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另一半夏天」
「另一半夏天」
游知榆很少去回憶自己軟弱的時刻。
特別是在別人面前,特別是在一個曾經将她視作為“完美”的人面前。
但也正因為這個人總是将她視作“完美”,這個人總是因為她不肯展露出來的軟弱,而被她欺騙。
這似乎會影響她對這段感情的推進。
所以她很有必要,去回憶一下那個階段的自己。也有必要,讓那個人看到,那個階段的自己。
落日熔金,倦鳥缭繞。游知榆盯着桑斯南澄澈雙眼裏的橘黃色日光,以一個簡單的問題開了頭,
“你覺得我媽是個什麽樣的人?”
“游女士?”桑斯南仍然很有禮貌地将那個與自己僅僅交談過幾句的中年女性,稱之為游女士。
“她應該是一個很開明,喜歡接受新鮮事物的女性。”也很謹慎地作出自己的評價。
“那你覺得她是一個什麽樣的家長?”游知榆挑了一下眉。
“感覺她應該不是那種‘會說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的家長。”桑斯南憑借自己對游女士的印象,作出了這個判斷。
“不,你錯了。”游知榆卻很幹脆利落地否定了她的話。
桑斯南怔住。
“至少在我二十歲之前,她都仍然是個會說‘這個不可以那個也不可以’的家長。”游知榆似是很随意地說着。
可她望向桑斯南的眼,似乎卻懸浮着無數個緩緩卷進時間漩渦裏的,細小的,滾燙的,夏日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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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桑斯南好似已經聞到了灼燙的海邊鹽水味道,吹着遍布迷疊香的時間旋風,跟着這無數條海魚打開了無數扇被遮掩着的陳舊木門……
陷落到了,只屬于游知榆的王國。
游麗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大概就是游知榆二十歲那年。
那年之前,可能游知榆的生活裏從未出現過“氧氣”,她其實已經在模棱兩可的界限中,将不允許生活中出現“氧氣”這種奢侈品的人弄混淆。
到底是游麗羽,還是她自己?
她不知道。
只知道,父親這個詞語對她來說是相當陌生的。
而游麗羽那時年輕又尖銳,明明生了一張極為柔和的臉,卻總是因為緊抿着的唇和蹙得緊緊的眉心,顯得輪廓有些兇厲。
對游知榆來說,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不是她沒有橘子汽水、嬉鬧玩笑的朋友和哆啦A夢的百寶袋,而是每天只能吃一拳頭大小左右的米飯,沒有過多糖分和澱粉的蔬菜,沒日沒夜上課練習時被壓到身體極限的難熬姿勢……
以及一場又一場比賽之後游麗羽用着那樣蹙得緊緊的眉心,一遍又一遍地反複觀看着她的比賽視頻,在無數個被挑剔的細節之後,那一句似是誇獎的“你可以做得更好,比現在更好,比之前的我更好”。
二十歲之前。
她一直沒有精力去分辨,将自己的生活變成這樣的,到底是她自己,還是游麗羽。
她竭力維系着自己的高分績點、游麗羽需要她拿到的一個又一個比賽獎牌、一個完美女兒需要涉獵領域的各種技能……順便再拉扯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夢想。
是夢想嗎?
也許是因為那二十年她過得極其繁忙,已經來不及去思考自己五歲那年被帶着去看音樂劇時,所發出的那一句稚氣話語,究竟還是不是她的夢想。
直到二十歲那年那一年。
她為一場特別重要的比賽準備了許久,已經連續幾個月一天只睡五個小時,繃緊着自己的身體極限,只為了完成這一場重要的比賽,卻在比賽開始前一天出了一場追尾的小車禍。
司機是游麗羽,她坐在副駕駛。幸運的是,兩個人都沒有受什麽嚴重的傷。
離奇的是:
醫生告訴她和游麗羽,她的腿并沒有受到任何嚴重的創傷,身體其他部位都沒有。
可她就是平白無故的,在那場車禍裏失去了自己的雙腿——在心理意義上。
她突然沒辦法再站起來。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的潛意識在抗拒她的雙腿。
這多奇怪?一個已經使用自己雙腿将近二十年的人,一個需要使用自己的雙腿去完成一場重要比賽的人,突然在比賽之前的那一天,發現自己的潛意識竟然在抗拒使用自己的雙腿。
她以為是自己的潛意識生了病,竟然通過這種方式來懲罰她。
又或者是,上天只是為了給她劫難而創造了這一切,在她即将通過這場比賽贏得一個十分重要的機會時,她竟然站不起來了。
直到後來很久以後才知道,是她的潛意識在通過制造疾病的方式來保護她。
但那個時候,她在這這件事發生之前所擁有的從來都是順風順水的人生,也很艱難才能意識到,一個一直站在高處的人,突然跌落到谷底時所看到的會是什麽。
那是她最為軟弱的一個人生階段。
在去學校上完坐着輪椅的第一節課後,她就休了學,把自己成天成夜地關在了練習室裏。
這種感覺讓她很疼。
因為她突然變成了一個需要仰視所有人的人,也變成了一個上舞蹈課時,在衆多纖細柔軟、可以跳躍、可以靈活轉動的身體裏,唯一一個僵木地坐在輪椅上,直直地挺着自己的脖頸,卻只能不露聲色地摳緊自己膝蓋的人。
氧氣或許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疼痛、劇烈、惡心……一切負面的、不好的感受,似是無限蔓延的潮濕苔藓,綿延不絕地滲透進了她的生命,并且妄圖重塑她的靈魂。
抓住她,困住她,纏繞住她。
沒人說過氧氣是個好東西,但的确鮮活。
她攜帶着這些鮮活的疼痛,度過了無數個厭棄自己、憎惡自己的日夜,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一切都好好的,可她的身上就是出了這種問題。
但無論她多渴切,這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
透過窗戶的晨光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落到她身上,她蜷縮着,陰在角落裏,聽到噼裏啪啦的一聲響。
昏昏沉沉間擡頭。
她看到了一個被砸落在地上的玻璃瓶——裏面裝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土,瓶壁已經變了色,已經被她遺忘在窗臺的某個角落,那上面貼着的标簽已經變黃,可“白橘子”三個字還是異常明顯。
恍惚間。
她想起自己的小時候,偶然間得到了些種子,便将土和種子便都扔進了這個從北浦島飄過來的玻璃瓶裏。
當時小孩心性,卻又被無數個日夜淹沒。
早已将這樣的稚事忘卻。
可現在……
她推動着自己的輪椅,挪過去,艱難地将玻璃瓶撿了起來,裏面的土壤早已經風幹,被随意扔進去的種子似乎也已經幹裂,沒了任何生機。
那天,她愣愣地盯着那個玻璃瓶,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回憶這瓶橘子汽水的味道,去品味那時自己喝到橘子汽水時所品味到的清涼和甜膩。
人這輩子總要瘋一次,叛逆一次。
好似只有這樣,青春才恰到好處。
二十歲之前的游知榆絕對想不到,有一天,她會艱難地推動着自己的輪椅,辦理協助登機、托運等一系列繁忙的手續,最後孤注一擲地登上前往北浦島的破舊大巴。
但二十歲那年,這件事的确發生了。
她單獨一個人前往了那座小城,去找自己的外婆,并且當游麗羽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去往北浦島的大巴上,給出的回答是:
“去喝橘子汽水。”
或許游麗羽就是從那一通電話開始改變的。
又或許,去往北浦島的不只是游知榆,還有她前二十年人生的驕傲和二十歲前半年的疼痛。
北浦島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
包括大巴車上陌生的方言、嘈雜的環境以及被難聞汗水浸染着的氣味。這一切沒有像她想象得那般好。
也沒有多差。
她的輪椅和無用的雙腿讓她這段旅程進行得很艱難,但無論是上大巴還是下大巴,都有人幫她的忙。
上車之後。
售票員好心地将她扶到中排不那麽颠的座位,又将她的輪椅推到前面,讓前排空間大一點的人幫她扶着。
她不太适應地低着頭說謝謝。
售票員笑眯眯地擺了擺手,完全不介意她的不得體,又在搖搖晃晃的大巴車上去到前排賣車票。
那時候還是那種老式的單色車票,薄薄一張,上面印着北浦島的老式輪船,還可以當作紀念貼紙貼在自己的随身物品上。
付了錢,說自己到哪裏,售票員就會從那疊厚厚的車票上扯下來一張給上車的人。
游知榆不知道這個規矩,也不知道坐大巴只要四塊五,身上除了百元大鈔沒有其他,但售票員應該可以找得開。
只是這種體驗到底對她來說是沒有過的。
等到售票員再次挪到她這邊時,她有些慌亂地也在自己的錢包裏翻來找去,卻又被售票員按住她拉開包的手。
她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售票員卻笑眯眯地讓她把錢收了回去,然後朝前面點了一下下巴。
游知榆順着望過去,擁擠熱鬧的車廂裏,所有人都随着開動的車颠來颠去。
最顯眼的就是她那輛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輪椅,第二顯眼的便是按在她輪椅上的那只手。
座椅已經将那只手的主人完全遮住,只有那人扶住輪椅的手,在打着轉的燦白日光下,始終沒有移開。
白皙骨感,纖細又瘦長。
食指上有顆棕色小痣,位置在關節處,十分鮮亮的特征。
她看出來應該是個女生的手,而且應該是左手,那只手本來試圖将車票放在輪椅座位上。可怎麽也放不住。
反反複複間,游知榆看到前排座椅間有紅色頭發跳躍了一下。她迅速低頭,下意識去躲。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躲。
也許是因為她仍然不想從別人眼裏看到軟弱的自己。大巴車颠來倒去,過了好一會,她謹慎地擡頭。
便看到那只浸潤在陽光下的手,像只淺金色的滾燙飛鳥般地揚了起來。
緊接着,啪地一下。
瘦長的手指一揚,将那張印着輪船的車票,很牢固地貼在了她的輪椅背後。
淺金色的日光爍亮,光圈模糊了游知榆的眼。
生命力在這個簡單的動作裏湧現。
這就像是,她給她的輪椅買了一張車票,車票上印着輪船,輪船通往的終點是自由寬闊的大海。
她一直記得那只手。
因為當她下車遇到第一顆來自北浦島的尖銳石子時,在她的輪椅因為這顆石子卡在路邊而外婆還沒來得及趕到時。
很多人将目光投在了狼狽的她身上,也有很多人試圖與她對視,而後找到能幫忙的契機。
可那時的她仍舊牢牢揪住自己驕傲的自尊心,不管是在北京,還是在北浦島,仍舊接受不了自己的軟弱,仍舊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選擇低頭,躲避那些試圖幫忙、同情、憐憫或好心的目光。
那個時候,也是那雙手,扶住了她被卡住的輪椅,沉默地将她推到了廣闊的馬路上,而後又不發一言地松開了她。
整個過程,兩個人都沒有嘗試去捕捉對方的目光。
沒有任何尴尬的交談和溝通。
游知榆将自己牢牢地藏在頭頂的鴨舌帽下,沒有放生掉自己的驕矜和面對自己無用雙腿時不太懂事的羞恥心,對方也沒有試圖展示自己的同情心和善良。
當那只手松開之後。
她們一前一後地站在大海面前,共享了長達二十一秒的藍色海浪、白色海鷗、金色陽光、濕熱空氣、灼燙沙灘和鹹澀海風。
那二十一秒裏,游知榆突然聞到了氧氣的味道。
——是透明的,溫和的,沉默寡言的,海邊的鹽水味道。
但溫和平靜,到底都只是氧氣的短暫形态。更長的時間裏,氧氣聞起來都是濕熱的,灼燙的,劇烈的,令人暴躁不安的。
初到北浦島的一段時間裏。
她沒有藥到病除,北浦島似乎也從來都不是她的止痛藥,她只是換了一個地方來厭惡自己。
只是,外婆和游麗羽是不同的。
在她軟弱的這段時間裏,游麗羽同樣也軟弱,似乎陷入到了什麽可怖的深淵,沉默寡言得厲害。可外婆卻強大無比,每天笑眯眯地問她要不要推着她去海邊曬太陽。
她說不要。
外婆不會生氣,只會第二天又來問一遍。
在她的雙腿沒有發生效用的一段時間裏,外婆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的小公主變成真正的人魚公主喽!”
是不是到了這個年紀,看過漫長而精彩紛呈的人生,就會将一切磨難都往好處想?
外婆似乎從來不急着讓她趕緊站起來。
而是一邊扇着蒲扇,一邊眯着眼喝着橘子汽水,然後給她按着沒有知覺的腿,樂呵呵地說,
“我早就想讓你來北浦島住了,可惜你媽不讓。你在輪椅上坐多久,就可以在北浦島歇多久,這多好?”
“再說了,我們家不缺錢不缺糧的,就算你一直在北浦島歇着,也能開開心心過一輩子。”
“錢都讓你媽掙去,她反正愛掙錢!”
游知榆沒有外婆那麽好的心态,真正接受這件事,對她來說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現在回過頭去看那段時間,她之所以覺得那段時間的自己軟弱,不是因為坐在輪椅上站不起來,而是因為她不願意接受那樣的自己,她承受不了自己出事後那些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不願意認可自己竟然會因為心理問題而站不起來。
這相當于讓她去全盤否定,自己之前二十年的生命。
她的确承認,自己是個要強的人。
但要強和軟弱這對詞語,從來都不是反義詞。
要強的她給自己沒有知覺的腿仍舊打扮得漂漂亮亮。
仿佛當那些裹着蝴蝶、蛇和珍珠的銀色腿鏈覆在自己的腿上時,她能感覺到那些鏈條冰冷而細膩的觸感,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腿是健健康康、完好無損的。
要強的她不願意接受自己脆弱的雙腿,也不願意讓其他人看到,好似那些支撐她逃到北浦島來的勇氣,在登上北浦島大巴的那天就已經用光。
連續幾個月。
她都沒有從顆顆大珍珠店的那個坡上下去過,北浦島上的人也都不知道,春華阿婆的外孫女來到了這裏。
她仿佛沒有來過。
只有在那些個濕熱黑暗的夏夜,她才會推動着承載着自己的輪椅,從房間裏出來透氣,但也僅限于門口的院子裏。
這也是北浦島和北京完全不同的地方。
外婆并不會逢人就介紹她有個站不起來的外孫女,所以這裏不會有人知道,有個跳了十幾年舞的二十歲女生,在她二十歲那年,在她最重要那場比賽的前一天,被桎梏在了輪椅上。
僅僅只是因為,心理原因。
如果她願意,她可以一直接受自己躲在這裏的事實。
可她不願意。
在無數個潮濕短暫的夏夜裏,只要過了淩晨兩點,北浦島就會一片漆黑。那時候,路燈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遍布整個北浦島。
從外婆家的這片坡往下望。
望到的就是一片漆黑,仿佛缭繞成黑霧的世界。
有的時候,這就是她想要的,因為沒有人看得到她的狼狽。沒有人知道她在這些黑夜裏,被無數個可怖的夢魇纏繞着,用自己被汗粘濕的手指,扶住粗糙尖厲的牆,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站起來。
有的時候,她又懊惱,難堪,想要直接發瘋,直接戳破讓自己感到惡心的僞裝,她覺得這些黑暗好像在将她纏繞住,困住,讓她動彈不得。
她弄不清楚自己的矛盾是是什麽。
就像是既想要讓着無窮無盡的黑暗掩蓋住自己的窘迫和不堪,也想要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裏,迫切找到一個光亮的意象來輔助自己重構生命。
在那個階段。
她軟弱,矛盾,又被這樣的黑暗僅僅抓住不放。
直到,真的有個微弱的、閃爍的白點出現了,在濃郁的磅礴的黑裏,這個僅剩的微弱白點,很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
一開始,她不知道這是什麽。
也從來沒注意過。
直到有一次,她再一次摔倒在牆邊,那個白點散發出來的微弱光線,罩住了她無力的腿。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至少在那後來的一秒鐘,她扶着牆艱難地騰到輪椅上的時候,沒有覺得自己像是被扔進死水裏的一條魚。
後來。
她不斷地去注意,去捕捉那個閃爍的白點。某個夜裏,她嘗試着站起來了一秒鐘。
在那一秒鐘裏。
她沒有摔倒,沒有佝偻着腰,沒有扶着牆借力。
而是緩緩打開了自己的雙手,感受了一秒鐘的夏夜熱風纏繞在自己雙腿上,身體上的感覺。
盡管在一秒鐘之後她就癱軟在了地上,但在那一秒鐘裏,那個她又看到了那個微弱的白色光點。
并且還一下一下地閃爍着。
似乎在為她感到高興。
似是沉入深海裏看到的微弱星星。
白色光點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也沒有因為她站起來就為她飄到天上去,可她那時太過興奮,激動的心情無處安放,并因此産生了想要回應白色光點的沖動。
她拿着自己的手機。
打開手電燈,沖動而年輕地對着那個方向閃爍着。
那時,沒有誰會去猜測白色光點後會有人還是有鬼,也沒有誰知道這兩個白色光點後是誰。
更沒有誰指望去能夠通過白色光點的方式去溝通。
摩斯密碼這種東西對雙方來說都是陌生的。誰也沒有想過要依靠這種方式,只是憑借着一種模糊的閃爍,去給出回應。
似乎都只是為了去向對方展示:你不是一個人。
其實她沒有期待會因為這個白色光點,而在北浦島發生什麽故事。
因為這樣的故事太不現實,也太過離奇。
這簡直就像是童話。
但她沒辦法否認,至少在那無數個晦暗無光的黑夜,在濃郁的、充斥着汗水和艱辛的時刻,那個微弱的閃爍的白色小點,就是她唯一的應答。
而且童話就是在現實生活中發生了,在某個灼燙得遍布蝴蝶的夏夜,或許那個夏夜根本沒有遍布蝴蝶,或許一切都只是游知榆對那個夏夜的記憶美化。
只是她覺得自己站起來的時候,腿鏈上懸浮着的蝴蝶真的活生生地出現,并且若隐若現地在她腿邊飛舞。
也許這就是腿鏈這個意象發生的效用。也許在那一刻,當銀色腿鏈随着她還有些僵硬的雙腿走動時所發生的輕微晃動,能夠讓她清晰地感覺到。
這個世界是劇烈而滾燙的。
她想要永遠留存住這種感覺,所以她留住了那個階段所有被她視作為“意象”的腿鏈。
所以她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個白色光點,卻沒有找到。白點消失了,她有些遺憾,也莫名覺得這個夏夜有些空。
就好像,只有那個白色光點看到了她站起來,她才像是真正地站了起來。
她靜靜地在黑夜裏練習着走路,仿佛才擁有自己的雙腿,珍惜着邁動着自己能邁開的每一個步子。
就在這個時候。
白點出現了。
卻是在完全不同的方向,她迫切地給出回應,而那個白色光點卻沒有閃爍,只是一直亮着,亮在那裏。
這是和以往完全不一致的信號。
也是和以往完全不一致的位置。
如果她因為這一點點區別,而去到那個白色光點所在的位置,會讓這個故事在別人聽起來的時候顯得有些虛假,也會讓別人覺得她是一個過分抽象的人。
但如果她沒去,就永遠遇不到桑斯南,也永遠不會知道那只手的主人就是桑斯南。
在之後回到北京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嘗試學習了可以用白色光點傳遞的摩斯密碼,也完全理解了年輕的自己當時為什麽能夠義無反顧地跟着那個白色光點,跑到那個狹窄潮濕的小巷,見到那個躺在鮮豔血泊裏的紅發少女。
一個被輪椅桎梏了一整年的人,在歷經無數個黑暗的夜晚之後,才突然站起來的那一秒,這已經足夠像是上天賜予的禮物。于是她會想要在濃郁的黑夜裏穿梭、濕熱的海風裏跳舞、灼燙的礁石上感受日光浸潤自己雙腿時的真實觸感……
那時的她,擁有全世界都不能匹及的亢奮、激情和澎湃,也擁有了一種源源不斷的生命力。無論去做什麽,都不太奇怪。
更何況只是去追尋那個應答過自己的白色光點。
在後來的很多場演出中,在後來很多次站在明亮舞臺上往臺下望時,她總是會想起那個白色光點,想起那些被黑暗裹挾的黑夜,想起她在北浦島遇到的那個紅發少女,想起當她趕到晦暗小巷時,那個奄奄一息的紅發少女,眼裏澄澈而久久都沒有熄滅的旺盛生命力。
輪船車票始終貼在她的輪椅上,白色光點在那些夏夜經久不息,那二十一秒鐘的海浪永遠滾燙。
她用這種方式留住了生長在她體內的生命力。
那段經歷對她來說是寶貴的,這源于情感,卻不源于普通的情感。她更沒有将那些珍貴、真摯的夏夜,全都置放在“青春期悸動”這個定義下。
直到現在,她也從來沒有認為,那個夏天的偶然和交集,會需要用“心動”來闡釋,也從來沒有試圖為那個夏天做出什麽定義。
女性之間的情感和力量是很奇妙的,這無關年齡、家庭和身份等等一切外在因素,更無關愛情、友情亦或者是親情。
只是一種力量和情感的依托,只存在于女性之間。
她從未設想過和那個紅發少女産生交集後,她們的關系會有怎樣轟轟烈烈的開始,以及怎樣蕩氣回腸的結局。
所以在那兩次真正的交集過後,她并非想讓自己去改變那個紅發少女什麽,也并非試圖插手別人的人生。
只希望。
至少在那兩個瞬間,她們命運的齒輪有合攏過,再分開時,便沾染了從對方身體裏溢出來的力量。
僅此而已。
回到北京後。游麗羽變了,她也變了。
可以說,那個夏天,她找尋到了自己前二十年人生裏遺失的一部分,然後才賦予了“游知榆”這個名字,完整的生命。
漸漸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軌。
但她始終知道,北浦島永遠在她的生命裏鮮活着。
再次來到北浦島也純屬偶然。
最後一場《謀害淡魚》的巡演結束,她用十年完成了“魚貝”這個角色,也要在十年結束之後,讓“魚貝”為她的這十年畫上一個句號。
這種感覺很抽象。
她知道,會有更适合她下一個人生階段的目标出現;也知道,這是她和之前的十年說再見的最恰當時機。
可就在結束之前的那一個月。
她開始沒完沒了地做噩夢,重複的噩夢,雙腿被冰冷的鏈條禁锢住,她似乎是被困在了搖晃的海水裏,有人不斷地在喊她的名字:
「魚貝」
而不是游知榆。
這一切都像,二十歲那一場比賽時前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一樣,讓她平白無故變得疲倦而狼狽不堪,她又一次失去了“游知榆”。
但她仍舊堅持着。
一切或許又有了一定的改變,至少除了噩夢之外,沒有發生更加糟糕的事情。
直到最後一場巡演結束,她收到粉絲熱淚盈眶送來的鮮花,突然覺得一切都很空,突然覺得一切都飄在了天上沒有落地。
那天晚上,她仍舊做了那一個重複的噩夢。
事情并沒有随着巡演的結束而結束。
她找不到原因。
第二天,渾渾噩噩地趕往機場,推着行李箱和自己疲憊的身體,有粉絲不舍地送機,她勉強朝那幾個年輕又灼熱的妹妹笑,笑完了,轉眼一看。
有輛老舊巴士,坐落在機場外,正靜靜地等候着去到記憶裏那座鮮活的海邊小城的人。
車身上面寫着北浦島三個大字。
她恍惚間想起,原來這是北浦島的臨近城市,原來她離北浦島這麽近,原來她已經這麽久都沒有想起過關于北浦島的一切,原來她已經忘記了她在二十歲那年回來之後擁有過的力量和答案,原來她已經忘記了那年喝過的橘子汽水的味道。
靜靜地在日光下看了一會。
游知榆突然就這麽徑直地推着行李箱拐了方向,突然就抛棄了北京的一切,突然就被這三個字蠱惑着上了車,哪怕她和車裏的人都格格不入,哪怕那些或好奇或八卦的眼神都投在她身上。
但一切都不會比二十歲時更差了。
再次去到北浦島,完全是不同的心境。她沒有了二十歲的局促和年輕,只剩下在看到那些滾燙海浪時的坦然和惬意。
也許一切都可以在北浦島找到答案。
也許一切又都不是因為北浦島。
可誰知道呢?只有去了才能知道,只有再次看到那蔚藍色的大海才能知道。
二零二三年的北浦島沒有了外婆,可仍舊有玻璃瓶裝的白橘子汽水,有一望無際翻滾着夏天的大海,有曾經被印刻在那些老舊車票上的輪船,也有了新修的馬路和路燈,繁鬧的海鮮市場,以及致力于開發出來的旅游區。
游知榆沒想過自己非得要在北浦島找到些什麽,也沒非得要讓北浦島這座靜谧而又年邁的小城,給自己所面臨的抽象問題一個具象化的答案。
也許一切都像二十歲那年那樣,只是她的潛意識想讓她停下來歇一歇,只是需要來到這裏。
也許又是因為在三十二歲那年,她像抓住一顆螺絲釘那樣,輕而易舉地抓住了龐大的命運,來到這裏,非得做些什麽,才能讓自己在三十二歲這年,獲得更加完整的生命。
她本來沒想在北浦島留得太久,全當放假。
直到某個翻滾着蔚藍海浪的夏日,顆顆大珍珠店的老板娘請求她幫忙看店,匆匆忙忙地趕去了自己女兒學校,說是女兒翻牆出去染了一頭紅毛回來被學校抓住喊家長了。
天氣預報說北浦島已經正式進入了夏天,那是二零二三年的北浦島,第一個氣溫到達三十七度的天氣。
游知榆随意地躺在店裏的搖椅上,打着瞌睡。
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自己從那個快倒閉的書店裏借過來的愛情小說,那是一本舊書,上面遍布着時間的舊痕,以及借閱過這本書的人所留下來的愛恨情仇和歡聲笑語。
店內的風扇吱呀呀地轉悠,遠處傳來零星的幾聲犬吠汽笛,又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争吵聲也因為遙遠距離而變得有些空。
戴上耳機,前奏緩慢,低沉男聲在唱“我會披星戴月的想你我會奮不顧身地前進”[1],所有聲響都被濕熱的空氣蒸騰了幾分安谧。
這是一個很好睡的午後。
沾染着無數人“初戀”氣息的愛情小說被她蓋在了臉上,苦澀又甜蜜地将她包裹住。
海藍色的封面截住了那些從玻璃門外透進來的淺金色晃眼日光,只剩下一些隐隐約約的光從眼皮子底下溜進來。
她不記得時間過了多久。
只記得。
有人動作極為輕地打開了店裏的玻璃門,攜帶着滾燙的夏日海洋氣息,以及一股極為清淡的檸檬柚子味道。
開門的那一瞬間,玻璃門外,有海浪翻滾聲音被帶了進來。
被驚醒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睡着了,一切都是倦怠的,一切似乎都被浸泡在了暖融融的夏天裏。
她沒來得及睜開眼。
那人就帶着一陣有些熱的味道,經過她的身邊,而後還不小心碰倒了她蓋在臉上的書本。
啪地一聲。
書本砸落到了地上,書頁被風刮得嘩啦啦作響,像光影在這一刻有了變化的聲音。
她下意識睜開眼,迷迷糊糊間,視野朦朦胧胧的。
沉甸甸的午睡過後,日光刺眼又朦胧。
那人似乎就漂浮在淺金色的光圈裏,卻又像從淡藍色海水裏遨游出來的飛鳥。
她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很局促地退了一下腳步,而後又彎腰将詩集撿起,小心翼翼地分開書頁,将書本重新蓋在了她的臉上。
她還記得,那人微涼的手指不小心擦過她的臉時,微微地縮了一下,觸感綿軟又細膩。
那過分合适的壓感,使她不得不阖了一下沉重的眼皮。
于是,當她再反應過來時,那陣被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就從店裏飛走,帶響了開門時的風鈴,也帶熄了玻璃門關上之後搖晃的餘韻。
一陣巨大而滾燙的風再次從縫隙裏淌進來。
游知榆終于從午眠中醒來。
外面響起一陣轟隆隆的機車聲音。或許是因為好奇,又或許是因為她在這一瞬間被某種只屬于夏天的氣息抓住。
她眯了一會眼,最終還是懶洋洋地将書本拿了下來,半眯着眼外看了看,看到那個坐在機車上戴着頭盔的纖細身影。
以及女人匆忙一瞥的側臉。
那一瞬間,午後的朦胧和遲鈍全都消散。
游知榆有些心驚地站起了身,碰倒了店裏的什麽東西,小腿好像還被刺了一下,但沒顧得上回頭看,迅速追了出去,卻還是沒能追到那輛一旦發動就竄得沒影兒的機車。
午後燦白的日光裏,搖晃的樹影下,濕熱的海風不要命地刮了過來,将她刮得清醒又模糊。
小腿上的刺痛一陣陣襲來,在沸騰日光下好似發脹。
她看到她騎着機車戴着頭盔,淡藍色襯衫衣角被海風吹得鼓起,被攏在頭盔下的長發在日光下耀成了淺金色,還有頭盔上被滾燙的海風吹得轉悠悠的淡黃色竹蜻蜓。
她僅憑一眼就認出了她,并憑空被她抓住。
世間萬物在那一瞬間都是鮮亮且充斥着生命力的。滾燙熱烈的午後日光将她裹挾,她動作十分緩慢地回到店裏,看到了她匆忙跑出去時被撞倒的東西。
那是一盆綠色植物,蔥綠枝桠,可是沒有開花。當她再次打開門進去時,那上面的嫩綠枝桠還在随着風輕輕搖晃。
後來她知道,這盆綠色植物是風鈴花。
一盆久久沒有開花的風鈴花。
恍惚間,她注意到自己手裏還拿着那本從書店借來的舊書,被她剛剛從臉上慌忙拿了出來。
翻開的書頁早已經發生變化,停留在那人在地上撿起書本重新分開,再蓋到她臉上的那一頁。
俗套的情節上面被前一個借書的人用藍色墨水筆标注了一個句子。搖晃的日光光圈晃得每個字都在發脹。
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她的心情極為迫切,像極了那個她重新站起來的夏夜。
當她看清那上面寫着的那一句讓她現在回憶起來,既覺得頭暈目眩,又覺得振聾發聩的一句話時。
她才遲鈍地意識到,對方用微涼手指将書翻到這頁,再将書本蓋到她臉上時,絕對不會想到這頁書上恰巧寫着:
兩個靈魂不會偶然相遇。[2]
[1]《披星戴月的想你》-告五人
[2]博爾赫斯《朋友之樹》。
所以評論區有課代表總結一下這章的嗑點嗎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