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搖晃葡萄酒」
「搖晃葡萄酒」
其實桑斯南完全可以将這兩條消息忽略掉。
這大概也是游知榆會選擇用微信,而不是短信發過來的原因,因為只要關了網絡,她就收不掉微信消息。
所以游知榆給了她可以忽略這兩條消息的機會。
可偏偏。
她不僅收到了,而且還是在和游知榆從同一個噩夢中醒來之後,收到了游知榆的邀請。
去看淩晨三點半的大海?
她不知道怎麽會有人真的提出這樣冒失的邀請,也不知道怎麽會有人真的答應這樣荒誕的邀請。
但她答應了。
在淩晨三點半的夜,這種邀請既攜帶着某種故意放任的暧昧,也裹挾着某種隔絕外部世界的情緒求助。
這讓她完全沒辦法忽略。
人在深夜總是很容易沖動去做些什麽,如果讓那位她朋友圈裏的同事的女朋友來解釋的話,應該又會有一大堆科學的、合理的、符合邏輯的理由來為她接下來的行為做出闡釋。
桑斯南相信這的确是有科學依據的。
而恰好也因為這種科學依據的存在,讓她在看到這兩條微信的兩秒鐘之內就給出了回複:
【我騎車來接你?】
甚至沒給游知榆撤回消息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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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她已經失常得有些過分,不過她已經開始漸漸察覺到,這種失常的感覺并不算太差。
好似在遇見游知榆後,生活也有了更開闊的視野。
海水星星、雨夜舞步、巴士啤酒、散步夜宵、很多個獨一無二的淩晨三點半……整個夏天都有了鮮亮而獨一無二的變化。
她開始對許多事情有了期待,有了興奮,有了不去做就怎麽也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動。就好像游知榆的出現,帶來了她生命中遺失的那部分鮮活和生動。
而她恰好很喜歡這部分的自己。
盡管她做出了很像是游知榆給出的回複,而游知榆給出的回複顯然比她更加幹脆利落:
【二十分鐘後,我家門口見】
桑斯南直接從床上蹦了起來,匆促地回了一個表情包過去,把手機扔在了一邊。
走了幾步,卻又折返。
将手機重新拿起來,認認真真地回了一個“好”字過去,而後再将手機通知音量開到最大,扔到了床上。
二十分鐘的時間不算特別急。
但她出門的時候還是有些急切,實在來不及選衣服便直接罩了件寬松的襯衫,可又想到淩晨的海風大概有些涼,又多拿了一件外套,沒穿,只慌亂地搭在了手上,踏出門檻的時候差點踩到睡着的薩摩耶的尾巴,騎着機車等待發動的那十幾秒鐘裏,她甚至突然開始考慮是不是有必要換一臺新車。
好像出來得再慢一點。
名為“後悔”的惡魔就會追上她的背脊,在她耳朵邊上趴着,給她當頭棒喝:不要再陷進去了,離得越近,痛苦越大。
而她顯然出來得足夠快。
因為在機車竄出去的那一秒,巨大的海風拼了命地刮過她的面頰,将來不及追上她的惡魔抛在腦後,将她那顆瘋狂跳動的亢奮心髒綁架。
她已經在自己身上,聞到了不屬于自己的氣息。
直至車開到了顆顆大珍珠店下,這股氣息仍舊沒有消散,反而愈來愈濃烈。
甚至在看到游知榆時,變得更加濃烈。
淩晨三點半的北浦島尤為寂靜,似是滿世界都被海浪聲塞滿。而游知榆就出現在這些海浪聲裏,站在顆顆大珍珠店的老舊招牌下,像這個夏天開始時的那個淩晨三點半一樣。
像是剛上岸的海妖,和她在這裏遇見。
桑斯南提前看到了游知榆的身影,便減慢速度,機車突突突地,緩緩地在游知榆身邊停下來。
“你等很久嗎?”桑斯南不希望自己遲到。
“沒有。”游知榆穿着單薄的襯衫,長發被風吹得有些亂,沒化妝,被映在路燈下的臉部輪廓仍舊有種恣意的美。她手裏提着一個黑色行李包,“剛下來。”
風将游知榆身上的舒緩花香味道帶過來,桑斯南有些緊繃地點點頭,沒有将自己的視線過多停留在游知榆臉上。
她把車停穩,下了車,将自己手裏搭着的外套遞給了游知榆,将黑包接了過來,意外地有些沉。
“我沒想到你會回複得這麽快。”游知榆主動提起。
桑斯南擡眼看了一下正在穿外套的游知榆,不小心瞥到游知榆白皙修長的脖頸,在暗藍色的夜,格外惹人矚目。
她移開視線,含糊地說,“失眠睡不着,就正好在玩手機。”
而後又默默将車後座揭開,将另外一個頭盔拿出來,想要将黑包放進去。
卻被剛戴好頭盔的游知榆阻止,“還是我來拿吧,放在下面不太方便。”
桑斯南沒反對,将黑包重新提了出來交給游知榆。挺重一個包,但提在游知榆手裏跟不費力似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上了車,她往前座移了一些,維持着車的平衡,留出了盡可能多的空間給游知榆,還有那個黑包。
“我用不了那麽多的空間的呀。”
游知榆坐上了車,語氣有些嗔怪,“幹嘛要離我這麽遠?”
風速在這一刻變得緩慢,正好将游知榆的話慢悠悠地吹過來,似是密密麻麻地順着她的背脊,攀到了耳後。
桑斯南整個人一僵。
又笨拙地往後挪了挪,卻又不敢挪得太狠,
“那現在呢?”
她小着聲音問,卻又覺得幸好夜很藍,游知榆應該注意不到她的耳朵紅了。
空氣似乎被她的呼吸變得粘稠。
她聽到了游知榆在車座上挪動的動靜——衣料,或者是皮膚,與皮革車座摩擦的聲響;逐漸拉近,洩到她耳邊的輕輕呼吸;被海風揚起,張牙舞爪地萦繞在她頸邊、臉側、耳廓的柔軟發絲。
一切似乎都以慢鏡頭的方式向她靠攏。
直到,女人柔軟的身軀有一半都貼在了她的背脊上,被風呼呼吹起來的襯衫衣角瞬間被纖細的手臂收束,箍在了她的腰上。
游知榆抱住了她的腰,松弛的嗓音在她耳邊出現,
“你的車不是發動的時候要抖很久嗎,先讓我抱一下,好不好?”
桑斯南覺得自己背好燙,也好疼。
盡管她們中間還隔着一個黑色行李包,沒讓她們的空間距離完全消弭。可她還是不敢動,只能硬撐着,十分艱難地扭動了機車的把手,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好。”
漫長的十幾秒鐘開始。
桑斯南無法描述這種情境下自己的體會,是似有若無地、偶爾緊貼又偶爾分開的暧昧碰觸,還是光明正大地萦繞在自己背脊上的呼吸,亦或者是緊扣住她腰線處的溫熱手指。
她已經分辨不清這種行為到底被劃分在哪個邊界。又或者是,她們兩個人對這種行為的認知有沒有産生偏差。
至少在這十幾秒鐘結束的時候。
機車竄了出去。
游知榆因為失衡發出一聲輕哼,而後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環住了她的腰。
散漫的長發飄在她周遭,惹得空氣似乎都在流動。
直到機車開了出去,開到沿海公路上,順着蒸騰着海鹽的海風閑散地開着,洶湧的潮汐在她們的世界興風作浪,暗藍色的大海敞開着懷抱迎接她們的逃亡。
游知榆一直沒松開手。
她也沒要求游知榆松開手,甚至不想讓游知榆松開手。
她突然很想這樣繼續開下去,讓機車開到沒油,暗藍大海籠罩整個世界,北浦島只剩下淩晨三點半。
但車還是在某一處海域前停了下來。
并且孤零零地被留在沿海馬路上,只剩兩頂被擱置在上面的頭盔,被碩大的、近在咫尺的海風吹得晃晃悠悠。
直到咣當一聲,被風吹得砸落下來。
但誰也沒有折返回去,誰也沒有在意砸落的到底是一個頭盔,還是兩個頭盔,沒有誰的注意力能被這樣的聲響搶奪。
因為好似都把自己的所有注意力,用在了與自己奔赴夜海的同伴身上,又或者是沒有,又或者是……一切都被隐藏得太好。
她們選擇了一片被白色燈塔籠罩着的海灘,很随意地席地坐了下來。
一切都像是藍色夢境裏才會有的迷幻色調。深夜的海擁有獨一無二的暗藍色調,白色浪花在搖搖晃晃的燈塔光影下沖刷着灰黑色的礁石。寂靜的海灘上,兩個并肩坐着的人就被籠罩在這樣極具層次的鮮亮夜晚下。
一切也很像記憶中的那個夏夜。
莫名其妙地冒出這個念頭,桑斯南忍不住望向坐在自己旁邊的游知榆,恰巧游知榆也在這個時候望向了她。
靜默的眼神在晃動的海浪聲裏交織,拉扯,纏繞,變成一種異常膠着的狀态。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都沒有提起那個經久不息的夏夜。
可兩個人都在彼此清透又黏着的眼神中墜入了那個夏夜。
“要聽歌嗎?”
游知榆似有似無地,拆碎了這樣粘稠的視線。
已經來到了海邊,桑斯南沒有拒絕的必要,只是她發覺自己竟然有些不願意将視線從游知榆的臉上移開。
“可以。”她先點了點頭,而後再移開視線。
似乎這樣有先後順序的動作,會讓她就算多看她幾秒,也不會顯得突兀,也不會被她發現。
桑斯南選擇眺望大海。
大海的熱情似乎能掩蓋她濃稠的緊張。
但一切并不能如她所願。
因為緊接着,那陣舒緩的花香就将她包裹,大海的熱情迅速退卻,連巨大的海浪聲都被靠近的呼吸聲所淹沒。
耳朵裏被塞進一個微涼的物品。
她知道是游知榆的耳機。
也知道,不小心擦過自己耳畔的,是游知榆溫熱柔軟的手指,以及,當她捋在耳邊的發在那一瞬間被風胡作非為地吹亂時,那停留在自己耳畔的溫熱手指。
靠近她耳廓的同時,将惱人的發絲輕輕捋了上去,也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了似是火藥引線的痕跡。
這個動作的持續時間大概是三秒鐘。
卻很像一場藍色的幻夢電影裏長達十秒鐘的長鏡頭。
不可思議的,桑斯南對時間的感知力竟然到了如此敏銳的程度。
“這首歌怎麽樣?”
直到游知榆慵懶的嗓音再次出現。
桑斯南才注意到,原來耳機裏已經開始放歌。趁着耳機裏的男聲在唱“Rain and tears,are all the same”[1]時,她及時呼出那口憋在胸腔,讓她發疼的熱氣。
好像是好受不少。
可是很快,那些灼燙的氣體又在胸腔裏開始緩慢蓄起,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蓄滿,也不知道在蓄滿之後,會引爆一些什麽要命的東西。
她遲鈍地點了點頭,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朵,說,
“可以。”
緊接着,似是為了讓自己的胸腔不再憋得發疼,她主動看向了那只被游知榆帶過來的黑色行李包,
“裏面是什麽?”
游知榆很随意地撩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那張漂亮得一覽無遺的臉便也越發鮮亮,“你猜?”
“在這樣特殊的時間點,帶着一個黑包來到寂靜的海灘……”桑斯南慢吞吞地說着,刻意停頓了一下。
游知榆側目看她,輕擡的眼神懶慢又勾人。
桑斯南被她的目光抓住,差點陷落進去,卻又掐緊自己的手指不肯讓自己陷落,“不是去殺人犯罪……”
“就是去什麽?”游知榆看起來似乎很期待她後面的這句話。
“就是去……”桑斯南明明沒有喝酒,卻已經失常到藏不住自己的真心話,“逃亡私奔。”
四個字被輕飄飄地吹在了海風中。
“那你覺得我們是哪種?”游知榆還是聽清了她的第二個選項。
桑斯南繃緊了背脊,卻又不甘示弱,“這好像完全取決于你。”
“畢竟帶黑包的人不是我,我也沒提前做好殺掉你的準備。”
游知榆一下笑出了聲,笑聲蕩蕩悠悠地,飄在了這片海域。笑完了,又饒有興致地問她,
“你就不怕我一夜之間,就讓你變成我的共犯?”
這個玩笑似乎很适合在大海面前說,因為洶湧的海浪似乎也很想參與。
桑斯南思考了一下,順着自己的心說了下去,“那就幹脆變成共犯,逃到海水最藍的地方?”
這樣的回答讓她自己都意外。
因為她發現,這似乎不是玩笑,至少在脫口而出的那一秒,她竟然心甘情願将自己認定為游知榆的共犯。
游知榆似乎也沒料到她會這麽說,驚訝地挑了挑眉,“倒也不錯,比私奔還要更浪漫一點。”
“不過我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游知榆說着,就輕巧地拉開黑色行李包的拉鏈,像是變魔術似的,從裏面掏出兩個高腳杯,送到桑斯南面前。
“所以我們還是把這當成一個普通的夜晚好了。”
普通的夜晚?
桑斯南愣愣地看着自己下意識接過的兩個高腳杯,遠處燈塔的光影在其中跳躍,好似将深藍的海盛進了裏面。
“這一點也不普通。”
當游知榆又施展了另外一個魔法,從黑色行李包裏掏出一瓶葡萄酒,甚至還動作利落地打開了木塞時,桑斯南忍不住否定了游知榆對這個夏夜的定義。
酒瓶靠近高腳杯。
暗紅色的濃郁液體順着瓶口,被分別倒入她手裏的兩個高腳杯裏,海風同時綁架了酒精和海鹽,蒸騰出甜膩又暗淡的氣味。
搖搖晃晃的液體裏。
隔着透明的高腳杯上沿,燈塔晃蕩的光束落到游知榆微微挑起的眉骨上,“這個酒度數比啤酒要高,你能喝嗎?”
說着,游知榆還放緩了自己倒酒的動作。
——這很像是一種小看她的行為。
而桑斯南恰好也很喜歡逞強,不喜歡被人小看,特別是不喜歡被游知榆小看。她将手裏的高腳杯擡高了一些,“我的酒量也沒有像你想象得那麽差。”
“好吧。”游知榆總是很慷慨地接受她的逞強,将兩個杯子裏的酒倒到了持平的高度,而後才放下酒瓶,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只是怕你喝醉了,到時候不好收場。”
桑斯南很輕而易舉地想到上一次醉酒之後的事情,背脊僵了一下,默默将手裏的酒杯遞了一個給游知榆。
“這次不會了。”她小着聲音說。
游知榆舉起手裏的酒杯,“希望你不要把我再一個人丢在這裏,畢竟這裏還挺遠的……”
她很喜歡舊事重提。
桑斯南慌亂地碰了一下她的酒杯,打斷了她的舊事重提,“不會的。”
游知榆挑了一下眉,把酒杯送到了自己的唇邊,卻又在液體入唇之前停下,“那等下我們喝了酒,你的車要怎麽辦?”
桑斯南已經将酒灌了一口進去,濃郁的酒精入喉,清爽又澎湃,她意外地發現,她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嘗不出酒的爽甜味道了,至少這杯酒是好喝的。
這種感覺讓她整個人都充盈在一種似有似無的興奮之中。她又抿了一口,含糊地說,
“沒事,放這裏也沒人偷。”
“就算偷了也沒事,反正也是時候買新的了。”
這可不是猶猶豫豫的桑斯南會說的話。
平日裏的謹慎小心似乎從這杯葡萄酒開始發生變化,或者早在游知榆第一次出現的那個夏夜,就已經埋下了種子。
直到游知榆再一次出現。
将她生命裏沉睡的那一部分自己喚醒,發酵着的酒精才開始發揮驚心動魄的效用。
“你慢點喝。”游知榆聲音懶慢,這種語氣在桑斯南聽起來,就像是在勸阻她,又像是在蠱惑她喝得更多。
桑斯南乖乖收斂了一些,沒有再繼續喝。
“好乖。”游知榆又像那天一樣誇她,又在飄搖的大海面前朝她舉起酒杯,沾染上紅色半透明液體的紅唇瑩潤得像是一朵綻開的淩霄花。
看吧,她一邊說着讓她別喝,卻又一邊邀請她碰杯。
沒人比游知榆更奇怪。
但似乎,無論她提出什麽要求,她又都會乖巧應答,因為沒人能在大海面前拒絕人魚公主的邀請和蠱惑。
“嘭——”
舒緩的鼓點節奏裏,兩個高腳杯交錯着碰了杯,發出來自靈魂深處的顫抖,惹得裏面的紅色液體晃蕩沖撞,似是快要溢出本就模棱兩可的邊界。
桑斯南仰頭喝了一口酒。
低頭的時候,卻發現游知榆的目光仍舊停留在她臉上,順着耳機裏如同上湧潮水般的音樂,隐秘地攀上了她快要淌出汗意的眼睛。
桑斯南垂下眼睫,已經感覺自己背脊上冒出了薄汗。
緊促地咽了一下喉嚨,殘餘的酒精完全流進了身體裏,開始隐在某個角落等待着時機,為某種引爆的效用蓄着力。
兩個人靜谧地喝着酒。
似乎在淩晨這個時間,坐在一片僅有彼此的海灘上,頭上是星星和月亮,面前是海浪。
什麽都不用說,只沉默地當着彼此的酒友。
就很好。
“你現在有好一點嗎?”趁着頭腦還算清醒,桑斯南問出了這個問題。
“還可以。”游知榆給出了散漫的回答,停頓了一會,又問,“你為什麽會願意和我一起來看海?”
這算是什麽問題?
來都來了。
桑斯南到底是沒這麽說,“因為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就是一個人來看海了。”
游知榆愣住,口腔裏的酒精似乎在拼了命的竄動着,要從她不可控的自制力中瘋狂溢出。
“但我不想讓你一個人。”桑斯南低着眼,輕着聲音說。
面對着這樣直白的桑斯南,游知榆也沒有了應對的方法,她靜靜地望着桑斯南的側臉,內心卻承載着喧嚣的心跳。
而桑斯南又很快說,“我很喜歡這個時候的北浦島。”
游知榆問她,“你為什麽喜歡?”
桑斯南眺望着快要潑到她們面前的深藍色大海,“這個時候的北浦島會有很多不一樣的顏色。”
“顏色?”游知榆望着她,有些移不開視線,“什麽顏色?”
“大海是藍色的。”桑斯南擡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海,而後又繼續在這片海域點來點去,“燈塔是白色的,星星是燦黃色的,魚和螃蟹是粉色的,那種很淺的粉色,很好看,那上面是橘子汽水……”
你喝醉了。
游知榆在心裏悄悄說,嘴上卻忍不住問,想要得到答案,“那我呢?我是什麽顏色?”
桑斯南望了過來。
純澈的眼很認真地盯着她,似是在研究,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你是游知榆。”
游知榆笑着捏了捏她泛紅的耳朵,手感很好,很軟,很像在她面前搖耳朵的小狗,“對,我是。”
桑斯南的耳朵被她捏紅了,可還是頑強地盯着她,語速很緩慢地說,“你是普魯士藍。”
她竟然還有一個這麽具有指向性的名稱。
游知榆柔柔地盯着桑斯南的眼,“為什麽?”
桑斯南不說話了,将唇抿得緊緊的,似乎一說出來就會釀成大禍似的。
“好吧。”游知榆沒有太逼她,而是将她手裏的酒杯放下,光腳站了起來,背對着藍色大海,目光含笑地邀請着她,
“你要和我一起跳舞嗎?”
這個問題的問法很奇怪。
就好像,如果桑斯南說不,游知榆就會一個人在淩晨的海邊跳舞。
即便桑斯南現在有些頭昏腦脹,卻還是主動地握住了游知榆發燙的手指,而後就看見游知榆露出一抹攜帶着欲的笑。
心髒裏有什麽東西似乎匆匆地跳動了一下。
不明顯,卻惹得人頭暈腦脹。
緊接着。
她被游知榆一下帶了起來,發絲飄搖在耳邊,呼吸倏地拉近,缭繞成蒸騰着海鹽和酒精的海霧。耳機裏的歌切換成了一首不太适合跳舞的歌曲,鼓點節奏歡快,厚重女聲在耳邊缭繞。
可游知榆将手輕輕搭在她肩上的那一瞬間,她又将“不太适合”這個詞從自己腦海中删去。
管他的,她喜歡和游知榆跳舞。
就算腳步笨拙,就算腦子裏像是有酒精在晃動,也很喜歡。
就算滿世界都開始晃動,就算海水不停沖刷礁石,就算世界開始颠倒,她也要和游知榆在這裏跳舞。
興許是被酒精綁架。
有一瞬間她甚至被腦子裏那個柔軟的、不切實際的念頭綁架,她寧願一直和游知榆在這裏跳舞,兩個人,跳到世界崩塌,跳到魚逃出海面,跳到這個世界的太陽不再升起。
不過。
如果游知榆是因為做噩夢才來和她看淩晨的海的話,那她可以一直不看海,只希望游知榆能夠不再做噩夢。
她是真的醉得太厲害。
目光怔怔地盯着游知榆,不停地被各種念頭綁架着,卻又從這些念頭裏拼了命地逃亡出來。
身體卻仿若變成了一根線。線被緊緊地拉住兩端,可兩端都不在她手裏,她沒有了對自己的控制權。
那控制權會在誰手裏呢?
眼皮越來越沉重,頭暈目眩的感覺幾乎将她牢牢抓住,讓她動彈不得。
“你的臉怎麽這麽紅?”
迷幻缭繞的鼓點節奏裏,游知榆突然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手指上微涼的觸感讓她好受不少。
她知道了,原來線的兩端都在游知榆手裏。
桑斯南艱難地掀開眼皮,視野卻仍然是朦胧的,模糊不清的,她根本不知道游知榆離她多遠,卻想讓游知榆離她更近。
“你喝得太醉了。”游知榆的聲音離她很近,卻又好像離她很遠。
她忍不住湊近了一些,想要将游知榆的聲音聽得更清。
可這樣的動作,似乎讓捧住她臉的手微微顫了一下,那傳到耳邊的聲音似乎也被水裏的波紋蕩了一下,
“剛剛不該喝這麽快的。”
桑斯南張了張唇,沒說得出來話,只覺得自己呼出的氣體,連自己都覺得燙。
一切都在晃動,一切都好似有兩重影子。
包括她眼前的游知榆。
來自海上的燈塔沒有在這個時候退場,而是毫不手軟地将光束晃晃悠悠地投下來,落在游知榆迷幻的、朦胧的眼裏,落在游知榆纖薄的、鮮豔的紅唇上,落到游知榆高挺的鼻梁上。
光影跳躍,抓住桑斯南不放。
一切又都是失重的。
她忍不住往前晃了一下,想要感知自己身體的重量,而後又被游知榆散發着熱度的手攥住,又在游知榆蕩漾的發絲中失去了呼吸,不知道自己被扶穩了,還是沒有。
一切都在旋轉,她仍舊沒有感知到自己身體的重量。
但能感受到游知榆被她晃得有些站不穩,發出一聲極為輕妙的輕哼。她擡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移不開視線,也不知道游知榆有沒有移開視線。
來自同一瓶葡萄酒裏的酒精,在她們膠着的視線中發酵,變得粘稠,卻又同時被躁動不安的鼓點聲、輕輕搖晃的舞步和纏繞在一起的呼吸所蒸騰。
消弭,卻留下難以平複的餘韻。
就在這時,耳機突然切歌,火藥引線被這首歌鋪到了極致,幾乎是在歌曲一開場,夢幻的女聲就輕哼出将她們編織在一起的旋律:
/kiss me/[2]
有人在聽到這一句時,手指不受控地顫了一下。
但這個人不是桑斯南。
因為她已經陷入了失重的漩渦,連這種動作都無力做出。
耳機裏的女聲還在繼續,反複地哼唱着那一句“kiss me kiss me。”
朦胧間。
她擡眼,看到游知榆鼻側的那一顆棕色小痣,在明亮的燈塔光下似是發着亮,發着令人着迷的眩暈亮光。
風速變慢,桑斯南禁不住動了動喉嚨。
“在想什麽?”游知榆的腳尖不小心在她腳上踩了踩,嗓音卻好似在她的心髒上跳了跳。
這是有實感的觸碰。
桑斯南有一瞬間清晰了一下,卻又因為觸碰的消失,而重新回到了如夢似幻的藍色幻夢裏。
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揪住游知榆的衣角,将自己埋在游知榆被風掀亂的發裏,好讓自己不會在晃動的大海裏失去平衡。
耳機裏的女聲似是某種來自深海的魔咒,一聲一聲地重複:kiss me kiss me,高昂地推動着她的心跳。
游知榆離她很近,立體的臉部輪廓氤氲着暗藍海水和明亮燈塔交映的光,在種種鮮亮的色彩裏,還堆疊了已經隐隐浮上水面的金光。
一切都萬籁俱寂,一切都浮光掠影。
“藍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桑斯南已經确定自己完全浸泡在了這場藍色幻夢裏。
音樂在搖晃,游知榆的目光也在她臉上搖晃,似是掃射全場的探照燈,隐秘而又劇烈地在她臉上搜尋着什麽,
“嗯?為什麽?”
游知榆的聲音像是從大海裏傳出來似的,又或者是從她的心髒裏,像是海水在她周邊晃悠。
溫熱的手仍然捧着她的臉頰。
桑斯南在那溫熱的掌心裏晃了晃頭,她能感覺到游知榆被風掀亂的發在她臉上飄搖着,她動了動喉嚨,卻又感覺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似的,讓她沒能繼續說下去。
是不是喝醉了酒都會這樣?
明明所有的動作行為都會變得遲鈍,但思緒卻自由散漫,能上天入地,能将被理智藏住的一切都狠狠挖出來。
為什麽喜歡藍色呢?
因為藍色是寧靜的,又是喧嚣的。而這其中,普魯士藍是最接近夜海的顏色,是最接近北浦島的淩晨三點半的顏色,誕生在一場獨特迷離的幻夢裏,驚心動魄卻又迷離深邃。
酒精帶走了她的思緒,讓她胡亂地想起了一段話,又胡亂地飄了回來:
沒有比普魯士藍制作過程更獨特的過程了,若不是命運眷顧,必定需要一個艱深的理論才能發明出普魯士藍。[3]
早就有人昭示過這個世界:普魯士藍的出現是命運的眷顧。
而在她的世界裏,游知榆就是普魯士藍。
這呼之欲出的結論,緩慢地将所有蓄效的酒精都引了出來。
她緩緩掀開眼,對上的是游知榆靜默注視着她的眼,是游知榆淌在她頸間的溫熱呼吸,是游知榆托住她臉的柔軟掌心。
海面在搖晃,地面在搖晃。
眼前的一切都被灌成了普魯士藍。
而耳機裏的女聲仍舊在反複唱着:so kiss me kiss me。
巨大的風吹亂她的發,卻又被一雙溫軟的手整理好,仔仔細細的,溫溫柔柔的,捋到她的耳後。
“很難受嗎?”游知榆的聲音很輕,卻又像海水沖刷她的心髒。
桑斯南的心髒簡直都在發暈,在令人發脹的酒精裏晃動,在瘋狂地負隅抵抗,可引線還是燃到了盡頭,燙到了她的唇。
她不得不栽在游知榆的掌心裏,阖起沉甸甸的眼皮,極為小聲地,親手将這一場藍色幻夢引爆,
“親親我,可以嗎?”
[1]出自《Rain and Tears》-The Hi-Revving Tongues
[2]出自《kiss me kiss me》蜷花仕女
[3]出自法國化學家讓·埃洛
ps:游知榆:雖然切歌看起來很像是我故意做的事情,但這真不是我故意的。不過很有用,下次可以再試試。
pps:那麽問題來了,猜猜有只魚會不會親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