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妹妹,你睡下了?”
映枝聽這話,腦中浮現出江柔的臉,連忙道:“還沒,姐姐進來吧。”
門開了。
江柔披着月光,蓮步輕移。她身後跟着好幾個侍婢,從門口魚貫而入,個個低頭不語,但看起來十分有排場。
“妹妹怎得不點燈?”江柔話音剛落,旁邊的婢女立馬上來燃起身側的連枝燈。火光耀耀,仿佛從清冷寂靜的月宮回到了熱鬧的人間。
“我剛才要睡了。”映枝鼓鼓嘴,淡淡道,“可我睡不着。”
江柔溫婉一笑:“我便知道妹妹第一天來府中,會有些不習慣。”
她素手一招,身邊的侍婢恭敬端來幾個長匣,逐個打開,裏頭各式各樣。簪釵镯子,口脂胭脂,花钿螺黛……
映枝從沒見過這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新奇道:“姐姐,這都是什麽呀?”
江柔微微颔首:“女兒家用的。想來娘親也為你準備好了,昨兒倉促,姐姐只來得及給你弄點添頭,還望妹妹莫怪。”
“我為什麽要怪?”映枝目瞪口呆,有些不理解山下人是怎麽想的。她這是第一天來國公府,娘親請她吃了好吃的,還送了她容易碎的手環,現在姐姐又送她好些女兒家用的。
映枝看着屋中這一排人,個個都抱着長匣,裏頭寶石的光澤閃閃爍爍,她一個都沒見過。但沒見過不代表不明白,山下人都喜歡發光的東西,越亮越喜歡,比如金子,比如銀子……可想而知,這些東西有多貴,能換多少鹽巴了。
“謝謝姐姐……姐姐等等!”對于天上掉下來的大筆橫財,映枝有點愧疚,她一下跳起身,在自己的包中掏了許久,摸出一個大木盒。
“姐姐,這是師父搓的丸子,吃了補氣養血,一顆只要三文錢。”映枝歪着身子勾起旁邊的玉瓶,呼啦啦裝了個滿,遞給江柔,“不知道夠不夠。”
江柔眉頭輕皺,唇邊卻端莊的笑,道:“謝謝妹妹。”她接過玉瓶,啓封輕嗅,“真是好藥。”
江柔順手将藥瓶交給了侍婢,她的目光掃過映枝的臉和肩,正色道:“明天下午妹妹與我要一同去靖安郡王府的賞花宴,這些東西都是給妹妹打扮用的。”
“這麽多?”映枝猶豫,“姐姐一般收拾打扮需要多久?”
“也就一個多時辰吧。”江柔習以為常,含笑看着映枝,“出門在外,女子的儀容舉止就是她府邸的門面,她父兄的臉面。國公府家大業大,可也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映枝輕輕咬了咬下唇,清澈的鹿眼懵懵懂懂,點了點頭道:“好。”
江柔滿意一笑,她見映枝還算聽得進去話,便再接再厲道:“妹妹既入了國公府,就要好好學學禮儀了。像方才那般跳脫散漫,可是不行。”
映枝咽了咽,她仔細看着面前的姐姐。她發髻簡單卻一絲不亂,神情溫和,笑容妥帖,舉手投足間都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韻味。
“禮儀?”
師父并沒有教過她這種東西,也沒怎麽跟她提過。映枝想起明天的什麽賞花宴,鼓着嘴問:“那明天我們去宴上怎麽辦?”
“妹妹莫慌,有娘在呢。”江柔雙眸微眯,她看着映枝良久,随即淡然一笑,心想明兒就跟娘親說給妹妹請個禮儀教習。
屋內一時陷入沉默,映枝自覺有些尴尬,她想想左想想右,忽然想起今天第一次見姐姐時,她唇邊的笑。
映枝偷偷斜過眼,瞄了瞄江柔。不知為何,她還是有種感覺,這個姐姐雖然總是端着笑臉,卻并不像開心的模樣。
就是眼睛裏頭沒什麽光彩。
映枝看着江柔回過頭,突然發問:“姐姐,你為什麽不高興?”
江柔眉頭一跳,被問個猝不及防,一時竟噎住了。滿屋子的侍婢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絲聲來。
就好似遮羞布被掀起,露出底下殘酷的真實。外頭都在瘋一樣地傳國公府的事,都在看這名滿京城的江柔笑話。
對他們來說是茶餘飯後的八卦,對江柔來說卻是自己的人生。
“妹妹多慮了。”江柔端起笑,急聲解釋道,“姐姐怎麽會不開心。”
映枝抿着嘴,長睫輕輕顫動。江柔剛要補充,映枝猛地站起身道:“等下!”
她邁步到門邊,探出半個身子,取出懷中的哨子使勁一吹。
尖利的哨聲劃破寂靜的夜。
“妹妹在做什麽!”江柔有一瞬間發懵,她被映枝突兀的舉動吓得不輕,還沒等她平複自己的心情,只聽得樹聲沙沙,一只白鹿從東邊的叢中一躍而入。
映枝站在門口,手一擡,牽着長繩就要往屋裏走,侍婢們紛紛阻攔。
“二姑娘!”
“二姑娘您的鹿!”
映枝散着一頭青絲,笑着揮手道:“借過借過。”
她身形靈巧敏捷,呲溜一下就蹿到屋裏。白鹿擠開兩側人,低下頭,将帶着角的鹿腦袋伸進門,然後整頭鹿也跟着映枝蹿了進來。
侍婢們貼着牆邊不敢上前,有的舉着手張着嘴。
屋裏,江柔握着帕子,呆滞地坐在床邊,瞪眼看着身前高大的白鹿。
“姐姐?”映枝撓撓頭,臉上有點熱:“姐姐別難過,有什麽傷心事吃一頓就好,或者來摸摸我的鹿。”
她收攏長繩,拍了拍白鹿的脖頸:“不怕,它不咬人的。”
江柔此時腦子一片空白,顫巍巍伸出纖細的手,白鹿湊過去在她掌心輕蹭,溫暖的觸感從冰冷的指尖傳來。
江柔擡頭看看映枝,又看看鹿,兩雙清澈的鹿眼同時回視着她。
少女天生就喜歡純淨又美好的動物,江柔也絕不例外。映枝用白鹿逗笑過迷路在林間的幼童,也逗笑過誤入深林的姑娘。
“妹、妹妹,你的鹿,叫什麽名字?”江柔張着嘴,竟是忘了笑也忘了,腦子糊塗時還大着膽子摸了摸鹿角。
映枝聽見這個問題,低頭笑道:“說了不許笑話我,當年我還年輕,給它起的名叫……”
“我不是叫映枝嗎?所以它叫、叫映枝鹿……”
江柔有些意外,她沒想到鹿還能這麽叫,“真是個奇特的名兒。”
映枝見江柔沒有笑她,又洋洋得意:“是呀,師父也說我這鹿的名字好生奇怪,但他還挺喜歡的呢。”
*
這廂的國公府正院裏,李氏正與剛回府的鎮國公江成閑談,聊過二女兒映枝後,話題一轉,落在了大女兒江柔身上。
“你說,柔兒會不會有些什麽想法?”李氏坐在梳妝臺前,撥弄着手邊的首飾。
鎮國公江成放下手中的書,詫異道:“怎麽會,我們又不那種人家,養了十六年的女兒說丢就丢?”
李氏仔細回憶起今日發生的事,眉頭輕蹙:“你這個人,想得太簡單。”
“是你想得太複雜。”江成說,“我看柔兒也就是……不太适應。”
李氏一個白眼怼過去:“柔兒明擺着就是有心事,你這個都是做父親的看不出來?倒是把那些朝堂上老奸巨猾的狗東西瞧得一清二楚。”
江成挨了自己妻子兩個白眼,心裏有些委屈:“孩子們一時半會兒想不通也正常,等過段時候就會明白了。我堂堂國公府還能養不起兩個閨女兒?”
“你這個渾人,木頭腦子!”李氏氣得拍桌子:“也不知道我當年看上你哪點了。”
她冷哼一聲,拿起屏風邊上的外套就往身上披。
江成見狀一愣:“你去哪兒?”
“去找柔兒!”
李氏進了江柔的院子,聽見守門的婢女說她去找映枝,于是又緊趕慢趕來到映枝的湘水苑裏。
剛一進門,她就看見房中一站一坐的兩個女兒,還有一頭擠倒了花瓶擠歪了屏風,占據了小半個房子的鹿,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姐妹兩和鹿齊刷刷看向李氏。
李氏長着嘴半響,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舒下胸口那股子緊繃氣兒:“我的兩個小乖乖,大半夜了!咱們明兒還要上靖安郡王府。”
映枝瞅了眼李氏,抿唇吹響口哨。白鹿側過耳朵,長長的鹿睫扇動,竟自己回過身走出門去了。
江柔還沉浸在摸到白鹿的新奇感覺中,驟然被李氏打斷,朱唇微抿,道:“那我們先走了,妹妹好好睡一覺。”
映枝看她唇角帶着弧度,臉上也有了神采,于是舔舔嘴唇,飛快地眨眨眼睛:“姐姐明天見,娘明天見!”
江柔和李氏一起出了門,在路上與李氏說了禮儀教習的事,還不禁感嘆道:“娘,你說妹妹這幾年,都是怎麽過的……”
李氏也跟着感嘆。回主屋時,她将這晚的事同江成一說,兩人坐在床頭,也相對無言。
良久,江成長嘆一口氣:“唉,你說說,女兒這些年跟着大隐岐伯,都學到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