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Case8.奔馳的環狀列車(17)
Case8.奔馳的環狀列車(17)
一個街區外的聖瑪利亞大教堂,正是東京的地标性建築之一。
它的整體結構創造性地采用了直角交叉的雙曲抛物面,仰望如振翅欲飛的銀鳥。不鏽鋼與混凝土的組合,将中世紀的天主教堂氛圍與現代主義風格巧妙地結合起來,令設計者森谷帝二斬獲了多項國際大獎,這也是他走向國際的敲門磚之一。
可如今爆炸當前,警方該考慮的,就不是它長得到底像飛鳥還是十字架,而是裏面的人員究竟能夠在多少分鐘內全部疏散了。
——教堂內部空曠,可建築周圍,卻整整環繞着一圈失業救濟站。
教堂每周會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提供食物,救濟站內還設有免費的床位宿舍。裏面的人員魚龍混雜,疏散難度與東京灣公寓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目暮警部難得的控制不住火氣:“蘇格蘭是想把整個東京都炸個遍嗎?”
看陳列室裏滿滿當當的相片就知道,森谷帝二作為享譽國際的知名建築師,經手的建築數不勝數,更別提他挂名的工程項目。
如果蘇格蘭真的要把他的作品一棟棟炸過來,恐怕整個東京都和地震過境沒什麽兩樣了。
不只是辦案的刑警考慮到了這件事,各大社交平臺,蘇格蘭的公開信同樣引爆了所有人的眼球。
評論區裏有2G沖浪不明就裏的:【我住東京灣公寓旁邊,它怎麽突然就爆炸了?】
還有躍躍欲試的鍵盤俠:【蘇格蘭絕對是美軍恐怖分子,他們要報複我們的國家!第三次世界大戰指日可待?】
以及站着說話不腰疼的理中客:【我覺得蘇格蘭做的沒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已。】
這句話馬上被暴躁老哥怼了回去:【說的好聽,讓他炸你家試試?】
近在眼前的危機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人性中繁雜紛纭的底色,這些黑暗面又藉由互聯網飛速傳播,極端的情緒和立場被不斷放大,喚起每一個深陷其中者的共鳴。
柯南沉默着熄滅屏幕。
轉瞬之間,南杯戶車站已經被聞訊而來的媒體堵得水洩不通。
埋伏森谷帝二的機動隊臨時派上了新的用場,他們接過車站工作人員手裏的護欄,勉強清出了一片空地,即便如此,還是有人舉着話筒不斷想往裏沖。
“警視廳該不該對目前的情況給出解釋?”
“東都環狀線上的所有列車被劫持,東都鐵道指揮部為什麽一直保持沉默?”
“七年前的勒索案至今未破,是否能說明公職人員的失職?”
一片混亂中,唯一一個置身事外的,可能就是制造了這一系列事件的兇手,森谷帝二本人。
因為柯南的麻醉針,他還處于深度昏迷狀态,在場的法醫死馬當活馬醫,掀起他的眼球,觀察着對外界光照刺激的反應。
“意識程度0.3,最遲還有兩分鐘蘇醒。”
“——就算叫醒他,”沖矢昴一推眼鏡,“森谷帝二會承認嗎?”
柯南面色沉肅,這也是他在思考的問題。
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即使森谷帝二已經落網,蘇格蘭依然沒有停下他的爆炸行動。
第一封公開信,蘇格蘭要求森谷帝二自己走出藏身的地點,這個條件因為森谷帝二主觀上沒有卸除僞裝的意願而作廢。
可它第二封公開信又要求“親口說出”,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森谷帝二一直閉口不談,即使真相被公之于衆,蘇格蘭也會引爆聖瑪利亞大教堂?
而且,就算森谷帝二親口承認,蘇格蘭又該怎麽界定他的“主觀意願”;
它會不會又用其他理由,出爾反爾地引爆炸彈呢?
警方的立場完全是被動的,炸哪裏、為什麽炸、什麽時候炸,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暗處的蘇格蘭手中。
如果它想玩文字游戲,大可以找出千百個借口。
——他們已經被蘇格蘭牽着鼻子走太久,應該思考下內在的邏輯關聯了。
吵吵嚷嚷的現場中,柯南閉上眼,沉入思維與推理的海洋中。
首先,蘇格蘭極擅于隐于幕後,用各種奪人眼球的大事件,去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
匿名郵件告知日下部誠真相,引誘他制造煤氣爆炸案,是為了讓最終的結果指向土門康輝與土門康介落網;
匿名論壇上回複行長的貼子,促成米花銀行搶劫案,是為了吸引警力,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間宮分家。
其次,來自貝爾摩德的消息——
蘇格蘭沉醉于它的爆炸藝術,會近距離确保它如期上映。
回憶裏的灰白色卷發女人看了看表:“現在這個時間,蘇格蘭應該正在東都環狀線上吧。”
等等。
柯南猛一睜眼。
登上東都環狀線,代表蘇格蘭至今仍然被困在列車上。
——那它又是怎麽迅速得知南杯戶車站裏的實時情況的?
從森谷帝二被逮捕,到東京灣公寓爆炸、第二封公開信發表,三件事中間僅相隔不到一分鐘。即使警視廳裏有給蘇格蘭通風報信的內鬼,身處東都環狀線上的它,也完全沒辦法反應得如此迅速!
除非這些建築裏的炸彈是早已安裝好的,無論森谷帝二是否開口,它們都會被蘇格蘭引爆。
不,不僅如此。
早已準備好的不僅是炸彈,還有那封措辭優美的公開信……公開信上蘇格蘭要求森谷帝二親口說出七年前雙子樓十億勒索案的真相,它又該怎麽判斷森谷帝二的話是不是在撒謊?
——唯一的解釋是,蘇格蘭早就知道真相。
它準備了建築裏的炸彈,知曉森谷帝二罄竹難書的罪行,知道森谷帝二挑釁工藤新一、劫持東都環狀線的計劃。
卻它卻任由事态發展,甚至自己還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登上了東都環狀線。
因為它成竹在胸。
這封公開信,表面上看,是困在列車上的蘇格蘭忍無可忍,用炸毀建築對劫持環狀線的森谷帝二的回擊。
可實際上,是蘇格蘭利用森谷帝二的行動,反而去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正如它在米花銀行搶劫案的所作所為一樣!
——森谷帝二經手設計的建築多如牛毛,為什麽蘇格蘭獨獨挑中了東京灣公寓和聖瑪利亞大教堂?
——它預料到了森谷帝二會躲在畢生引以為豪的南杯戶車站,為什麽不直接威脅森谷帝二要炸了車站?
因為炸毀東京灣公寓和聖瑪利亞大教堂,不是蘇格蘭逼迫森谷帝二出現的手段,而是它想要達成的真實目的。
放任森谷帝二逍遙法外、挑釁工藤新一,是因為蘇格蘭要以劫持東都環狀線的森谷帝二為掩護,順理成章地炸掉這些建築、疏散躲藏在裏面的人!
想通這些的一剎那,柯南幾乎要為背後的布局和巧思本能地戰栗起來。
這是個龐大而精巧的連環局,每一根蛛絲都泛着冷氣,蘇格蘭織出了一張大網,自己則是端居于中的蜘蛛;蛛網成形的一剎那,它甚至不需要再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消靜靜等待,驚慌失措的獵物就會自行撞進網眼裏。
柯南飛快地擡起頭,用自己最為擅長的小孩子撒嬌語氣對沖矢昴說:“沖矢哥哥,我想去上個廁所,好不好嘛?”
沖矢昴一愣,立刻領悟了他的意思,粉發的男人彎下腰,将男孩護在身邊,兩人一起離開了媒體的包圍圈。
回到紅色的斯巴魯360上,灰原哀首先問:“你打算怎麽做?”
她與阿笠博士同樣陪着柯南跑了一個下午,直到警視廳制服森谷帝二的行動開始,考慮到路人可能會拍照傳播到網上,她和阿笠博士才先行回到車上。
柯南一邊調整蝴蝶結變聲器一邊說:“有辦法了。”
“森谷帝二的挑戰,開始發給的是工藤新一,”他說,“那我就用工藤新一的身份回應他。”
——森谷帝二遲遲未醒,目暮警部面臨爆炸和媒體的雙重圍剿,急得差點要原地轉圈,見到工藤新一的電話,想也不想地接起道:“哎呀,工藤老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呀!”
“目暮警部,事不宜遲,你先聽我說。”
工藤新一的聲線在電話那頭交代一番,目暮警部的神情從焦躁不安,到若有所思,又在話音落下的那一秒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
“對,”柯南說,“所以目暮警部,請您務必注意封鎖現場的特警的安全,這些建築裏的住戶,極有可能是在逃多年的重大通緝犯。”
目暮警部凝重地點了點頭:“好的,我知道。”
“至于森谷帝二,”
柯南頓了頓,才繼續說:“公開信所說的,七年前雙子樓十億勒索案的真相……除了已經在通緝令上的中田讓治,另一個不明身份的主謀就是他。另外,請您一定要讓他停下環狀線炸彈的倒計時。”
“可是……工藤老弟,”目暮警部愁眉不展,“你不知道,特警已經搜身過兩圈了。”
“森谷帝二的身上,并沒有任何一個類似于遙控器的裝置。”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
重複的失敗中,唐沢裕愈發面無表情。他連心情的波動都很少,常年保持着一種近乎漠然的靜止姿态,側臉如森冷的漢白玉石雕。
即使是映照在頰邊的火光,也不能給它增添絲毫血色。
随着輪回的次數增多,他在焦土上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有時他會轉向空氣牆,看着另一頭反複上演的死亡;而在更多的時間裏,他只是一圈又一圈,凝望着直升機旋轉的機翼。
橫飛的陰影斜掠過他的側臉,漆黑的眼眸如某種沒有生命的無機質,波瀾不驚地倒映着火焰與人影。
他在無盡的輪回與重啓中,固化成一個按部就班的機器人,唯一活泛起來的地方,是在屬于兩人的家。
唐沢裕依然毫無異狀地聽新聞、搶早餐,複讀着一遍又一遍的讨論;每當他擡起眼,看到那個籠罩在晨光裏的人影,眼裏的空泛就在剎那間散去了,宛如結冰的湖水潺潺流動,春回大地,漆黑的石縫間開出花朵。
最初他還會自由發揮,比如,悄悄地改變一些細節。
抄走的雞蛋從半盤改為一口,可同時琴酒也不會提醒他冰箱裏的果醬。嘗試了幾次後,唐沢裕還是更想他把果醬遞過來,于是放棄了這個做法。
從樓下到車庫是一條小徑,陽光搖曳着灑落樹影,琴酒陪他走到車庫門口,銀色長發的身影轉身離開,而唐沢裕走進車庫。
門檐的陰影落下時,噙在嘴角的笑意就像紙上的線條,無形中的橡皮擦輕輕一抹,便面無表情地消解掉了。
起初唐沢裕還會有無關的對話,他對執勤的交警微笑,下車扶起倒地的女孩;第三次打開車門的時候他不再這麽做,第四次經過這條路段,唐沢裕撇開眼,不去看女孩在路牙的哭嚎。
一切在重啓中反複重置,前一次做過的事,不會對後一次産生任何影響。女孩一次又一次在跌跌撞撞中摔倒在地,車上的唐沢裕視若無睹。他已經學會了忽視所有無關的景象,雙手平穩地放上方向盤,目光只望向最後的地點。
——他不再說一句多餘的話、做一件多餘的事;出了車庫的他就是個程序精密的儀器,抵達地點、停車熄火、開槍殺丨人。
飛濺的血珠一遍又一遍地落在他臉上,唐沢裕甚至都懶得抹,重來一次,所有痕跡便都消退了。
他可以在重複的輪回裏走過上百遍,不斷地糾錯重回,只有記憶與情感是消耗品。
第一次的經歷新奇鮮活,所有的情緒自然而真實,像陽光下初綻的花。
一遍又一遍的輪回中,唐沢裕目睹它枯萎衰敗,在機械式的複讀中,成為标本那樣了無生氣的東西。
他逐漸感到自己似乎成了一座風化千年的石像,做出的所有努力只能維持住外表依舊,內裏卻腐朽不堪,只消輕輕一碰,便會從內而外悉數崩塌,化作陽光裏一叢蓬松散落的粉塵。
可對于這個過程,唐沢裕既無力阻止,也無計可施,就像陷入沼澤的人,眼睜睜看着自己被淤泥沒頂。
崩潰會發生在什麽時候?他不知道。
又一個一月七日的早晨,唐沢裕說:“我出門了。”
“等一下,”廚房裏琴酒道,“送你出去。”
唐沢裕彎腰踩上鞋,提起鞋幫的動作就在那一瞬停頓兩秒。然後他沒有擡頭,只是平靜地說:“不用了。”
廚房裏水聲一停,琴酒剎那間意識到了他身上細微的異常,唐沢裕知道他能發現,于是搶在琴酒繞過吧臺前阖上了門。
唐沢裕将後背靠在門上,長長地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他才看見自己的右手在顫。
我可以嗎?那一瞬他沒有任何動作,連思緒都是空白的,近乎愣愣地盯着掌心裏雜亂的紋路。
我真的做得到嗎?
一瞬間唐沢裕感到一種摧枯拉朽的潰敗感,像火山靜默到極致時,猛然噴發的岩漿。巨大的蘑菇雲在胸膛升騰而起,又向上蔓延、堵在喉管;不動聲色的絕望與哽咽淹沒他,眼眶剎那間忽然一熱。
淚水滑落以前,唐沢裕擡起手,死死地咬住了自己手腕。
他咬得那麽緊、那麽用力,以至于蒼白的皮膚下剎那間充血淤青,藉由這個動作他才能阻止喉間的哭顫溢出來。他用背死死地抵住門,心想:我真的做得到嗎?
樓道是無聲的,這棟樓裏再沒有其他住戶。水泥的叢林在虛空中睜開眼,無聲地俯瞰着這個輪回的旅客。
漫長的時間裏,唐沢裕将臉埋在掌心,片刻後吐出一口氣。
再睜眼時,嚴縫密合的面具已經扣在了他的臉上。
他又變回了那個無堅不摧的唐沢警部。
現在,這條路只能他自己一個人走了。
通向車庫的小徑枯枝交錯,唐沢裕才注意到這其實是一片這麽荒涼的地方,只是因為身邊陪伴着自己走過的人而妙趣橫生。
一陣長風吹過,飛揚的發絲輕輕掃過他耳邊,唐沢裕頓時像燙到一般,回過頭。
——身後并沒有人,空曠的小路,沒有其他身影。
唐沢裕看了看自己左手,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沒再像往常那樣跳上路牙,只是低頭緊了緊圍巾,匆匆從小徑過了。
他沒看到窗戶後面的身影,墨綠的眼眸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唐沢裕終于成功了一次,森谷帝二和中田讓治都被他快而狠地解決掉,炸彈也成功停住。
唐沢裕舒了口氣,面對久違的勝利,他卻連喜悅的心情都體會不到。留在心底的只有空白,那是長久到幾乎習以為常的麻木感。
麻木鋪開在車輪下,一路延展至杯戶公園,他明明是開車往摩天輪的方向趕,卻又好像行走在茫茫的黑與白間。
漫長的道路恍如永無止盡的漫畫連載,熟悉的問題寫滿了腳下的對話框。
唐沢裕邊開邊想:我真的可以嗎?
——旋轉的摩天輪将松田陣平送下來,這個倒黴的黑卷毛還戴着那副墨鏡,嘴邊叼着根欠扁的煙。
唐沢裕停車熄火,二話不說地匆匆過去。
“這麽擔心我幹什麽。”松田陣平一挑眉,“我早就說了,這麽簡單的炸彈,三分鐘就能——”
突然唐沢裕大喝道:“跑!”
跑?
跑什麽?
那一刻松田陣平不明就裏,卻還是依言快走兩步,可一切已經都來不及了:剛剛經過的摩天輪控制室,剎那間爆炸成一團烈日,排山倒海的沖擊波剎那将唐沢裕拍回在車門上!
那一刻唐沢裕眼前一陣陣泛着黑,來自心理和生理的雙重壓迫讓他下意識有些反胃。眩暈、嘔吐。他連擡手的力氣都驟然失去,最後的固執,支撐他艱難地擡起眼。
盡管這麽猛烈的爆炸當量,沖擊波中心的人早就屍骨無存了。
再一次出門時,唐沢裕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徑,走到一半他的步伐都是正常的,直到偶然的一次擡手。
他看見右手上難以自扼的顫抖。
唐沢裕腳步停住,接近三分鐘的時間裏,他就那樣漠然地看着那只手,仿佛它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某種安裝在上面的、亟待淘汰的配件。
片刻後,啪的一聲。
唐沢裕拿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
可即便這樣也無濟于事,他的左手也早在不知什麽時候就叛變了。
那一秒,某種長久以來支撐着唐沢裕的、信念或是支架,如同陡然照到陽光的屍骨,驟然徹底垮塌,他一下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踉跄幾步,彎下膝蓋,跌坐在一旁的路牙上。
其實那一瞬間,唐沢裕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好像來不及阻止森谷帝二了。
然後他又想,來不及就來不及,大不了重開一次。
——無盡的失敗中,“重來”幾乎和吃飯喝水般平平無奇,唐沢裕抽動了一下嘴角。
他覺得這樣的事實很諷刺,面部的肌肉動了動,卻怎樣都扯不出一個笑。
他太累了。
遙遠的陽光收入雲層,天空低矮而壓抑晦澀,空氣都凝滞成透明的膠狀體,今天沒有風。
在這個尋常的一月七日早晨,無數次積攢的崩潰終于如堤壩決堤;洶湧的水流一下子沖垮了唐沢裕,他想哭、想嘶吼、想咆哮,可這些念頭反應到肢體上卻是沒有動作,連崩潰的情緒都是沒有情緒的,他身心俱疲,唯一的念頭只是覺得累。
唐沢裕蜷縮在路牙上,慢慢地,他以一種用盡全力的姿态,将臉埋在臂彎。
這樣他才看不到周圍所有的一切。
沒有風,沒有鳥鳴,沒有人聲,世界仿佛在剎那中為他停轉一瞬,奔流的江河陡然息止。
靜止的黑暗不知道過去多久,一件溫熱的分量攏住他。
琴酒脫下黑大衣,帶着體溫的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
剎那間一切飛掠退去,化成時間盡頭的遙遠陰影;偌大的遠方與兩人再無幹系,世界只剩下這一條無風無瀾的小徑。
唐沢裕的肩膀輕微的動了動,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他似乎想要沖動地看過來,可那點勇氣卻又馬上就消散了。于是琴酒極耐心地等在那裏,他半蹲在唐沢裕面前。
在他眼眸裏,沉澱的墨綠厚重又飄渺,像剛下過雨的潮濕森林。
長風掀起無盡的林海,最後又深深收在眼中。
最後琴酒只是低聲問:“第幾次了。”
唐沢裕沒說話,慢慢地,他終于擡起頭。
在那遙遠而晦澀的天穹底端,他故作平靜的臉,肌肉細微的排布一動,卻顯得表情那樣悲傷。富有感染力的崩潰與痛苦,輕煙般缭繞不散,他似乎想若無其事地假裝眼眶還沒有紅,可粉飾太平的努力在下一秒就失敗了,唐沢裕猛地撲到了琴酒懷裏,把臉埋進他頸窩。
空氣卻仍然那樣安靜,以至于很久過去,琴酒才意識到他在哭。
這個崎岖、畸形、扭曲而混亂的世界裏,沒有人會同情他。他獨自拼搏、嘶吼,累了困了,也只能自己包紮舔舐。他在黑暗無光的路上掙紮出一條血路,要麽用最後一眼見到黎明,要麽死在追尋的路上,而他死後,連那些滴落在荊棘的鮮血都不會有人見到,因為再不會有人走這條路了。
再不會有人撥開荊棘,不顧一切,只是為了救他。
兩秒的對視間,他眼裏的茫然和痛苦那樣深,好像他天生就是為戰鬥而生的,只有琴酒知道他本可以走上別的路。
歉疚、不甘與自責,所有的一切混合成一種更複雜、更激蕩的情感,在他的胸腔裏久久回響,如浪潮拍打着兩岸,發出振聾發聩的怒吼。那激蕩太猛烈,以至于琴酒的咽喉到牙關都像被凍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句話也說不動。最後的最後他只能垂下頭,更深更緊地回抱住唐沢裕,隔着溫熱的胸膛與血液,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蓬勃跳動的脈絡。
……他的生一如我的生,他的死一如我的死。
無聲無光的小徑上,他們交換了一個吻。
TBC.
上一章甜到了嗎?
(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