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情歌
小情歌
蘇蘊明正埋頭寫字,身後驀地傳來一疊聲驚呼,夾雜着亂七八糟的“參見皇上”、“皇上駕到”,她剛要回頭,腰間一緊,同時一股沖力從後襲來,硬是将她撞到案上。
筆尖在雪白的紙面上劃過一道的弧線,大片墨汁濺上去,蘇蘊明脫手落了筆,那支筆順着書案滴溜溜滾了一陣,無聲無息地墜到厚軟的地毯。
她側了側首,看到貼在肩後的那張臉,遲疑了下,擡手撫上扣在腰間那雙手。
屋內的宮女太監踮着腳尖退了出去,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的窺探與竊竊私議。
所有的窗戶都關牢了,近黃昏,窗紙透進溫柔的暖色的光。
“你喜歡我什麽呢?”女人嘆息一般問着。
“因為姐姐是獨一無二的。”少年的回答看似與問題不相及。
“只是姐姐嗎?你總會後悔的,你還太年輕,年輕得分不清你自己的感情,或許有一天,你能遇到更喜歡的女人……”
“不會的!”少年倔強地重複道:“因為姐姐是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嗎?
蘇蘊明睜開眼,看着枕畔陳旸的臉,睡着的時候眉梢眼角仍是帶着刀鋒般的厲豔,仿佛做了美夢,閉着眼睛笑了起來,少年的笑容柔軟稚氣。
她有趣地用手捂住他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随着呼吸顫動,輕輕掃過她的手心,些微的癢,卻像掃過她的心尖。
她縮回那只手,怔怔地看了許久。
“獨一無二”啊,每一個熱戀中的少年,每一位帝王,或許都曾經有他的“獨一無二”。她想,劉徹也有願為阿嬌築金屋的時候。
算上陳家男人瘋狂的遺傳因子,或許她的保質期更長,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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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了搖頭,陳旸可以不理智,她不行。
蘇蘊明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撈起床邊的衣裙一件件穿上,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能駕輕就熟地穿戴複雜的衣飾。
身體還有些酸疼,她想念二十一世紀家裏的大浴缸,放一缸熱水,幾滴精油,或許再點幾支香薰蠟燭……
她慢慢地走到書案前,那支筆還靜靜地待在原地,筆尖的墨卻已凝結了。
她就着窗紙透進的晨曦微光,細細地磨了一硯墨,換了筆和紙,握着筆思考良久,寫下第一個字。
天光越來越亮,大半個暖閣都沐浴在雪後初晴的晨光中,偶爾聽到積雪從檐角樹梢滑落的“簌簌”聲。
蘇蘊明時不時轉頭望向床笫,看到陳旸坐起身,剛睡醒的人神智還不是很清醒,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孩子氣地把被褥整個翻成裏朝天。
“別翻了,”她好笑地道:“我在這裏。”
陳旸乖乖地放開被褥,坐在床上眨巴眨巴眼,視線終于對上她,那雙眼睛倏地亮起來。
他披着單衣便跳下床,幾步蹿過來又抱住她,臉頰在她臉上蹭了蹭,心滿意足地道:“原來不是夢……太好了,不是夢……”
他的聲音帶着初醒的慵懶,于是沙礫玉石混合一般的些微粗嘎也變得性感起來,蘇蘊明想着,他從此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本來想摸他頭的手不由地放低,撫上他的臉,溫言道:“怎麽樣,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陳旸又眨巴眨巴眼,半晌,總算明白蘇蘊明言下之意,少年挑高了一雙漂亮的利箭一般的眉,微微眯起眼,聲音輕柔得很危險:“姐姐,這問題……該問你吧?”
蘇蘊明低呼一聲,竟被他一把抱起來,陳旸低下頭,鼻尖輕輕觸着她的臉,吐氣與她的鼻息相融:“一直忘了告訴姐姐,我現在能輕松地抱起你了!”
他抱着她走回床前,拉下帷帳,天光被層層阻隔在外,隐約漏進來些許,暧昧地投在被褥明黃色的襯裏上,将這代表天子的尊貴明亮色彩暧昧成了溫柔軟暖。
帷帳內一陣悉簌聲響,一只雪白的臂膀軟軟地耷出來,五指松開,一支墨汁飽滿的筆墜到地毯上,濃墨飛濺,染出一朵墨色的、瑰麗的花。
帷帳內,錦衾層層堆積,陳旸和蘇蘊明被簇擁其中,親昵地臉貼着臉,手牽着手,稍一移動,便能觸碰到對方絲一般細嫩柔膩的肌膚。
床很大,即便睡了兩個人仍是空餘許多,床外有更大的暖閣,暖閣外有更更大的泰安宮,泰安宮外有更更更大的皇城,皇城外有更更更更大的端桓,端桓外有更更更更更大的整個世界。
他們就像兩只孱弱的、怯懦的小動物,在風雨飄搖雷霆電閃的黑夜裏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擁有了對方毛皮的溫暖,便仿佛承載了雙倍的勇氣,能夠顫抖着與整個世界對抗。
“太後是個好人。”蘇蘊明睜着一雙清醒的眼,看着從帷帳縫隙投進來的一小片天光,嘆息道:“從當初到現在,她有無數理由和機會殺了我,殺了我便能一了百了……她卻每次都選擇放過我。”
陳旸的雙臂從後方摟住她的腰,臉貼在她的頸側,這是他最喜歡的擁抱姿勢,能夠将她完整地包圍在他懷中。她的肌膚是暖的,長發卻是涼的,與他的頭發絲絲縷縷不分彼此地糾纏在一起。
他和她一起看着那小片天光,低聲道:“我在雪地上拼命地跑,覺得皇城那麽大,泰安宮那麽遠,像是永遠都到不了……我想着,若是姐姐有什麽不測,那便永遠都到不了吧,我可以像誇父一樣,活着的時候抱着希望不停地跑,直到死……”
他收攏雙臂,手掌親密地撫摸着她腰腹間的肌膚,臉頰蹭着她的臉,聲音卻微微顫抖着:“這是我一生中頭一次嘗到絕望的滋味……我發誓,也是最後一次。”
蘇蘊明想回頭去看他,他抱得更緊,她只得撫上他的手,安撫地輕輕拍了拍,陳旸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握得很緊,很用心。
“我需要力量,”他似乎平靜下來,陳述一般說着:“我曾經以為我的力量足夠了,事實是我太天真。我不能把希望永遠寄托在敵人的仁慈上,我要确保任何危險在接近你之前就被鏟除,不,我不能給危險萌芽的機會。”他慢慢地重複道:“我需要更強大的力量。”
他伸長一只與她交纏的手,緩慢連她的手一起握成拳,道:“太祖曾經說過,一個皇帝與一位将軍相同,他的脊梁能挺多直,取決于他手裏握着多少兵。大聖立國不過百年,太祖念及舊情,不肯做那等‘飛鳥盡,良弓藏’的狠事,致使軍權逐漸集中在開國功臣的後人手中。至本朝,大約分為五份:金吾衛與東廠的暗衛占其一,披甲秋家占其一,北狄邊境駐守其二,周家占其一。金吾衛和暗衛是父皇留給我的人;秋家與二哥走得太近;北狄邊境雖承平日久,蠻人狼子野心,駐軍絕不可輕移。只剩下周家……太後的娘家姓周……”
蘇蘊明消化着他言語中的訊息,聽到他最後一句,想起太後說過的話,微微皺起了眉。
她輕輕地掙了掙,陳旸略放松了懷抱,她在他懷中回過頭,看着那少年安靜的眼睛,問道:“你要娶太後的侄女?”
明亮的天光浸透了暖閣,角落裏,一團團灰塵清晰地翻滾舞蹈着,門外,歲慶領着一班宮女太監豎起耳朵聽裏頭的動靜,随時等候皇帝陛下的召喚。
一只不知名的鳥撲楞着翅膀從檐下飛過,一名宮女低低地呼了一聲,被歲慶狠瞪一眼,畏縮地埋下頭。
年輕的泰安宮首領太監望着那只鳥消失的方向,默默地念叨,飛吧飛吧,趕在下一場雪來之前,飛得越遠越好。
高天晴朗無雲,一輪烈日當空。
陳旸靜靜地看着蘇蘊明,她背對着帷帳的縫隙,那一小片天光映在她的下半張臉上,那雙他剛吻過的唇緊緊地抿着,唇薄而色淡,聽說這樣的人大多無情。
他想起他還是聶陽的時候,某次兩姐弟去青巒鎮趕集,遇到一個瘋瘋颠颠的老相師,見到他吓了一跳,鬼鬼祟祟地偷看了他半天,卻拉住蘇蘊明,非要給她算命。姐姐是完全不信這些的,所以東廠滿帝都尋人,卻從未疑到一個小小的相師身上……他微微地翹起一邊嘴角,想起蘇蘊明頭也不回地走開,老相師在背後嚷嚷,姑娘面相安穩,這一生如順風行舟,困厄只是一時,終有貴人相助,但請姑娘切記,無情不似多情苦,若到多情轉無情,到底意難平!
……他慢慢地貼近她,蘇蘊明沒有拒絕,他便再一次地,面對面地将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姐姐,你是我的皇後,從我想起我是誰那時起,從我在父皇靈前繼位那時起,你便是我的皇後。”他柔聲道:“我可以不是皇帝,你卻必須是我的皇後。”
蘇蘊明聽到他的心跳聲、她的心跳聲,相貼的胸部,胸腔內兩顆心用同一頻率跳動着,在這彌漫着少年粘膩的柔情的帷帳裏,似乎連這心跳聲也成了他情話的一部分。
陳旸頓了頓,低垂了眼,聲音變得黯然:“可是——”
“沒有‘可是’。” 她輕聲截斷他的話,“我剛培養出做皇後的興趣,并且會努力繼續下去。”對她來說,這場性事更像是她對自己的宣告,堅定自己的心,不論她對陳旸是不是愛情,既然她放不下這個少年,便只能接受他。
在接受他的同時,最大限度地利用他所能帶來的有利條件,去做那些她想做的事。
大體上,蘇蘊明确實是一個很理性的人,這理性很多時候讓她顯得無情。
她道:“太後的侄女只是一個無辜的女孩子,我從不認為結果正義,于是過程的不擇手段都能被容忍。我相信‘毒樹結毒果’,政治或許是肮髒的,并不代表我們必須變得同樣肮髒來适應它。在這方面,我或許仍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有人說過,歷史的河流便是因為有理想主義者的存在,才不至完全變成腐臭的溝渠。”
她知道陳旸能聽懂她的意思,兩年的潛移默化,她教會了他很多新鮮的詞。她把下颌擱在他的肩上,認真地在他耳邊道:“我知道你很難,再多的困難我們一起扛,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迫不得已,更多的迫不得已只是畏難而擇易,姐姐相信小陽不是那樣軟弱的人。”
陳旸張了張口,什麽也沒說地合上,他閉了閉眼,睜開,雙臂收得更緊,緊得就像要把懷中這個女人嵌進他的身體裏。
嗯,女主是一旦确定目标,行動力便很強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