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Case8.奔馳的環狀列車(16)
Case8.奔馳的環狀列車(16)
電車的車廂裏空空蕩蕩,所有的乘客撤去後,後排只坐着唐沢裕一個人。
窗邊照落的燦金色陽光潑亮了他的側臉,他指尖夾着一根沒有點燃的煙,微仰起頭,眯着眼,目光停留在車頂的位置,卻又顯得空曠而遙遠。
這個空無一人的車廂,忽然有點讓他體會到曾經松田陣平的心情了。
車輪與鐵軌傾軋而過,單調而空曠的嘎吱聲裏,唐沢裕耳側一動,他好像忽然聽見系統在耳邊叮了一聲。
【檢測到新——】
可不等電子音說完這句話,唐沢裕眼前不期而然,已經浮現出原作漫畫裏的那一頁。
白色的紙面上,黑色的線條勾畫出停在半空的摩天輪一角。控制臺發生爆炸,摩天輪已經停轉,那是全東京一千二百萬人的性命與炸彈構成的孤島,只獨獨囚困住了一個松田陣平。
緊接着,黑白的漫畫線條,似乎突然間有了生命。
構成框架的筆墨扭動着塗上色彩,天空一碧如洗,摩天輪廂壁蔓延上鮮紅色,蒼翠的樹木,擠擠攘攘的人群……二維的畫面逐漸在眼前活泛起來。
一切回到了原作中三年前,松田陣平犧牲的那一幕。
座椅下炸彈閃爍紅光,液晶屏的倒計時顯示:半分鐘。
摩天輪下方的人群裏,佐藤美和子發了瘋一樣地往上沖,卻被目暮警部攔腰截下。
“太危險了,你先去避難吧。”
“可是,松田警官他——”
目暮警部。這個攔在佐藤美和子面前、永遠肚量寬宏的警部,圓圓的臉上第一次顯出愁眉不展的神色。
話音出口的一瞬間,佐藤美和子掙紮的力道慢慢停住,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結局:命運的洪流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方式降臨在摩天輪上,她停下腳步,一寸一寸地,慢慢擡起頭。
“他還在上面啊……”
——鮮紅的轎廂懸在頭頂,摩天輪已經停止轉動,獨自将危險靜靜停留在高處。
下一秒,空中的轎廂轟然爆炸,沖擊波剎那将薄薄的金屬撕裂成千萬碎片!
滾地的熱浪劈頭而下,熏得人皮膚發痛,佐藤美和子卻仍然固執地睜大眼,望向火海中轎廂爆炸的方向。
晴朗的碧空下膨脹開一團絢爛的煙火;天上挂着太陽,地上爆炸的也是太陽,而地上的卻遠比空中更刺目、更驚心。
滾滾黑煙直向半空升起。
今天的公園沒有風,爆炸揚起的的黑色碎片,便如雪花般輕飄飄降落在人群裏。随後便又是當啷一聲:一大塊鐵皮砸落在地,水泥的路面上頓時出現了一個豁口,那是轎廂炸飛的壁門。
除了驚慌退開的人群,一切是死寂的。
唐沢裕咳嗽了一下,卻不是因為濃煙裏刺鼻的塑料燒焦味,而是兩指間點燃的煙。
他也在摩天輪裏,乘坐的轎廂,恰好停留在摩天輪最高點。
灰蒙蒙的玻璃,模糊地倒映出他平靜到近乎漠然的側臉,他端居于公園的最高處,面無表情地看着地上驚恐逃竄的人群。
由于爆炸的沖擊,玻璃的表面也攀上樹狀的碎裂紋路,透過的光線将車窗外的世界切成千萬碎片。
他就在扭曲模糊的景象裏想:又錯了一次。
然後唐沢裕擡頭看天。
就在爆炸的一瞬間,碧藍色的穹頂,忽然張開了一道漆黑的裂縫。
裂縫的後面是無窮無盡的深黑色,那不是宇宙,而是湮滅一切的虛無,連一絲一寸的光都不會有。
唐沢裕就這樣點着煙,在盤旋上升的灰白色煙霧裏,平靜地注視着裂隙迅速向兩旁延伸擴張。
就像一杯清水裏掉進了一滴墨,碧藍的天空轉瞬被漆黑的裂縫取代,無光的黑暗籠罩了一切,可除了唐沢裕,沒有人能看到這副景象。
紅綠燈交替亮起,人流與車輛橫過馬路……世界井然有序地正常運轉着,直到陷落前的最後一秒。
鮮活的世界,在逐漸掉落進一張沒有盡頭的漫畫裏。
首先,一張純白的平面在地平線上鋪開了。
萬事萬物在緩緩下沉,與平面接觸瞬間,所有三維的事物迅速二維化,而接觸面上則迅速游移出無數漆黑的線條,它們蛇一樣纏繞延伸,交織成各種意義不明的圖案。
下沉的世界卻依然在歡笑,母親牽着孩子的手走過馬路,即使孩子的頭頂已經完全消失在平面中,母親卻依然維持着牽手的姿勢,好像那裏還牽着一個真真切切的重量。
很快她相牽的手也融化平面裏,從腰部,到脖頸,再到頭頂。
完全消失在平面裏的時候,她剛好走過了那段馬路。
二維化的物體越來越多,黑色的線條也不再局限于接觸面的起點,它們開始靈活地自由組合,矯健如密林裏捕獵的黑蛇。
摩天輪逐漸在平面上化為線條,乘坐的轎廂底部觸碰到平面時,唐沢裕從中推門而出,這時線條的組合已不再混亂無序了。
站在高維的視角俯瞰,它們開始逐漸組合成畫面與文字。
最後一點聲響消失的那一刻,整個世界完全變成了鋪陳在唐沢裕腳下的黑白漫畫。
泛着微光的畫面從腳底一路延展開去,直至無窮無盡的遠方,他眼前只剩地平線劈開的黑白兩色:白的是腳底黑白的漫畫平面,留白的部分泛着微光,黑的則是頭頂的空間,呈現出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深色。
泾渭分明的黑白之間,唯一一個站着的人是唐沢裕。
他的指間仍夾着那根煙,煙頭明滅着紅色的火星,這似乎是這個黑白的世界裏唯一多餘的色彩了。
然而漸漸地,與明滅的煙頭相呼應,黑漆漆的頭頂上方,慢慢地亮起了幾顆星星。
星星的數量很少,一只手就能數完,卻亘久地挂在那裏,發出微弱而穩定的光亮。
這是世界三維化的基石。
想讓劇情脫離漫畫的藍本,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它們“撐”着立起來。
明亮的星光是支點,它們挂起了天穹一角;就在剛才,因為松田陣平的死亡,短暫的平衡塌陷下去,世界重新變回了黑白的二維漫畫。
唐沢裕又失敗了一次。
他的腳下是漫畫平面的微光,肩上則披着微弱的星光,遙相呼應的清輝裏,他從衣兜中取出了一顆深藍色的寶石。
“碧藍之心”,而它的另一個名字是潘多拉。
光線在精巧的切面裏折射穿梭,呈現出詭異而幽暗的深藍色,夢幻的光澤裏似乎藏着一個空曠遼闊的宇宙,又像千萬米深不見光的海底。
只有很少的時候,深藍裏才會閃過一寸暗紅,它的顏色像幹涸的血。
……不過是再來一次,唐沢裕想。
即便如此,他還是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
唐沢裕随手将煙蒂一擲,單手插兜,慢慢地向前走。深紅的火星旋轉下落,與此同時,黑白的世界改變了。
籠在頭頂的不再是空無一物的黑暗,而是深紅色燃燒的遼闊天穹;直升機的機翼一圈又一圈旋轉,投落下跳落不定的狹長陰影,不遠處的火場在燃燒。
他又回到了那片終局的焦土。
直到這時,腳邊才輕輕地啪嚓一聲,煙蒂落在浸滿了血與硝煙的土地上。
唐沢裕單手抛着潘多拉,再睜眼時光倒轉,他又坐在了家裏的吧臺前。
這是個尋常的一月七日早晨,松田陣平犧牲在摩天輪上的那一日。直到爆炸發生前,都不會有人意識到世界會發生什麽。
早晨的陽光已初顯熱度,窗對面的樓宇被照得雪亮。電視上滾動着晨間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道:“近日,新一屆內閣改組即将完成,新任官房長官将由降谷正晃擔任,他是……”
唐沢裕心不在焉地聽着新聞,他坐在廚房的吧臺前,注意力全在面前的人身上。
琴酒系着圍裙,正在廚房裏準備早餐,墨綠的眼眸神情柔和。這個早晨平凡又日常,以無聲的力量消解了他側臉的冷意,高大的身影擋住光線,淺淡的晨光就從長發與毛衣的邊緣滑落,織出一圈柔軟的銀白光邊。
他似乎沒注意到落在身上的視線,專心忙碌着。
唐沢裕擡起眼,再次小心翼翼地确認一遍,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探向了炒雞蛋的盤子——
啪的一聲,琴酒打掉了他的叉子。
忙碌的男人頭都沒回:“等着。”
“我還以為你沒發現呢。”唐沢裕探頭探腦的動作頓時洩氣。
一計不成,他又換了一種方法,一動不動地兩手托腮,巴巴地望向那個色澤金黃的盤子。
琴酒擡手去開面包機,目光撞上了他的視線,片刻後嘆了口氣:“只有一口。”
唐沢裕飛快地抄走了半盤雞蛋。
偷吃的結果,是唐沢裕的兩片面包間空空如也。
他敲了敲盤,不滿地抗議道:“至少分我一口吧!”
“我剛剛說的也是一口。”琴酒道。
他似乎鐵石心腸地要把某只小偷從廚房裏趕出去,任由那盤雞蛋飄着香氣,也不動,只是擺在唐沢裕面前。
晨光升騰起缭繞的熱氣,唐沢裕瞅着那個盤子,在桌下晃着腿,片刻後琴酒說:“冰箱裏有果醬,自己去拿。”
又過了一會,擰開了瓶蓋的果醬被放在唐沢裕面前。
開冰箱門的路上,琴酒也留意到了電視裏滾動的新聞,目光在“降谷正晃”四個字上停留一瞬。
“朗姆的野心大了。”唐沢裕說。
他悠然咬下一口塗了果醬的面包片,架勢仿佛那就是朗姆锃亮的光頭,嚼了兩口,他才含糊地說:“讓他自己折騰去……現在還不到時候。另外,如果只替換高官的話,這個方法就太蠢了。”
對于朗姆自認隐秘的行動,唐沢裕袖手旁觀,唯一讓他看不下去的,是朗姆采取的做法。
“權力的來源是人,政治卻不僅僅是人,社會的公權力體現于制度的形式……這才是人類社會的運轉法則,披上道德外衣的權力讓渡。”
“實在是太蠢了,”直到去車庫的路上,唐沢裕的眉頭都沒有展開過。
“找降谷正晃合作……他是陰溝裏的老鼠當太久,連腦子都當忘了嗎?”
琴酒無言地瞥了他一眼,他這話也把路上的兩個人罵了進去。
唐沢裕毫不在意地聳聳肩,輕巧地跳上路牙,琴酒自然地牽過他的手。一月七日的樹影參差錯落,搖曳的陽光灑落在小徑上。
——其實琴酒的保時捷就在樓下,停在小區車庫裏的是他的豐田普銳斯,唐沢裕只是享受這樣一路慢慢走過去的感覺而已。
到了車庫,他在衣兜裏按了下車鑰匙,車庫的最裏端閃了閃燈。
唐沢裕坐上自己那輛深藍的豐田普銳斯。
驅車離開前,他先拿出隔層最深處的黑皮筆記本。裏面的一多半紙張已經被撕掉了,唯一寫着字的一頁,上面是一道黑筆留下的算式。
“6-4=1+0”
唐沢裕提筆劃去它,将式子裏的1改成了2。
“麻煩。”他低聲抱怨一句。
……沒想到松田陣平的人氣那麽高,居然也能成為支柱之一。
松田陣平的死亡,讓唐沢裕剛剛撐起的世界又在眼前猝不及防地坍陷成漫畫,現在,他必須得阻止這個黑卷毛的犧牲了。
然而這一回的行動再次以失敗告終。
唐沢裕在杯戶公園圍觀的人群裏逮住了中田讓治,可他卻還有一個隐藏在暗中的同夥。炸彈被遠程控制爆炸,摩天輪的轎廂又一次消失在眼前。
再回到那片焦土上,唐沢裕沉默地站了一會。
“中田讓治……森谷帝二。”他說,“知道了,不會再錯一次。”
他沒有急着扔下煙蒂,閉上眼靜靜梳理回憶。這并不是他在牢記逮捕炸彈犯的步驟,解決這些雜魚對他而言簡直易如反掌,唐沢裕在腦海裏複現的,是清早家中的對話。
“炒雞蛋……朗姆。制度、社會。車庫。”
他喃喃着,用關鍵詞分類歸置好信息,然後睜開眼,深吸一口氣。
“好,”唐沢裕自言自語,“那就再來一遍。”
一月七日的第三個早晨。世界一遍又一遍重複運轉,出鍋的雞蛋,跳轉的紅燈,一切與此前一般無二。
唐沢裕放下筆記本,發動了豐田普銳斯,那一刻他無意識松了口氣。
——可事情最終卻并未如他所願;森谷帝二,他居然在兩手被铐住的情況下,用牙齒咬掉了按鈕。
“我在報複,”他蒼老而渾濁的眼睛裏,剎那間迸射出狠毒的精光,“爆炸……火焰,哈哈哈哈哈!多美!好看嗎!”
唐沢裕死死咬緊牙關,深吸了一口氣。
借慢慢清空肺部氣體的動作,他強逼着自己冷靜下來,不遠處摩天輪又一次在爆炸中化成火光,世界與被揪着衣領提起的森谷帝二一并下沉,固定在黑白的漫畫線條中間。
又一個煙蒂落地,唐沢裕重新在吧臺前睜開眼。
第四次、第五次……他已将對話背的爛熟,世界按部就班地前進運轉,可無論唐沢裕以什麽方式阻攔,都會在爆炸的摩天輪前土崩瓦解。
又一次失敗上演,阻攔他的人還是森谷帝二……這次他幹脆沒有安裝用于停下倒計時的遙控器。
唐沢裕開車逼停了他,混亂的街道上喇叭一片。
森谷帝二得意地仰頭狂笑,那張蒼老的臉龐上,每一寸肌肉、每一條縫隙裏都滿溢着扭曲的惡意,唐沢裕漠然打開槍套。
難以置信的震驚眼神裏,漆黑的槍口抵上了森谷帝二前額。
“不,不……不!”森谷帝二快速重複着,“你不能殺我……你是警察,你不能——”
砰。
越過樓房頂端,深紅的摩天輪伫立在晴朗的藍天下。與爆炸的火光同時,唐沢裕面無表情地開了槍。
一滴鮮血濺在了他的睫毛上,被他冷冷地擡手抹掉了。
白煙袅袅升起,唐沢裕又回到了那片黑白間,暗紅的煙蒂掉落在地。
TBC.
521快樂(笑)
522會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