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年相見
第6章 那年相見
《宦官折嬌顏》/南珣著
沐雨慕恍然,那時也是在中秋宮宴後,鑼鼓喧嚣、絲竹悅耳停歇後整個宮中一片寂靜。
她通過安米洛尋到淩鳳宴,知道他被罰去直殿監當差,負責打掃通往錦樂宮的路段,便攜所托之物前來尋他。
托付之人乃是教坊司的樂女們,所托之物,卻是屬于淩鳳宴親姐,淩玉龜的遺物。
當年中秋宮宴前夕,尚儀局組織教坊司樂女演出,臨近宮宴卻突發意外,以罪臣之女名義罰入教坊司的樂女淩玉龜上吊,自盡而亡。
尚儀局聯合教坊司按下此事不表,可許是雙胎感應,淩玉龜的弟弟為她半夜闖宮門。
沐雨慕微微仰頭看向身側淩鳳宴,難以想象這個清隽的閹人,是怎麽強闖的宮門,驚動了司禮監、錦衣衛、甚至是東宮太子的。
因此事牽扯到了尚儀局,故而太子下令,着宮正司、司禮監、錦衣衛三方共同查案。
經查,淩玉龜乃是被人殺害,做出自盡假象的。
而她自然也被抓了壯丁,負責審問教坊司的樂女,經審未發現任何可疑之人,案子陷入凝滞,大家愁雲慘淡。
期間,禮部官員安撫衆人,送上茶點,她卻升出疑惑。
教坊司歸屬禮部管轄,負責的官員乃是禮部低品階官員,可如今勸慰她們之人卻是禮部高官。
他一個不管教坊司的官員,為何會一副他官職高,所以此處他負責的表現,出現在教坊司?
他是何時來的?是淩玉龜身死前還是身死後?
她們燈下黑,遺忘了此人!
而後,她假意未看路與之相撞,碰觸到了他的手,夢見他給淩玉龜燒紙,說着他不是故意的,他喝醉了,誰讓她拒絕他提親之類的話。
殺人兇手,找到了。
宮正司在錦衣衛、司禮監面前揚眉吐氣,她則從宮正司一個負責幹雜活的女史,變成了可以抄寫檔案文書的女史。
又因她險些被賣去當樂女的緣故,對教坊司的樂女們心存憐惜,見她們躊躇着想轉交淩玉龜的遺物,便接了下來,承諾找到淩玉龜的弟弟。
這才有,之後和淩鳳宴相識一事。
那時秋雨剛過,路面上反着光的水窪一會兒就是一個,她只覺得自己的裙擺被沾上了水汽,愈發重了起來。
提着裙擺走過,尋到了安米洛所說的路徑,放眼望去,竟沒有打掃的人影。
“人呢?”
往前走了幾步,待轉彎處終聽見人聲,刺耳尖銳的聲音傳來,讓她不自覺停下了步子,沉下臉來。
“瞧瞧我們對你好不好,這樹葉我們可找了許久,就為了給你送來。”
“我可告訴你,把這地方給我掃幹淨些,要是我接班的時候,發現有一個泥點子,我就讓你來重新掃!”
“哈哈哈哈!”
“哎呦呦,不好意思,推你推得重了些,你怎麽就坐地上了!”
待聽到這,沐雨慕眉頭蹙起,徑直轉了過去,入目只見三四個青衣小袍的太監圍着一個倒在地上的太監哈哈大笑。
在他們身邊,是故意撒了一地的枯枝敗葉,将原本掃幹淨的地面,再次弄髒了。
那中間的太監,被圍得太嚴實,沐雨慕看不真切,但她能看見,那些小太監打算伸手再次推人!
她厲喝:“這是在做什麽?”
所有人趕緊停手,這裏是通往錦樂宮的路徑,但因不是寬路,所過之人甚少,這才敢在此處嚣張。
待聽見沐雨慕的問話,小太監們當即吓得腿就是一軟,又瞧見沐雨慕只穿了女官官服,人又美貌年輕,心下一松帶了輕視。
畢竟這宮裏,宦官當權,女官式微,他們也狐假虎威,便有太監敢頂嘴,“這位女史,沒事就別多管閑事了,咱家們這是教新人怎麽打掃呢。”
沐雨慕特意壓低嗓子,讓聲音顯得更加沉穩,“我宮正司管理後宮,還是第一次聽見多管閑事的說法,也罷,我宮正司管不了你們,司禮監總能管得起,你們且将名字報上來!”
聽見宮正司三個字,幾個太監便知道踢到鐵板了,誰能真受的住從司禮監監牢裏走一圈,當下連連求饒。
瞧他們跪在地上涕淚橫飛的樣子,沐雨慕揮手:“帶上樹葉趕緊走。”
幾人手忙腳亂揣着樹葉就跑遠了,摔倒在地上的人也終于動了。
修長的手指扣在地上,略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沐雨慕可以看見不經意被卷起的衣袖下,道道泛着血肉的鞭痕。
是他強闖宮門在司禮監受的刑,若非司禮監認為他尚有價值,死罪難逃。
他撐着牆壁幾次想要站起,均無力滑了下去,索性自暴自棄地跪在了原地,啞着嗓子道:“污了女史的眼,奴婢有罪。”
嘴上說着有罪,可他神情漠然,對身上的傷渾然不在意,背上的蝴蝶骨就那麽支棱在瘦削的身體上,用這種方法無聲的抗議着。
此時的他就是一葉孤舟,父親卷進黃冊案,被栽贓獲罪判斬立決,母親氣急攻心摔到在地直接跟着去了,就連他的姐姐都在教坊司被害致死。
命運如此不公……
“你就是淩鳳宴?”
淩鳳宴只是掀了掀眼皮,窺見沐雨慕容貌,回道:“是。”
她可能是美的,但他感覺不到,在他眼中她也不過是披着美人皮,同那些太監一樣,又想來折辱他、取笑他的惡人罷了。
心中哂笑,等着她的責罰,卻見她将手遞到了他的眼前。
而後,他愣住了,在她青蔥指尖剝開的汗巾裏,有他無比熟悉的玉牌和梅花簪。
“今日尋到你,我便算完成了所托,此乃淩玉龜的遺物。”
沐雨慕只見剛剛還清清冷冷,什麽都不在意的人,迅速紅了眼眶,當下也是一嘆,又從袖中掏出一青釉藥瓶,将三者放在他身前地上。
淩鳳宴本想張嘴對她道句謝,可大悲之下喉嚨一緊,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只能見她背影越來越遠。
當下也顧不得那些,伸手便握住汗巾中姐姐的梅花玉簪,将之珍惜地扣到心口之上,又一手摸着涼沁沁的玉牌,不斷地用指腹描繪着上面刻着的梨子。
有滾燙的熱淚滴落在玉牌上,被他抹去,露出上面的梨。
孟津梨,他們淩家的家徽。
世人多知洛陽牡丹,卻不知還有一種梨子叫孟津梨,當年大旱,祖上吃一梨而救一命,故将這孟津梨當做了家徽。
意為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嗎?淩鳳宴難耐地閉上眸。
是,活着,家中人一直期盼,他與姐姐好好活着。
他們兩人是雙胎,出生時比貓兒大不了多少,從小就體弱,長輩們生怕他們夭折,故而将姐姐取名玉龜,他則提前取字自彭玉。
希望他們如玉高潔,如龜如彭祖般長壽,寄托了長輩們對他們的無限疼愛。
可是,如今淩家只剩他自己茍活于世了,便連姐姐都去了。
然而,冥冥之中,他卻收到了姐姐遺物,他握着玉牌渾身都在顫抖。
自此,彭玉已死,只餘鳳宴。
他行走于黑暗中,短短兩年,成為司禮監秉筆。
淩鳳宴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當年若無女史,我只怕早就被一卷草席扔出宮了,我知女史不願承我的恩,但我心中記得每一個拉鳳宴的人,女史總不能連這都剝離了去。”
沐雨慕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誰能想到當年可憐無助的小太監,搖身一變能成為司禮監秉筆,若不是她當年夢見……
罷了。
她再鐵石心腸,今日在此憶起兩人過往,也不禁生出深宮中的惺惺相惜之情,态度緩和下來。
踏過他曾經掃過的路,她道:“一起走吧,這裏不宜久待,莫要被錦樂宮中的人發現了。”
淩鳳宴微愣,他甚少有機會得到沐雨慕的溫言,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被冷眼相待,當下跟了上去,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可是,卻克制着沒有并肩而行,而是落後半個身子的距離,以一種低微得恭敬姿态跟着。
沐雨慕記起這段日子,中秋宮宴下的波濤洶湧,想囑咐他兩句,一側頭卻發現他沒在自己身邊,反而在身後。
步子一頓,沒反應過來的淩鳳宴就追了上來。
她睨了他一眼,只覺這人心思實在深重,便邊走邊同他輕聲道:“我聽聞中秋宮宴尚善監與光祿寺采買貪污,被文臣們以死谏言,要求陛下徹查?”
淩鳳宴幾次想跟在她身後,都被她莫名所以地停下等他而告終,只好小心地并肩上去,一低頭,就能瞧見,她就在自己肩膀旁,稍稍往她身邊靠,就能碰上。
他再三斟酌,說了一半,藏了一半:“陛下三日未上朝,要求清查的折子堆滿一張書桌,更有大臣死跪,陛下恐無法抵抗太久。”
沐雨慕叮囑的說:“如此,萬一陛下堅持不住,責令司禮監負責清查,你還是避一避的好,不若請幾日假。”
當朝陛下對身邊太監深信不疑,致使權宦當道,民不聊生,文武官與太監的鬥争日益白熱化。
如今文官們抓住尚善監和光祿寺的錯處,定是不會放過的。
而與宮正司牽制監督六局女官和後宮宮女不同,宦官機構由二十四衙門組成,其中包括十二監、四司、八局。
其中因司禮監常伴陛下左右,乃二十四衙門之首,懲治查處尚善監的活,定跑不了去。
可陛下态度分明是向着太監,誰接查案的活,都不讨好。
一片陰雲滑過,在兩人頭上投下陰影,小路清幽,卻有頭。
沐雨慕等了半晌,沒等來淩鳳宴的回答,她仰頭望去,望進了他垂下的眼眸,而後便懂了。
自嘲一笑:“是我唐突了,淩秉筆的心思異于常人,又怎會錯過此等大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