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安內
安內
既然下定決心要争這個皇後,蘇蘊明便一步不停地行動起來,先跟陳旸提出要出宮。
陳旸當然不同意,雖然現在不用再擔憂蘇蘊明會逃跑,但他無時無刻不擔憂她的安全。在他看來,皇宮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蘇蘊明已經成為衆矢之的,太後饒她一命,別的派系卻不會如此心慈手軟。
蘇蘊明則堅持要走,她認為有很多比己身安全更重要的事必須去做,首當其沖是摘掉私生女的帽子,回薛家“認祖歸宗”。
提及這一步自己親手布下的伏棋,陳旸沉默良久,不得不認輸。
蘇蘊明離開皇宮之前,留了一封信給端木宏林,詳述了她對陳旸所得怪病的種種猜想,誠懇地拜托師傅照料好他。
停筆的時候她想,且不說端木的醫術遠勝于她,憑他醫官的身份、端木世家的背景,也絕不可能有一絲一毫輕慢了皇帝。所以說,她寫了滿紙,便是滿紙荒唐言,全篇的廢話。
她笑了笑,還是将信交給歲慶,請他派人送至太後的長春宮,端木宏林最近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那裏,陳旸下朝後也會直接趕過去。
當日太後臉色剎白地走出泰安宮,在宮門外差點跌了一跤,便叫了本來在宮外恭候聖駕的端木宏林随她回宮。據傳回來的消息,太後病得不輕,蘇蘊明和陳旸胡天胡地快活時,這位大聖朝最尊貴的婦人卻陷入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苦難。
蘇蘊明嘆了口氣,心裏更多感激,微微歉疚。
随蘇蘊明出宮的有整整三百名金吾衛、五十名侍衛、二十名宮女、十名太監,以及最讓她想不到的……松之。
歲慶是真正眉眼通透的人精,蘇蘊明只稍微透了點意思,他便巨細靡遺地禀告了那位愛着女裝的少年的全部履歷。
松之,姓韓,蘇蘊明曾經聽到盛怒的陳旸稱他為“東廠廠主”, 他的的确确、正是大聖朝最大的特務機構——“東廠”的扛把子。
韓松之與陳旸同年,今年虛歲十九歲,年輕得過分,是上一任東廠廠主的弟子,上任廠主在新帝即位不久便歸老,留下這位少年廠主輔佐少年皇帝。
與上任廠主是先帝的侍讀太監相同,韓松之從小陪伴陳旸長大,言笑無忌,名為主仆,實際上他算是陳旸在深宮中唯一的朋友。因為立後的分歧,朝中派系林立,韓松之更毫無疑問是帝派的中流砥柱,嫡系中的嫡系。
蘇蘊明坐在被金吾衛團團包圍的馬車中,輕輕掀開窗簾,深思地望向那個馬背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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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旅程并不遙遠,比起蘇蘊明當初從端桓入京,簡直短得過分,辰時出發,酉時便到達目的地。
三百名金吾衛簇擁着十五輛馬車的車隊停在村口,日正西斜,村口一株歪脖子老樹枝丫上“啪嗒啪嗒”不斷滴落融化的積雪。樹旁立着數人,當先一位書生打扮,神色沉靜,一張臉卻像極美貌的女人。
蘇蘊明被扶下車,擡眼望去,村口進去一水兒白牆青瓦,門前溝渠道旁栽柳,明明是北地寒冬,卻依約有溫暖濕潤的江南氣息。
男身女相的青年書生迎上一步,金吾衛整整齊齊地分開兩列,露出被包圍在最裏層的蘇蘊明。他站人肉甬道這端,擡手作揖,清清朗朗地道:“薛子衍奉族長命,恭迎蘇姑娘。”
書呆子就是書呆子,做戲也不會演全套。蘇蘊明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微微一笑,在人肉甬道的另一端深深地福下身去,柔聲道:“拜見大哥。”
金吾衛駐紮在村外,等于封鎖了整個薛家村,蘇蘊明讨價還價半天,無奈侍衛太監宮女都奉了陳旸的嚴旨,只得帶着他們進村。
薛氏不愧是大族,蘇蘊明一行随着薛敦頤諸人行了半天,一路上只見層層疊疊的房屋,每以為到了盡頭,拐個彎又是別有洞天,這薛家村比落霞村起碼大上三倍,薛敦頤介紹,薛家子弟無分男女,十六歲後便獨自分屋居住,以便他們鍛煉心性和鑽研學問。
由于天時已晚,薛敦頤最後停在一戶小院前,稱這是他已出嫁的同胞妹妹以前的住所,請蘇蘊明先行安頓歇息,諸事明日再理。
蘇蘊明剛點頭,幾名侍衛已直接從牆頭潇灑地躍了進去,片刻後,院門由內被拉開,幾名太監宮女像收到某種訊息,快步搶進門,再過一會兒,一名宮女袅袅婷婷地出來,在門口蹲身福了福,細聲細氣地道:“屋子很安全,也收拾好了,請姑娘休息吧。”其餘的侍衛太監宮女“嘩啦啦”分成兩列,小院門外再次出現一條人肉甬道。
蘇蘊明含糊應了聲,鎮定地扭過頭,當沒看見薛敦頤目瞪口呆的臉。
房間收拾得很整潔,新換的被褥散發着純淨的棉織物氣息,蘇蘊明心下感動,知道是陳旸的囑咐,因為她只告訴過他,比起禦榻上的絲綢,她更喜歡棉布貼在身體上的感覺。
夜已深了,卻仍是睡不着,蘇蘊明在床上翻來覆去,抱住被褥,學着陳旸的習慣,用臉頰在上面蹭了又蹭……最後她不得不承認,她在想念陳旸。
蘇蘊明很少這樣不受控制地想着一個人,她的腦子裏總是裝着許多東西,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個抽屜打開,另一個抽屜立即關上,便是當年與前男友分手,她也把更多的精力用來忍受痛苦,而不是無望地相思。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蘇蘊明翻身而起,宮女太監侍衛早已經被她趕了出去,房間內只有她一人。
她一個人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有些茫然,這不是她第一次試圖分析自己對陳旸的感情,分析來分析去,依舊茫然。
窗邊不知何時傳來笛聲,時斷時續,若有似無,蘇蘊明披衣下床,慢慢地走到窗邊,隔着窗紙只能看到月色純白。
她沒有開窗,轉身直接推開門,耳邊立刻傳來铿锵聲響,她低聲道:“是我”,眼角寒光閃過,明裏暗裏數把出鞘的利刃又飛快收了回去。
她擺了擺手,阻止所有人近前,目光掃了一圈,在右前方找到她要找的人。
蘇蘊明慢慢地走到那人身旁,學着那人的姿勢,坐到廊下的臺階上,雙腿懸在空中,輕輕地搖晃。
夜風迎面拂來,月色如水,笛聲依約。
“松之,”她微微笑着,先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再道:“我知道你去年秋天做過什麽,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
韓松之掌握着東廠,如果此東廠與蘇蘊明所知歷史中的明朝東廠有五分相似,那便真正是一個無孔不入的恐怖特務機構。
而這樣一個機構,不可能查不到蘇蘊明在端桓的行蹤。
“我持着信陽府頒發的路引,除了塗改性別,沒有隐姓埋名,進京後的行止也都在明面上,并未刻意隐藏。我當時以為東廠是帶走小陽的敵人,既然這個強大的敵人沒有一開始滅我的口,事後我在信陽到處找人也未受到阻撓,不如繼續賭下去,賭它像以前一樣無視我這個渺小的存在。還有一半的機會,小陽的失蹤與東廠無關,那麽我更無需鬼祟,反而引人注目。”蘇蘊明有條不紊地分析道:“現在我知道了,當年的黑衣殺手另有內情,東廠原來不是敵人,那麽問題來了:就算一直代替陳旸關注我的密探出了意外,以東廠的能耐,在帝都從頭開始尋找一個來歷清楚、有名有姓的異鄉人……真的很難?”
她從腰間摸出那塊不離身的琥珀,慢慢地摩挲着光滑溫潤的表面,輕聲道:“陳旸信你,因為他不疑親近的人,而我和你,或許是他在世間唯二兩個最親近的人。所以我更不得不問你,為什麽?”
韓松之偏過頭看她,淡白的月光灑在他臉上,蘇蘊明發現他是一個好看的少年,卻不是陳旸兄弟那樣精致的俊美,也不像薛敦頤男身女相,更沒有呂殊懷的天然一段風流,他只是極幹淨、極秀氣,像一片飄在空中,尚未落地沾染塵埃的新雪。
“我料到姑娘會來問我。”韓松之微微笑着,大大的瞳仁在細長的眼框內移動,閃爍着精光,他的聲調微向上揚,帶着活活潑潑的少年意趣:“我一直等着姑娘來問我。”
他攤開手掌伸過去,蘇蘊明自然地把那塊琥珀放入他掌心,他收回手,上上下下地抛着玩,邊道:“開始的時候,只是不想皇上知道姑娘的消息,後來姑娘結識了魏王,更不能讓皇上知道,打算先觀望觀望。再後來姑娘進了宮,成妃娘娘自以為斷了魏王的念想,我卻提心吊膽,果然在最不合适的時候被皇上撞到了姑娘。”
“嗯。”蘇蘊明收回兩條腿,雙手抱膝,臉頰貼在腿上,第三次問:“為什麽?”
“姑娘已經猜到為什麽了,不是嗎?”韓松之開始拿那塊琥珀玩丢沙包,手掌翻過來背過去,晶瑩的琥珀在月光下劃過一條條晶瑩的弧線,驟眼看去,被凝固其中的蛾子仿佛撲翅飛翔。
蘇蘊明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空中淡白的月亮,牽動嘴角,無聲地笑了笑。
她當然能猜到,無論是忠于陳旸的人,還是別有懷抱的人,反對她與陳旸在一起的理由無非都是那些。
最重要的,她不能為陳旸的帝位提供助力,反而會動搖禦座下的基石。哪怕只是蝼蟻蛀出一個小小的洞,他日也有可能成為泰山崩于前的起點。
晶瑩的琥珀又一次在空中劃過弧線,蘇蘊明及時伸手,半途将它截走。
“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以後的事是以後的事。”她也把琥珀在手心裏抛上抛下,說完這兩句意思和發音都拗口的話,她轉眸盯住韓松之,道:“你覺得是讓陳旸安穩地當一個皇帝比較重要,還是讓他快活比較重要?”
韓松之眯起本就細長的眼睛作思考狀,半晌,慢吞吞地道:“我覺得……皇上能安穩地當一個快活皇帝最重要……”
“哎呀!”憊懶少年揉着額頭上并不存在的大包,哀怨地道:“姑娘好狠的心……”
蘇蘊明懶得陪他演戲,指了指被某人的額頭彈到遠處草叢中的琥珀,道:“在那裏,快去撿回來。”
韓松之應了一聲,明明有極好的輕身功夫,此刻卻像被抽了骨頭的狗,懶洋洋地站起身,拖着腳步走過去,彎腰揀起琥珀。
便在此時,一直隐約缥渺的笛聲忽然換了支曲子,與先前的如泣如訴不同,這一曲清越歡騰,隐然有直上雲霄之勢。
廊上廊下兩個人聽了一會兒,韓松之伸了個懶腰,腰間琳琅飾品發出叮裏當啷各類聲響,先道:“這是什麽調調?”
“不知道。”蘇蘊明打了個呵欠,“大半夜的,吵死了。”
韓松之贊同地點頭:“就是。”
所謂對牛吹笛是也。
修改了一下這章,換了個名字,因為覺得這樣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