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次日清晨,一輛馬車從國公府駛出,李氏、映枝和江柔同坐車上,三人一起赴賞花宴會。
花宴上,夫人和姑娘們不同席.李氏讓江柔先去海棠苑,自己和映枝去花廳走了一趟,算是帶映枝正式露個臉。映枝謹記娘親早上囑咐她的事,挨個向衆位夫人問了好。
好幾個年長的高門婦人見映枝雖禮儀算不上完美,但舉手投足都靈動鮮活。容色殊麗,肖似她娘卻更甚幾分,尤其一雙鹿眼清澈純淨,一看就是個單純爽快的好姑娘,因此見面禮送得也爽快大方。
映枝待在花廳這短短兩炷香的功夫,竟又收了好幾大盒子首飾香囊胭脂,才跟着侍婢一同往郡王府的海棠苑去了。
靖安郡王乃是當今長公主的獨子,郡王妃也是出身高門的貴女,她得知鎮國公府有二姑娘,昨日立刻補下了貼子,請江柔與映枝一起來。
消息一出,京城的貴女圈子裏揚起不小的波瀾,誰都知道江柔曾是鎮國公府上的獨女,樣貌家世才情都是一流的。如今她爹娘不是爹娘,未婚夫也退了親,不知往日裏多少曾經嫉妒她的貴女們等着在看好戲。
其中,就有楊黛。
海棠苑裏,幾個如花嬌豔的姑娘正議論紛紛。
“說是那江家二姑娘岐山大隐養大的。”
“第一次來賞花宴,你們可別欺負人家。”
“我四弟同我講,江家二姑娘身上繞着雲,騎着白鹿進京城,還贈了長生丹給路邊的樵夫。”
對面的紫衣少女柳眉一挑,掩唇嬌笑:“蔣姑娘,你難不成想要長生尋仙去,不嫁人啦?”
蔣家姑娘剛要繼續說那曲水蘭閣的事,聽了這話就閉住嘴。她姑姑就是京城裏那位終身不嫁之人。每次別人說起不嫁人的老姑娘,都拿她姑姑做反例。
穿着紫衣通身貴氣的少女就叫楊黛,她見蔣家姑娘不言不語,随即莞爾一笑,轉頭要和身邊的小姐妹說起話。
卻聽侍婢過來通報:“姑娘,江家姑娘來了。”
楊黛擡頭望去,只見帷幔邊有侍婢挑簾,她那個假清高的死對頭江柔走了進來。
楊黛發出咯咯的笑聲,揚聲道:“江姐姐好久不見,近來可好呀?”
江柔隔着半個席望去,看到紫衣少女生得一副美豔的模樣,斜斜倚在塌上,舉手投足都是風情。
江柔儀容完美地一絲不茍,她朝着楊黛微微颔首道:“還算好,多謝楊姑娘關照。”
楊黛心裏暗嗤一句裝什麽裝。她想起自己被江柔碾壓的曾經,又想想現在外頭是怎麽說江柔的,心裏暢快極了,酒都多喝了幾盅,話也多說了好幾句。
被周圍湊在一起的姑娘們奉承了一陣兒,楊黛有些微醺。她擡眼看見孤零零坐在哪兒的江柔,開口剛要找不痛快,只見一位霜色襦裙的少女也跟着進了帷幔裏頭。
她披帛的青色淡如水洗,步履輕盈,若飛燕從湖面掠過。皎白手腕上的镯子又潤又透,鴉色的發間墜着步搖,耳垂瑩白,恍得人心動,整個人看上就像是玉作的。
席間貴女們頓時默不出聲。
正座上坐着的是靖安郡王的妹妹,她卻是第一次開口了:“是江家二姑娘映枝吧,快來跟着你家姊坐。”
映枝看着這一院子人,從善如流地道聲謝,挨着江柔坐了下來。
一時間,衆人紛紛和映枝打招呼,楊黛瞄了一眼上座,環顧四周,又瞄了一眼江柔和映枝,取過桌上酒一飲而盡。
壓壓氣。
襄平伯家的曾五娘望着江柔,眉間多了幾分擔憂。她趁着周圍人都在跟映枝講話,嘆氣道:“柔姐姐,你……最近還好麽?”
甫一出言,幾人的目光都追随過來。
江柔唇角一抿,眼觀鼻鼻觀心,面色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客氣道:“多謝曾五姑娘挂念,已經大好了。”
曾五娘見江柔比以往冷淡許多的模樣,雙眉輕蹙:“柔姐姐莫怪杏兒,就算二哥不能與柔姐姐結親,杏兒……也永遠把柔姐姐當親姐姐。”
曾五娘臉上端着笑,舉手投足的儀态竟是和江柔肖似,她心裏泛起絲絲愉悅,看吧,從前高高在上的貴女居然是假的,現在原型畢露要跌倒在地了。
席間衆人有的面露尴尬,不好插話,有的卻抿着嘴笑。她們來這靖安郡王府,不就是為了看這場好戲?這還是江柔被退親後第一次赴宴呢。
江柔淡笑,輕輕颔首,不欲與其多言。
映枝正捧着茶喝,聽見這話很是好奇,小聲問江柔:“她是誰?”
江柔斂下眸子:“是襄平伯府的五姑娘。”
曾杏兒偷瞄一眼上頭的楊黛,心裏盤算不少,忙點頭親熱道:“江二姑娘喚我杏兒就好了。柔姐姐既是與二姑娘同歲,那杏兒就喚二姑娘枝枝姐姐了。”
映枝看看曾杏兒水靈靈的眼睛,又看看江柔桌下泛白的指節,心裏多了幾分疑惑,也多了幾分猜測。
她雖然不太明白曾姑娘想說明什麽道理,但大致意思是知道的。就像那滿山跑的蟲獸,即便再伏低做小,只要有那麽點捕獵的企圖,都藏不住。人也不會例外,花言巧語難道和野獸們的雌伏有區別?
映枝見姐姐眉頭輕蹙,側臉瞥向她,朱唇微動正要開口,幹脆搶占先機,直言發問:“我記得曾姑娘是襄平伯府的吧,為什麽要來當我們鎮國公府的親妹妹呢?”
席間突然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誰都知道鎮國公府是頂尖兒的勳貴門第,而襄平伯只不過是個靠吃宮裏撥款的三等伯府。最多還有個伯爺與大公子在朝中任職務,但兩個加起來都頂不上半個手握兵權的鎮國公。
曾杏兒急聲道:“江二姑娘誤會了,實是杏兒的二哥與柔姐姐近來才退了親。現在外面的風言風語,杏兒聽了也是很擔心,這對柔姐姐議嫁還是有影響的”
映枝聽聞過姐姐退親,但在此之前卻從沒聽過這個詞兒。她只在山腳下的村子裏見過一次成親喜事,只覺得那裏飄着飯香味,還有甜甜的糖塊。
但馬圈裏的偷聽,昨日姐姐的不開心,以及席上這曾杏兒不明不白的話,已經讓她有個模糊的印象。
按姐姐的話講,出門在外,貴女是她們府邸的臉面,那笑話姐姐,也就是在笑話鎮國公府,也就是在笑話她。
映枝輕輕咬了咬唇角,剛要開口,這次卻輪到姐姐搶了話頭。
江柔面色柔和,語含深意道:“多謝曾家妹妹挂心我嫁人之事。妹妹自家中是有兩個姐姐仍未出閣吧。”
此話一出,衆女的目光都往曾杏兒身上掃,還有不少竊竊私語聲傳出。
映枝轉向江柔,一頭霧水。
曾杏兒的臉就像是宴上的花兒一樣,又紅又綠,咬牙暗道自己得意過頭了。她年方十四,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待字閨中,江柔這是在嘲諷她想攀高枝,多管閑事,還急嫁不知羞。
江柔眼波流轉,淡淡一撇,不再理會。反而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映枝的手,附耳上去說:“妹妹吃東西吧。”
等酒過三巡,衆人又開始飛箋作詩。江柔自幼才情過人,下筆成詩,宮中宴席上還受過已故皇後的賞賜,此時正低頭揮墨。
而一邊的映枝,卻只顧着吃桌上的葡萄。她倒是識字,但是不會寫文章,更別提寫詩了,師父從沒教過她。
楊黛撚起桌上的紙,輕輕吹了一口氣。她環顧四周,見映枝桌上的筆墨絲毫未動,出言問道:“江二姑娘為何不動筆?”
映枝坦然答:“我沒學過,不會作詩。”
楊黛掩唇輕笑:“這樣呀,那姑娘跟着大隐岐伯都學了些什麽?”
映枝仔細思考,發現好像師父什麽都沒教過她,就連自己的騎射功夫都是一個獵戶指點的。
“識了點字。”映枝誠懇補充,“還有如何挖野菜煮魚湯。”
楊黛忽得笑出聲來:“江二姑娘真是好福氣,好運氣。若是我得了大隐的青眼,定是會每日請教的。”
映枝暗想,師父最讨厭別人煩他,每天都去煩一次,那三天就會被師父拿着掃帚攆下山。
映枝遲疑道:“那如果他不願理你呢?”
楊黛狀作好意提點:“三顧茅廬,心誠則靈,總有一天會答應。”
映枝點頭,不忍打斷這位紫衣姑娘的白日夢,只是真心祝福道:“那祝姑娘的總有一天早日來臨。”
江柔在桌下又拉了映枝的手,微微搖頭。楊黛是當今太尉的幼女,上頭有好幾個哥哥,自小嬌生慣養長大。太尉在朝中勢重,與鎮國公府的關系也不甚明朗。
楊黛心裏不爽快,不就是一個長着漂亮毛的麻雀,以為飛進國公府就能變成鳳凰。皮相再好看?野人一個。江映枝這話說得,真是在山溝裏長大的,沒什麽教養。
她從小要什麽有什麽,說白了岐伯就是個山野村夫,求着當她師父她都不會要。
楊黛原來只是讨厭江柔,現在看看江二姑娘,就覺得兩人一般讨厭。不過江映枝這等有臉沒腦的,碰上江柔這朵假清高的白蓮花,呵,她就等着看好戲吧。
“那真是謝謝江二姑娘的好意。”楊黛心思一轉,國公府的二姑娘又怎樣?她今天非要讓江映枝睜睜眼不可。
楊黛道:“我雖然不及姑娘的姐姐江柔姑娘,自小得蔣夫子親授,得貴人賞識。但父親也花重金,請了前朝大儒張旭,為我與兄長們授課。老師經常教導我,即便是才情過人,也要每日勤學。”
“可憐江二姑娘不會作詩,雖不是你的錯,但姑娘更要勤學苦練了,要麽怎能趕得上身邊其他人呢?姑娘聽我一言,讀書很辛苦,但要像你姐姐一樣,讀他個十年,總有成效的。”
此話一出,楊黛身邊幾個姑娘都在點頭。
“楊姑娘勸人向學,真是心善。”
“楊姑娘才思過人,每日還勤學苦讀,杏兒實在是羞愧。”
映枝看着楊黛輕輕上揚的下颌,感到手上一冰。
是江柔輕輕拍了她的手。
只聽得江柔不緊不慢道:“楊姑娘讀書如此辛苦,不若和我來論論詩,如何呢?”
她素手一展,白紙黑字。想來三日後,京城又能傳出江柔的名作了。
映枝大約明白姐姐不讓她講話,即便不知是為何,總之娘親說聽姐姐的,那就……聽姐姐的,吃東西吧。
“江柔姐姐說笑了,論京城貴女們的詩才,誰能比得上鎮國公府上最耀眼的明珠呢?”楊黛一邊假笑,眸光一邊轉向映枝。
眼看映枝居然正低着頭,專注地吃着葡萄,楊黛嘴角抽搐,這個花瓶江家二姑娘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天色漸暗,映枝跟着江柔和李氏,揮別郡王妃,端着一碗栀子花上了馬車。
映枝嗅着手中的花,馬車輕輕晃動,車裏又暖和。她漸漸困的睜不開眼,李氏讓侍婢取了靠枕來,映枝就倚在一邊睡着了。
江柔坐在馬車上,纖薄的身子随着馬車搖晃。她捏緊帕子,默默看着映枝的小臉和脖頸,才曉得詩中所說的冰肌玉骨是什麽個樣。
江柔垂下眼,心裏有些酸澀,又有些釋然。
這一天,終究還是發生了……
*
映枝再次睜眼,是因為馬車停下。
李氏見她醒來,笑呵呵道:“枝枝,我們已經進了勝業坊,待會就到了。”
外邊是初夏的蟬鳴聲,車裏萦繞着栀子的香氣。
映枝揉揉眼,掀起車窗簾的一角,向外看去。
暮色初臨,坊內的街巷空空。一道朱門半開着,門檐下是昏黃的燈光,照亮男人的側臉。
他手握一杆宮燈,墨瞳漆黑,視線正與映枝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