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暧昧or純愛」
「暧昧or純愛」
游知榆停下腳步,目光輕悠悠地落在她自然垂落在腰側的手上,環繞一圈,又落在她的眼裏,
“你真的會按?”
“真的會,我學過。”桑斯南緊促地将手背了過去,“雖然不是專業的,但按一按可能會好一點。”
興許是氛圍太過模棱兩可,明明游知榆只是看了她的手一眼,她的背就瞬間緊了一下,緊得她發疼,發顫。
一切都不對勁。
而這已經不能用酒精當借口。畢竟8-12個小時之後,人體代謝就會将酒精含量降到極低。
“也不是不行。”游知榆慢慢挪步回來,打量了一下屋內的設施,最後指了指客廳裏的那張老式皮革沙發,“那這裏?”
客廳的空間不大,家具也不多。
而眼下,最适合趴下按腰的地方,也只有這一張皮革沙發,以及田蘭慧房間裏的那張床——平時桑斯南偶爾會給田蘭慧按一按腰和腿。
對于眼神交織都會不小心粘纏在一起的兩個人來說,更昏暗的地方并不适合獨處。
空曠客廳這已經是最光明正大的場所。
桑斯南沒辦法反對,只緊繃着點了點頭。
此時,濕熱的斜晖暮色已經偷偷淌進了客廳,耀在了那張皮革沙發上。而游知榆整個人則慢悠悠地抱着枕頭,被燃燒的暮色浸泡在那張棕色的老式皮革沙發上。
随意挽着的長發因為趴着的動作散開了不少,散漫地落在白皙的頸下,沾了幾分黃昏影影綽綽的漾漾燦光。
細瘦的背脊被束在緊身的米黃色背心裏,長細的淨白手臂枕在下巴上,将那驚心動魄的美斂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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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是讓站在她身後的桑斯南,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怎麽還不開始?”
懶漫的嗓音擊碎了靜止的時間齒輪。
桑斯南抽出思緒,便一眼看到游知榆微微側面望她,在不那麽清晰的朦胧暮色裏,這便像是一個被放慢的電影特寫鏡頭,在她面前展露了那種震撼人心的美。
“等……等一下。”
桑斯南感覺自己的唇被游知榆的眼神燙到,有些慌亂地低下了目光,“我去拿條毛巾。”
“不用了。”游知榆卻直截了當地截斷了她的話,懶散地吐出一個字,“熱。”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
桑斯南沒了再退卻的理由,只能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畢生所學上。
不去看其他的,不去想其他的。
明明當她的手觸到游知榆那截被包裹在衣料裏的纖細腰肢之時,她已經在心底給自己強調了一百遍一萬遍,可當真正按了上去的那一刻,她又突兀地宕了機。
手指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而那張皮質沙發也發出了一下輕微的摩擦聲,可顯然,引起皮質沙發動靜的人不是她。
而是那個背對着她的女人。
恰好在那一秒,女人捋在而後的側邊碎發,也因為這極為微妙的動作垂落了下來,隐隐約約地遮住了大半張側臉。
“我……我開始了啊。”桑斯南幹巴巴地說。
“……嗯。”游知榆的反應似乎慢了一拍。
兩人沒有再繼續對話,仿佛都靜候着對方開口,又仿佛在靜候着空氣中發酵的氣息被引爆。
空氣在緩慢蓄力,皮質沙發時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桑斯南卻慢慢被逼出了薄汗。
明明夏天已經快要結束,明明窗口已經有涼爽的日落晚風吹進來,可就只是替游知榆按幾下腰,她已經感覺到背脊上已經有汗意瘋狂地冒出。
不說話的氛圍,比說話還要讓人難熬。
“你現在還頭暈嗎?”
終于,游知榆輕懶的聲音出現,用一個特別輕松的話題,将她從似是漩渦的夕陽邊界拽了出來。
桑斯南呼出一口氣,“不暈了。”
游知榆輕輕“嗯”了一聲,“下次不要輕易喝酒了。”
桑斯南僵了一下手指,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幹巴巴地說了一個“好”字。
游知榆又接着說,“你昨天吐了我一身。”
桑斯南一下漲紅了臉,下意識道歉,聲音跟蚊子嗡嗡叫似的,“我記得的,對不起,我酒品不太好。”
“……嗯。”游知榆似是有些困,鼻音有些重,可卻又抛出一句讓人心驚肉跳的話,“你記得。”
桑斯南退無可退,低着聲音,“記得。”
她以為游知榆會繼續追問下去,可游知榆沒有,只是又輕輕“嗯”了一聲,說,“我那瓶酒都被你喝完了。”
語氣有些嗔怪。
話卻繞開了那個讓人最緊繃的核心。
桑斯南覺得自己又像是快要被失重感裹挾,緊促地呼吸了一口,憋出一句,“我下次買一瓶新的給你。”
游知榆笑了,嗓音飄搖慵懶,“好啊,下次。”
室內再次陷入了沉默,伴着一點一點沉下來的夕陽,似是恢複了靜谧而舒适的節奏。
可誰都知道,氛圍不會那麽輕松地平靜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日落光輝一點一點跑到游知榆的肩上,背上,然後再順着背脊落到腰上,落到桑斯南的手上時。
她發覺自己已經看了游知榆許久。
而讓她發覺這一點的契機,是她以為快要睡過去的游知榆,突然冒出的一句,
“那你現在要親我嗎?”
桑斯南在那一瞬間嗅到了空氣中濃稠的火藥味道。就像是被濃稠的空氣嗆了一下,她突兀地咳嗽了起來。
和那個藍色幻夢裏她的一樣,快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咳出來,好似只有這樣,才能平息自己受到的驚吓。
她面紅耳赤地看着游知榆,而游知榆懶懶地回頭看她一眼,又別過頭去,笑了一下,“好吧,看來你還沒有想出答案。”
桑斯南艱難地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
游知榆又說,“那你想要知道我的答案嗎?”
桑斯南一下懵了,她可不記得自己昨晚有留給游知榆什麽問題,“什麽答案。”
“也許在要求你給我答案之前,我應該給出我的答案。”
游知榆慢悠悠地說着,便回了頭,下巴仍舊枕在白皙手臂上,可那雙清透的眼,卻在這粘纏的空氣裏勾住她不放。
“所以……”桑斯南動了動幹涸的喉嚨,“你的答案是什麽?”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難,卻也不簡單。
雖然她們僅僅停留在暧昧階段,雖然她們兩個之間還遠遠談不上是“愛情”。但在這個世界,對兩個成年人來說,愛情這個詞就是速食産品,也是奢侈品。可以僅僅只包括心動、暧昧和性;也可以将包容、過往、傷痛……乃至于生命全都包含進去。
問題是在面臨不穩固的快節奏社會時。
究竟要選擇有保質期會過期、一泡就發卻失敗了能夠随時卷土重來的速食産品,還是要選擇極具耐心、付出高昂沉沒成本卻也有着高幾率失敗的限量奢侈品。
對兩個仍舊沒有将自己漂浮在海面上的船重塑起來的人來說,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她們沒法保證。
等船被重塑了起來,她們要去的會是同一個方向。
兩個人都沒到達去思考“未來”的階段,她們的關系也是。不僅僅是來這裏找尋答案的游知榆,還有桑斯南,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一直留在北浦島,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至于兩個人都留在北浦島?這不太現實。
在這場藍色幻夢發生之後,游知榆浸泡在燃燒的暮色裏,盯着桑斯南的眼,對她說,
“在我看來,這兩個答案都值得一試,因為我從來不認可‘試錯成本’這個名詞,也從來不會因為所有不确切的因素,而放棄我現在能夠确定下來的事情。”
任何事情,只要試過了,就不算浪費。
——某種程度上,這也可以算得上是游知榆的人生信條。在她的世界,重要的是她現在能夠抓住的東西,而不是她未來可能會失去的東西。
再說了,誰說她未來就一定會失去?
游知榆的人生從不瞻前顧後。
在聽到游知榆的答案之後,桑斯南沉默了。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又站在了那面鏡子面前,在游知榆的坦蕩直接面前,她永遠是她的相反面,永遠無法坦蕩地、直進地面對着自己的心。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現在可以明确地告訴你,我不僅僅是想要和你玩一場夏日暧昧。”
說這句話時,游知榆軟綿綿地趴在那張皮質沙發上,語氣有些漫不經心,便讓那答案顯得沒有那麽鄭重其事。
可回頭望她的時候,她微微伸出手,繞住她垂落在空氣中的手指,眼裏似是有什麽稠密的野心,口吻似是誘哄,
“至于你要的是什麽,我都可以依你。”
從田蘭慧家和游知榆分開後。
桑斯南沒急着馬上回去,而是突然想起自己的車似乎還停在昨夜的海灘,她只能走路去騎車。
北浦島的夏天快要結束,一切都有了鮮活的、耀眼的改變,小城開始建設開發旅游區,海灘上有了很多水上項目,夜裏多了很多遍布着篝火和音樂的活動,城裏開始多了很多來旅游的游客。
游知榆的咖啡館生意已經好了起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桑斯南,似乎身上也多了幾分藍色,她最喜歡的藍色。
以及一個藍色的問題。
要彼此都清晰結局的夏日暧昧,還是要循序漸進、繼續發展下去卻不知道結局是什麽的奢侈品?
這是一個太難的問題。
尤其是在游知榆率先給出答案之後。
桑斯南的選擇權也就變得岌岌可危起來。平心而論,在酒醒之後的第一瞬間,她有那麽幾秒鐘想過:
要不兩個都不選呢?
就讓一切都回到最恰當最合适的邊界。
但也只有那麽幾秒鐘而已,因為很快,這個答案就會被她自己所推翻,已經回不去了。
就算假裝回到彼此的安全邊界裏,也仍然會粘粘纏纏地,再次被勾出邊界。
這仿佛是個世紀難題。
因為對她來說,發現并承認自己喜歡游知榆,僅僅只是今天的事情。就算她已經是個差不多應該懂得這一切的成年人,但如同所有少年人青澀懵懂的初戀一樣,當她意識到心動的存在時,這就證明,心動已經在她的身體裏醞釀了許久,才會從她的呼吸裏、心跳聲裏,發酵出濃烈的氣味。
就像古老的釀酒法則。
最初只是浸泡着,靜靜地發酵着,沒有人知道未來會釀成什麽樣的酒。可當那股酒精味飄出來時,那就證明:
酒已經釀成了,已經沒辦法再回到水的狀态。
老舊機車仍舊停留在沿海公路的那一帶,桑斯南磨磨蹭蹭地走過去,發現兩只頭盔仍舊挂在兩個車把手上,興許昨天晚上根本沒有頭盔掉下,一切都是迷幻的,朦胧的,模棱兩可的。
頭盔上面的兩只竹蜻蜓随着巨大的海風旋轉着。
跟兩只陀螺似的,平白無故地要在空氣中擦出火花。
桑斯南拿下一只,又揭開後座,把屬于游知榆的那只頭盔放了進去,可剛放進去,又磨磨蹭蹭地拿了出來。
而後又在馬路邊上直接坐了下來,拿在手上,呆呆地凝視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做什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眼前是海,蔚藍的洶湧的熱鬧的海。
已經是夜,可又沒有夜到淩晨三點半的程度,海灘上燃着搖搖晃晃的篝火,熱鬧的人群像是螞蟻一般擁擠在一起。
不再是普魯士藍的夜。
不知道在這裏坐了多久,伴着一聲誇張的“好多人吶”的贊嘆,她感覺到自己身邊坐下來了一個人。
擡頭,果然是明夏眠。
席地而坐,很随意地拍了拍自己手上的沙子,而後又擡眼看她,嗤笑了一聲,“瞧你那可憐小白菜樣!”
桑斯南抿唇。
不想理明夏眠,可一側頭,另一邊又是坐在輪椅上的田蘭慧,見她望過去,低頭俯視着她,什麽都沒有說,可那表情仍舊好像是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啧”。
桑斯南再次扭頭。
決定直視着眼前的一片海。
她以為明夏眠要說些什麽,可明夏眠沒說,只是和她念叨了幾句“北浦島終于有活人氣了”“這麽多人我的租車店生意也該好不少吧”“你說這輪椅确實不錯我們之前怎麽就沒想到給蘭慧阿婆買輛輪椅呢”。
全程沒有提到游知榆。
可桑斯南卻覺得,明夏眠話裏的每一個字都是游知榆。
她沒救了。
而明夏眠估計也知道她沒救了,所以都沒試圖救她。
莫名其妙的,桑斯南冒出一句,“我不讨厭游知榆。”
明夏眠表情自然地點了點頭,一點都不驚訝,“我知道啊。”
桑斯南知道明夏眠肯定知道,別的不說,至少在明夏眠這裏,她基本藏不住事。
桑斯南又說,語氣有些失落,“我好像從來都沒讨厭過。”
明夏眠這次答得更利落,“我知道啊。”
語氣跟講相聲似的。
桑斯南嘆了口氣,又瞥一眼她,“你為什麽那天晚上不拆穿我?”
“難道我沒有拆穿你嗎?”明夏眠狐疑地摸了摸下巴。
好吧。
桑斯南無言。
“你看啊,自從那個什麽新的市長上任之後,北浦島的變化可太大了,又是搞什麽雙層巴士,什麽啤酒節,什麽童話街,什麽音樂節,什麽篝火晚會,什麽汽車影院,現在又瘋狂地搞什麽旅游海域,各種水上活動……
到現在,我們還嫌棄北浦島呢,結果我前幾天刷什麽小紅書,就看到北浦島變成一個網上推薦來的什麽海邊度假小城聖地了……”明夏眠說着,好像只是在說北浦島,可又好像不是,
“現在的北浦島,早就不是我們小時候的北浦島了。”
桑斯南默默聽着,她知道明夏眠的意思。
她就像不知不覺發生變化的北浦島,早在游知榆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發生了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變化。
“你覺得這樣的北浦島不好嗎?”明夏眠像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沒什麽不好。”桑斯南輕輕垂下眼睫。
“那就對了。”明夏眠滿意地點了點頭,“以後北浦島會發展得越來越好,我的生意也會越來越好。”
“那我們都會越來越好。”她充滿幹勁地拍了拍桑斯南的肩,不管發生什麽事,明夏眠好像都是這樣要大幹一場的狀态。
有些時候,桑斯南很羨慕她。
桑斯南沒說話了。
明夏眠嘆一口氣,“說吧,你和游老板又咋了。”
桑斯南擡眼,“你倒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明夏眠輕揚下巴,“那當然,我可是火眼金睛好嘛,剛剛在蘭慧阿婆家一看就知道你倆氣氛不對勁。”
桑斯南沒有反對,只悶悶地說,“我好像喜歡她。”
明夏眠點頭,收斂了一些,“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桑斯南眺望着蔚藍的大海,視線不知所措,“也許在十六歲那年,我就已經開始心動了。”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攔在了自認為是危險的邊界之外,她不喜歡在游知榆面前狼狽窘迫的自己,所以幹脆以“讨厭游知榆”的名義,來掩蓋內心最青澀最不知道如何安放的心動。
有太多童話歌頌窮姑娘和王子、窮小子和公主之間的的愛情,可她從來就不相信童話,也從來都不覺得事實會像童話那般擁有最美滿的結局。
所以她反複說服自己,反複給自己洗腦:
她不喜歡游知榆,她讨厭游知榆。
好像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讓自己在意識到游知榆和自己的差距時,産生如此劇烈的、如此令人難堪的疼痛。
好像只有這樣,她就可以處于和游知榆對等的關系裏。
喜歡那樣閃閃發光的人,會讓她變得更加不堪;但将這種喜歡裝飾在“讨厭”的外殼裏,似乎會讓她被貧窮和自卑裹挾的自尊心稍微好過一點。
“我知道。”明夏眠很少像現在一樣注視着桑斯南,不帶任何開玩笑的性質。
似乎當兩個穿着開裆褲一起長大的人突然在彼此面前變得真摯起來,會是一件特別奇怪的事情。
但在這一刻,幾乎不用桑斯南開口,她就感知到了她難以啓齒的青澀情感,和她一樣。
生根于時間之外,發酵在生命之內。
“那現在呢?”明夏眠輕着聲音問。
“現在……”桑斯南微微抿了抿唇,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眼裏露出了一片茫然,
“這和她第一次出現的情況完全不一樣。第一次她出現之後,我很讨厭那個時候的我自己。”
“但這次,好像她出現之後,我做了很多以前我絕對不會去做的事情,就算下雨也不會馬上躲起來,還會在睡不着的時候和厲夏花說說話,會在淩晨三點半出門看海,會在喝完酒之後跳舞,會把微信下載回來,會用iMessage發小狗……”
說到這裏,她卡頓了一下。
望了一眼明夏眠,明夏眠果然是一副嫌棄的表情。
桑斯南有些別扭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木着臉往下說,“我知道這些事情可能在其他人看起來都好奇怪。”
“可是我好像……變得越來越喜歡我自己了。”
直到真正将這些事情全都說出來,桑斯南才在恍惚中發現,原來她已經産生了一部分的變化,已經在向某種向往的特質靠近。
雖然尚且不能完全認可自己。
可她必須承認,她會喜歡自己體內産生變化的那部分自己,是因為那部分自己,其實很像是游知榆的一部分。
“那這不是好事嗎?”明夏眠不明所以地問。
“是好事。”桑斯南沒有否認,靜了一會,才繼續往下說,“那你覺得……我應該繼續任由這種變化的發生嗎?”
她把問題抛給了明夏眠。
“為什麽不呢?”明夏眠的答案太過直接。
桑斯南突然像個機器人卡了殼。
明夏眠湊近,盯着她的臉問,“你覺得游老板不喜歡你?”
桑斯南愣住,往後面縮了縮,沒回答這個問題。
明夏眠眯了眯眼,“還是你覺得你其實還沒有那麽喜歡游老板?”
桑斯南不知道說什麽了。
明夏眠又繼續發出直擊靈魂的追問,
“你覺得游老板不是值得你喜歡的人?你不想和游老板談戀愛?你不接受異地戀?你覺得游老板不知道過多久就會離開這裏你沒有安全感?你覺得她離開之後再也不會回來?你覺得這樣發生在夏天的感情不夠安穩?你不知道等游老板走的那天是你跟她走還是要求她在這裏留下來?”
這些問題,桑斯南一個也回答不了。
因為某種程度上,這都是游知榆留給她那個問題之後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
要認認真真開始?還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夏日戀愛?——這個先決條件的選擇,決定了她要不要再去思考明夏眠的這些問題。
而她要怎麽選呢?
沒有人能在這個問題上幫她。
就連游知榆也不可以。因為游知榆能做的,就是在開始之前将這兩個選項擺在她的面前,以及……給她按下暫停鍵的機會。
面對着這些複雜的問題,桑斯南沉默了一會,艱難地說,“是,也不是。”
“哦。”明夏眠點了點頭,“那我知道了。”
桑斯南不太明白,“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明夏眠靜靜地看了她一會,而後又笑了一下,指了指沙灘上那一群散發着荷爾蒙的男男女女,
“你看這些抱在一起親作一團的人,說不定都是剛剛才認識的,說不定這一對是剛剛在這裏見的第一面,而今天晚上又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桑斯南順着明夏眠的視線望過去。
已經步入夜色的海灘完全不似剛剛那般坦蕩,搖晃的篝火仿佛成了夜色的象征,擁擠繁鬧的青年男女拿着酒瓶,激情地給自己……或者是給別人灌着酒水,在耳語厮磨中,探讨着或真或假的人生秘密。
她愣愣地盯了一會。
仿佛北浦島是瞞着她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
而注意到她表情的田蘭慧,從輪椅側旁的置物袋裏掏出一瓶水給她,什麽都沒說。
桑斯南默默接過,擰了瓶蓋,心亂如麻地給自己一口一口地灌着水。
明夏眠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然後說,
“我記得你都快三十了吧,我也三十了。如果你今年十八歲,我也會勸你對這樣發生在短暫夏天的心動說no,但你現在快三十了,我只能現實一點和你說,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純愛啊,不是你愛我我愛你,然後我們的人生我們的一切都一生一世地綁定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心動歸心動,你自己還是你自己。”
“不是有句話叫作,任何人之間,有些moment值得參與,值得經歷,錯過這些moment,你可能就會錯失整個人生嗎?”
某種程度上,明夏眠這段話沒有說錯。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那麽非黑即白,也沒有那麽多純愛故事,在遍布速食愛情的世界,好像“愛情奢侈品”就成了很多只有電影裏才會發生的事情。
而發生在生活裏時……
适配度就遠遠不及電影裏來得高,這樣滾燙的、濃烈的、炙熱的情感,來之不易的同時,也很容易燙傷一個人的生命。
桑斯南将明夏眠的話聽了進去。
卻什麽都沒有說。
只是沉默地喝着水,一口一口地接着喝。
而明夏眠似乎是為了給她時間讓她消化自己的話,停頓了一會才繼續往下說,“其實我也知道游老板不會一直待在北浦島,也許你們兩個就算在夏天開始了也很快會分開吧,但是她既然已經改變了你這麽多。”
“我就是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走的話,最起碼她的離開,能夠讓你坦然學會最重要的離別課程。”
說着,明夏眠放低了聲音,“不管怎麽樣,人活着就總是需要接受離別的,不能因為接受不了離別,就幹脆抗拒所有的moment發生吧。”
說完這段話之後,明夏眠沒有再繼續将“離別”這個話題說下去,也沒有在桑斯南面前提起厲夏花。
她很清楚,桑斯南就是從厲夏花去世之後變成現在這樣的,死氣沉沉,抗拒和所有人産生親密聯結,抗拒社交,将自己與整個世界拉出一道極為嚴密的界限。
好像這樣,就可以不必再承受以前的痛苦。
明夏眠理解桑斯南的感受,可她不希望桑斯南活成現在這樣。游知榆的出現,讓她很明确地看到了桑斯南身上的變化。
她知道游知榆不會在北浦島久留,也知道也許當游知榆回到北京之後一切都會變得和現在不一樣,可那又怎麽樣呢?
“三十四。”明夏眠注視着不停給自己灌水的桑斯南,很一針見血地問她,“你知道……”
“今年夏天的北浦島能夠從海難中複蘇,以及你能夠再次遇見游老板,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桑斯南在明夏眠的這句話之後愣住。
她完全沒辦法反駁這個事實。
而明夏眠已經從她的臉上看到了答案,便又站起身拍拍屁股,推着田蘭慧的輪椅,言簡意赅地說,
“我送蘭慧阿婆回去了。”
桑斯南動了動喉嚨,點頭,說了聲“好。”
田蘭慧看她一會,嘆了口氣,而後又将自己置物袋裏的所有水都拿了出來,放在了她旁邊,像以前厲夏花一樣,摸了摸她的頭,比着手語,
“我很喜歡她。”
桑斯南抿唇,比着手語,“我知道。”
田蘭慧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明夏眠就這樣推着田蘭慧離開了,留下了桑斯南,剩下的水,還有桑斯南的機車。
沙灘邊,繁鬧的人群還在繼續狂歡着。
夜色明明已經深了下來,遠處的大海被火光遙遙地映着,不再是暗藍色,也不再是她喜歡的普魯士藍。
桑斯南默默地坐在馬路邊上。
吹着海風,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靜默地剩下了三個空瓶,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喝這麽多水,不過也許,可能是因為在這些水裏,有她過不去的九個世紀吧。
喝完之後,她收回緊緊盯着海灘的視線。
一個念頭拽着她,讓她恍恍惚惚地起身,把空瓶收拾了,将自己手裏拿着的頭盔挂在車把手上。
插進車鑰匙,戴好自己的頭盔。
另外一個頭盔仍然晃晃悠悠地挂在車把手上。
擰了鑰匙,發動了車,車抖動裏十幾秒,在這十幾秒裏,她照了照鏡子,用自己略微發顫的手指理了理自己被風吹亂的發。
車開了出去,巨大的海風吹動她渾渾噩噩的腦子,将心裏的念頭吹得越發清晰,越發透明,越發藍。
不知道開了多久。
車從顆顆大珍珠店拐上了坡,轟隆隆地開到一個像是沒有開燈的屋子面前,停下。
熄火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跳像是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似的,她發誓,這一輩子,胸腔裏從來都沒有發出過這樣強烈而又疼痛的麻意。
似是一種具有威脅性的恐懼。
好像只要她現在轉頭就走,便可以從這種恐懼中逃離。因為恐懼的另一面,就是一種難以抑制的亢奮。
心髒被那個念頭拽得越來越緊。
桑斯南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而後拿着手裏安好了竹蜻蜓的頭盔,頂着一路上已經快要将她的背脊淌滿的粘稠汗意。
在夜色裏,走到那扇門面前。
擡起手,在空氣中懸停了兩秒,心髒卻被揪得越來越緊。她知道,此時此刻,除了面對游知榆,她別無他法。
“篤篤——”
她敲響了這扇門。
裏面似乎沒有開燈,可她緊繃着的神經末梢、瘋狂冒汗的手掌心和她自己都知道:
游知榆肯定在家。
至于她為什麽會有如此肯定的想法,也許只是因為她可能無法鼓起第二次勇氣。于是,她決心要将這第一次勇氣用到底,将憋在胸腔裏的那口氣完完整整地吐出去。
“游知榆!”
她站在她家門口,背對着大海,笨拙而大膽喊着她的名字。
而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勇氣不會被浪費似的,喊了名字之後,傳來動靜的不是門,而是那扇二樓的窗戶。
桑斯南瞬間緊張地退後一步。
往二樓的窗戶那邊張望,便聽見窗戶裏“啪嗒”一聲,先是亮了一盞朦朦胧胧的昏黃小燈,而後停頓了大概有十幾秒。
在這十幾秒鐘裏,桑斯南聽得到有人穿着拖鞋走路的聲音,窗戶旁邊那盆開得鮮豔的風鈴花枝桠被吹得呼啦啦作響的聲音,有人停在二樓窗戶旁邊的聲音。
她慌亂地擡起手理了理自己被風吹亂的發,覺得自己的心髒仿佛在被猛烈捶打着,一下一下,撞擊着她繃得緊緊的胸腔。
正猶豫着要不要把頭盔摘下來。
可手剛剛放到下巴的頭盔卡扣帶上,一個窈窕的影子就在窗邊出現。
又迅速将無處安放的手收到了身後。
這時,窗戶被由裏向外地推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出現在窗邊,探了頭出來,長發被風掀亂,每一根發絲都叫嚣着美麗。
還沒看清臉,桑斯南的心髒就猛烈地跳了一下,甚至胡作非為地将她的腦子搞亂得一塌糊塗。
游知榆似是剛剛睡醒。
見到她之後,也只是慵懶地倚靠在窗邊,頭往下低了低,很随意地撩了撩自己散落下來的發。那張漂亮得讓人發暈的臉便在昏黃的燈光下,發酵出濃烈而動人心魄的美。
天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遠處激烈的篝火晚會還在繼續,嘈雜的鼓點砰砰作響,舞曲旋律急躁而暧昧,遙遙傳過來一些年輕男女碰撞和交流的聲音。
她們兩個這次卻好似完全聽不到,也完全不對那樣激烈而喧嚣的熱鬧感興趣,只是靜靜地對望着。
一個站在外面的夜色裏,一個隐在昏黃光線的朦胧裏。
順理成章地躲入對方的眼神,隔絕世界的喧嚣,發酵着粘稠而張牙舞爪的空氣。
好像兩個人都很有耐心,卻又好像兩個人都沒有耐心,只是在竭力忍耐,都妄想僅憑眼神就想讓對方俯首就擒。
可不知又是誰在這樣緊張而刺激的交鋒時刻,竟然笑了。
于是兩個人都笑出了聲。
好似都發現了這樣無意義的對峙有些幼稚,但好像也有些有趣。
最終,游知榆率先低了頭,将手随意地搭在了窗沿上,而後輕輕笑了一下,昏黃燈光下微微上挑的眼往下望,似是裝有最甜蜜誘餌的鈎子,勾住桑斯南不放,
“我得先确認你找我到底什麽事。”
桑斯南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浸潤在了游知榆的目光下,她收起自己臉上莫名其妙的笑,緊張得擦了擦手,晃了晃手裏的頭盔,才鼓足勇氣擡頭,接住游知榆的眼神,
“天氣預報說明天氣溫要降到二十五度以下,也就是說北浦島的夏天已經要結束了,而且明天就是夏天結束的第一天。”
似乎說完這句話,她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氣力。
她只能停下來,微微喘了一口氣,平複自己過快的心跳聲,以及竭力攥住自己手中的頭盔。
好讓自己顫抖的手指不會暴露在游知榆面前,好讓她不會拿不住頭盔,好讓她不會接不住游知榆的眼神。
而游知榆仍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在北浦島的最後一個屬于燥熱夏天的夜,與她一上一下地對視,很輕很慢地問出那個問題,
“所以呢?”
“所以……”桑斯南呼出一口氣,胸腔還是發燙得讓她想沉入冰涼的海水,可她仍舊是,顫抖着聲音,磕磕絆絆地給出自己笨拙而青澀的應答,
“我想和你一起看你最喜歡的電影,就明天,可以嗎?”
ps:大家應該能懂三十四的意思吧?想在夏天結束的第一天,和你看你最喜歡的電影,而不是說我要親你。意思是,笨蛋小狗就要搞純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