正緩緩站起身,韓松之立在長案前,背轉身護住他。
蘇蘊明覺得有點稀奇,從她進宮住到泰安宮東暖閣,陳旸就把那裏當成辦公地點,以致她從來沒見過大聖朝真正中樞的中樞,一應國策的最終決策地——禦書房。
對了,她記得叫“宣德樓”。
韓松之張嘴,看口型不是呼喊“救駕”就是“有刺客”, 陳旸從後方一把攥住他的右臂,手指掐得太緊,袖管上立即出現深陷的皺褶。
“放了薛姑娘。”陳旸沉穩地道,他穿着一襲靛黑的龍袍,腰間系了為太後帶孝的白絹,仍是每處細節都修飾得一絲不茍,美貌得像一柄離鞘而出的利劍,令人不敢逼視。若非他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看來簡直如平日一般鎮定,“無論你是何人,有何目的,朕金口玉言,薛姑娘平安無事,你也平安無事。”
在她腰間和喉嚨上的手紋絲不動,蘇蘊明知道陳旸的勸說無效。她看向韓松之,他眉頭微皺,也不知有沒有想出辦法。她再看陳旸,皇帝與她短暫地對視一眼,避開她的目光。她眼珠稍稍偏移,看到陳旸抓住韓松之那只手。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身後倏地響起一聲長嘯,那人厲聲道:“昏君,你毀我家園、滅我故土,我今日非為要挾你而來,只為讓你嘗到目睹心愛之人喪生的痛楚!”
蘇蘊明喉嚨一痛,那人收攏五指,她即刻呼吸困難,眼前浮現淚霧。
“心愛之人?荒謬!”神智朦胧中聽到陳旸大聲反駁,喉嚨上的壓迫松了些許,新鮮空氣灌進來。
她喘順了氣,眼前恢複清明,看到陳旸已經放開韓松之,坐回長案後,沒有看她,用極似陳玚的淡漠語氣道:“朕與薛姑娘不過寥寥數次會面,薛姑娘閨譽清白,何來私情一說?”頓了頓,又道:“朕以仁孝治國,太後新喪,朕不願多造殺戮,對君已算仁至義盡,勸君莫要得寸進尺。”
他先軟後硬,韓松之适時叫了一聲“來人”,細微的腳步聲傳來,從蘇蘊明視線的死角鑽出十數名太監和侍衛,仿佛排練過無數次一般,默契地分出數人護衛在陳旸身側,剩下腰刀出鞘,慢慢地包圍過來。
“昏君休要花言巧,我不會上你的當!”身後那人怒道:“別過來,再近一步我殺了她!”
喉嚨上的手又收攏,這次卻比上次略松,她尚能維持一線呼吸。耳鼓上清晰地響着自己的心跳聲,眼睛看着正前方的陳旸,他正倚在椅背上,随手拿了案上的玉石鎮紙把玩。那是個和田玉雕的石獅,瑩潤潔白,陳旸低着頭,心不在焉地拿獅頭在案上敲擊。
“咚!”
“咚!”
“咚!”
“咚!”
聲音節奏明晰,隐隐與蘇蘊明心髒的跳動聲相和,卻越來越響,越來越重!
“啪嗒!”
右肩肩頭被什麽東西撞了下,麻軟的感覺從一條筋擴散到整個身體,蘇蘊明突然能動了,掙紮着去扳那人的手,手肘向後拼命撞擊那人的胸腹。
她胡亂的動作似乎真撞到那人的要害,喉嚨上的手和攬在她腰間的手同時松開,蘇蘊明半側過身,看到那黑衣的蒙面人向後倒下,數名侍衛一擁而上,刀光煌煌,血肉飛濺,也不知被砍了幾十刀。
致命傷卻是他額頭正中嵌着的一塊白色碎玉。
蘇蘊明遲疑地轉頭,長案後站着陳旸,臉色仍然白如紙,連嘴唇都失了血色,右手緊緊攥着沒了獅頭的玉石鎮紙,鋒銳的碎玉似乎刺傷了他的手掌,隐約有血珠滴下來,墜到紫檀木長案上價值連城的和田玉碎片間。
另一只手拈起一片碎玉,在掌心抛了抛,穿着三品以上紫色官服的韓松之側首向她望來,無聲地打了個呵欠,居然還霎了霎眼。
也不知是刺激過甚還是喉嚨上一陣一陣的疼痛,蘇蘊明很沒用地又暈了過去。
這次暈的時間并不長,對外界的變化還保留了些許知覺,更像是大醉了一場——雖然她并沒有真正的酩酊大醉過。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蘇蘊明閉着眼睛,無聲地吟道:“醉鄉路穩宜頻至,此外不堪行。”
她睜開眼,先看到柔和的橘色光芒,暈光一圈一圈地蕩漾出去,周圍是熟悉的家具什物,帷幄帳幔。
泰安宮東暖閣一切如舊,她躺在陳旸的禦榻上,橘色的暖光從帷帳的縫隙投進來,明黃色的被褥微微反光,那光卻也溫軟柔和起來。
蘇蘊明慢慢地起身,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帷帳外即刻有人驚喜地叫道:“薛姑娘醒了!”
她撩開帷帳,見到一個圓圓臉的小宮女飛跑出去,當真動若脫兔,她只看清了她腦後結着一朵顫巍巍的白色絨花。
瑛瑛?應該不是。
腦中畫面閃回,瑛瑛倒地,娃娃臉的侍衛從半空落下,摔斷了脖子……蘇蘊明頭疼得厲害,閉上眼,擡手慢慢地按揉太陽穴。
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人坐到了側旁,伸出手,也來按揉她的太陽穴。
那人認穴準确,指尖的力量輕重适中,只幾下效果便遠甚她自己。蘇蘊明索性放手任他施為,自己深吸一口氣、呼出,再吸、呼,慢慢地調整心跳和呼吸。
約莫一刻鐘後,那人又依次幫她按揉了面部幾處穴位,她聞到濃郁的藥香,感覺熱騰騰的濕氣撲到臉上,皺了皺眉,微帶哀求地道:“不喝行不行?”
沒有回答,只是熱氣又近了幾分,嘴唇幾乎觸到光滑的碗邊,蘇蘊明沒有再求,皺着眉張開嘴,一氣喝了下去。
……太難喝了,難喝得她五官都皺成一團……她一聞就知道是活血化瘀的藥物,熬出來的藥湯是酸的,可比最苦的藥湯更難喝幾分。
她又熬了片刻,等那股子酸勁兒大略過去,這才睜眼看眼前的人,哀怨地叫了一聲:“師傅。”
端木宏林正襟危坐,可惜他坐的地方是皇帝的禦榻邊沿,而且表情姿态絲毫沒有為人臣子該有的誠惶誠恐,蘇蘊明和他相處久了,知道這位師傅外表是端肅君子,骨子裏卻有不流于俗的一面,便如薛敦頤,不愧當年的“端桓四惡”。
見她睜開眼,端木宏林收回藥碗,另遞過一個小瓷碟,蘇蘊明眼前一亮,連忙拈起碟中的嘉應子含入口中。
天色早已黑透,燭火透過燈罩散發出橘色光芒,東暖閣裏似乎只有兩師徒默然對坐,蘇蘊明含着甜甜的嘉應子垂下頭,燭光将她和端木宏林的影子投到雪白的牆面上,清晰地如同精制的皮影。
“師傅。”她慢慢地咀嚼,說話有點含混不清,“皇上給太後下毒的事,你知道多少?”
端木宏林憂國憂民地皺着眉頭,嚴肅地糾正她:“‘無生’。”
“嗯?”
“毒名‘無生’。”
“有死無生。”蘇蘊明微微一笑,柔聲道:“師傅做人做事都是這麽直接。原來此毒是師傅為皇上研制的,想必耗神耗時,難怪皇上會準許師傅不當值時在城內開設醫館,又白龍魚服親身前來。”
端木宏林搖了搖頭,道:“陛下先中了無名毒,我解毒後将此毒略為改良,‘無生’這名字是陛下起的。”
他難得一次性說這麽長的話,蘇蘊明聽明白了,回想印證,便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一年後她初見陳旸,便覺得他的精神狀态很有問題,臉上總蒙着一層青氣,亢奮又疲憊,整個人就像繃得太緊随時可能斷絕的弓弦。當時她只覺奇怪,現在由結果推導回去,卻很像長期服用精神類毒物的症狀。
“下毒的人是太後?”
端木宏林又搖了搖頭,冷淡地道:“我只是醫生。”
言下之意,他只是醫生,解毒,制毒是他的工作,追查誰下的毒,誰又利用他制的毒去害人,均與他無關,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蘇蘊明很羨慕,若是她的立場也能如此分明簡單,該多好。
端木宏林又給她把了把脈,察看她的臉色和頸間傷痕,見她沒有大礙,便收拾東西要走。
蘇蘊明忙拖住他衣袖,兩師徒各忙各難得見面,她還有件事一直沒機會問。
“師傅,京生怎麽樣了?”
端木宏林出診甚少帶助手,自己收拾着藥箱,木無表情地垂眸看了一眼,蘇蘊明的手粘在他的衣袖上,随着他的動作上下左右蕩來蕩去,就是不肯放。
“被他父母接走。”他端起那碟嘉應子,稍一猶豫,又放回案上,合攏藥箱,難得多解釋了一句,“只要休養得當,定能恢複如初。”
“那就好。”蘇蘊明籲出口氣,說來慚愧,她原來懷疑陳旸,刻意結交潞蒼原,便為查明京生被襲的真相,後來确定此事與陳旸無關,便懈怠了,忙起來更完全抛諸腦後。
她苦苦一笑,原來她為的根本不是京生,而是陳旸。
她沒有追問京生醒來後有沒有指認兇手,就算他說過,端木宏林也不會有一絲一毫記憶,他只是醫生。
端木宏林提了藥箱轉身出去,蘇蘊明縮回手,望着他的背影,他将将走到門邊,忽然停下腳步,道:“醫館裏的丁公藤用完了,你再進一批,按上次的标準。”
蘇蘊明怔了怔,他又道:“要快。”
她翕動了下口唇,卻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氣,無聲地呼出,鄭重應道:“是,師傅,徒兒不會令師傅久候,一定盡快回去。”
端木宏林一直等到她答話,點了點頭,提着藥箱大步邁了出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蘇蘊明跪在床上,向着他的背影,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頭。
夜色再暗一些,東暖閣裏的燭火仍是溫暖柔和,輕盈的宮女不知從哪個角落出來,用纖巧的手指揭開燈罩,輕輕剪掉長長的燭芯,燭火閃了閃,又迅速平靜下來。
蘇蘊明仍是在案前寫字,她不知什麽時候有了這個習慣,不但每日練字,每當心情起伏時,便用寫字來平靜。
她練字的時候習慣抄書,這種時候卻是想到什麽寫什麽,此刻筆下毫不停滞,寫的正是恢複神智時想起那闕李後主的《錦堂春》:昨夜風兼雨,簾帏飒飒秋聲。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譴人出去請他不過頃刻,除非他本來就在外面,不敢進來見她。她正寫到“雨”字,頭也不擡,道:“我沒有怪你。”
她筆下不停,淡淡地道:“宮闱朝堂皆是步步驚心的所在,你即便不害人,人亦可能害你,害人的人未必是壞人,被害的人也未必白璧無暇。我再不通,總也明白這點。”
她頓了頓,身後那人知她還有下文,呼吸急促,雙手握拳,卻不敢再進一步。
她寫完“平”字,又道:“最無辜的是朱桃,我說過,你對不起她,我也總是對不起她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無視你對朱桃做過的事,我便預見了今天。太後、周小姐,未來還有更多人。‘一将功成萬骨枯’,一個皇帝的寶座,需要多少白骨為基?”
她寫完“生”字,凝筆端詳了一會兒,微覺不滿意,皺了皺眉,還是接着寫了下去。
“我不怪你,并不代表你沒有錯。你和我有不同的價值觀,但這個世界上的事有時候複雜,有時候倒也簡單,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她寫完“到”字,略略一停,伸筆去硯中醮墨,耐心地轉動筆管,緩慢舔平筆端。
“你小時候我教過你:做錯事,便要受懲罰。”
她一氣呵成寫完最後一句,低頭看着淋漓墨跡,聽到身後的呼吸聲愈發無序,長短急緩皆有,她竟不知道他能有情緒激動如斯的時候。
她一手推開案旁的窗戶,猶帶殘冷的夜風撲面而來,她微微眯眼,揚手擲出手中筆,眼看那筆劃過一道弧線,湮沒在漆黑夜色中。
今夜無月無星。
“你要為太後守孝三年,這三年裏,我們就不要見面吧。”她仔細地關好窗戶,道:“從即刻起,若三年內我看你一眼,這雙眼睛也沒什麽必要留着了。”
她轉過身,眼睛不知何時已經閉合,雙手在空中摸索,一步一步往前蹭。
一雙手顫抖着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擡高,貼在臉上,一點滾燙的液體無聲無息地墜到她的手背。
她靜靜地任他握着,任他的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輕柔地撫過她的眉、眼、鼻、唇。這只手的手心還綁着繃帶,她知道那裏的傷痕不僅一處。
她被擁進少年灼熱的胸懷間,腰間的鐵箍緊得仿佛要将她勒成兩半,她聽到他的心跳聲響如擂鼓,他吻着她,唇上輾轉,一滴滴滾燙的液體又落到她的臉上,緩慢地劃過長長的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放開她,打橫将她抱起,送至門外。
她聽到身後殿門關攏的聲音,徐徐地睜開了眼。
歲慶帶着泰安宮全體侍從黑壓壓跪了一地,再遠些,金吾衛們标槍般筆直的身軀也彎了下來,銀色的盔甲在無月無星的夜裏黯淡無光。
今夜無月無星,黑暗深處卻傳來一聲清鳴,不知是哪只幸運的度過了寒冬的鳥兒。
她從袖子裏掏出一顆嘉應子,甜甜地含進嘴裏,垂眸看了看陰影重重的臺階,頭頂上高懸的宮燈在夜風中微微搖晃。
身後驀地響起一聲嚎叫,本就是玉石沙礫混合般難聽的嗓音,這一聲嚎出來簡直像、像撕裂了肝肺、生剖了心髒,像一只失群的孤狼,像一條被抽筋剝皮的龍。
歲慶被這聲嚎叫驚得瑟瑟發抖,忍不住乍起膽子偷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垂着眼眸,面色沉靜如水。
蘇蘊明将雙手攏入袖中,慢慢地走下臺階,離泰安宮越來越遠,離那個痛苦嚎叫的人越來越遠。
嘉應子的甜味兒蓋過了殘留的酸苦,她在嚎叫聲中輕吟出聲:“‘醉鄉路穩宜頻至,此外不堪行。’”
第二卷朝天子完
我和編輯商量過,第二卷完以後會VIP,明天,汗,看過的大家就不用買了。
第三卷開始會開新坑,我盡量提速,也盡量讓沒有看過前面的各位也能單獨看懂三卷以後這樣。
初步打算這文還得兩卷才收得了尾……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