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海鮮鹵面」
「海鮮鹵面」
經久不息的蟬鳴漲痛了耳膜,不知從哪一片坡傳來的零星犬吠聲突兀地出現,燙紅了桑斯南的耳朵。
手心冒出黏膩的汗意,她偏開視線,又退後一步,假裝在等游知榆把自己手裏拿着的東西接過去,卻又無措地攥了攥衣角。
這時。
本來以為要關上的門此刻好像又敞開了些,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或者是沒有敞開,也沒有發出聲響。
但門裏明亮的光莫名淌了一些出來,連帶着從門口女人身上傳過來的張牙舞爪的香氣,都更過分地飄散了出來。
桑斯南挺得僵直的背緊了緊。
游知榆好像盯了她一會,而後又笑了一下。
輕悠悠地笑,似是滑溜溜的水淌過耳邊,又擠壓了周遭的空氣。
桑斯南心髒胡亂地一跳,本就發燙的耳朵因為這聲模棱兩可的笑意變得更紅。
“你的東西。”她不經意地動了動喉嚨。
游知榆終于慢悠悠地伸出手,一只手把桑斯南攥在手裏的東西接了過去,随意挂在了木門的門把手上,又望着桑斯南。
清透偏白的月光下,那白皙的一截脖頸坦坦蕩蕩地敞在外面,上面偏向鎖骨處的一顆小痣,随着不經意的吞咽動作,沾着細微的汗意,正不動聲色地翻滾着。
往上看,又是那截泛紅的耳尖。
游知榆的頭發還是濕的,水珠順着發絲滑落背脊,滴滴答答地落在肩上。她就這麽望了桑斯南幾秒,終于松開自己握在門把手上的手指,開了口,
“我今天還沒吃晚飯,你要陪我去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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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斯南愣住,還沒反應過來。
“不準說不去。”游知榆輕飄飄地補了一句,“因為我還在生你的氣。”
桑斯南遲鈍地反應過來,“沒說不去。”
游知榆挑了一下眉心。
明明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此刻眼神交彙中來往的潛臺詞卻很明顯,意思是:
-你又不是第一次拒絕我了。
-有嗎?
游知榆輕輕擡了一下下巴。
桑斯南縮了縮手指,莫名想起了之前荔枝裏的紙條以及海水星星之後的逃離,還有今天晚上聽到問題之後的逃跑。
好吧,至少這次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拒絕,而是……
她若無其事地望了一眼游知榆,“我只是在想,你怎麽這麽晚還沒吃晚飯。”
游知榆關門的頓了一下,似是有些吃驚她會發現這個問題。
桑斯南沒覺得自己有這麽笨,連這都發現不了,剛想辯駁,下一秒卻瞥到游知榆肩上的濕發,于是忍不住說,“你頭發還是濕的,不用吹一下嗎?”
“不用。”游知榆幹脆利落地鎖了門,随意地撩了撩自己頸下的濕發,“今天風大,走幾步就吹幹了。”
“好吧。”桑斯南默默地跟着游知榆走了幾步,看着對方在月光下輕輕晃動着的腰肢,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小聲地說,
“而且不是說沒有生我的氣嗎?”
極為輕小的聲音掩蓋在她們一前一後的腳步聲中,她以為前面的游知榆沒有聽見。
可游知榆的确聽見了,還慢悠悠地回過頭來。
桑斯南倏地頓住腳步,有些緊促地問,“怎麽了?”
游知榆指了指她們中間隔着的間隙,說,“你和別人一起走路的時候都要一前一後隔這麽遠嗎?”
桑斯南抿唇。
“往前走三步。”游知榆發出指令,看到她僵直的動作後,覺得她有趣,又故意說,“不然我還要繼續生你的氣。”
桑斯南沒辦法拒絕,只能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三步,走到了游知榆的肩側,“這樣還生氣嗎?”
游知榆輕輕地牽了牽唇角,颔首。
桑斯南松了口氣,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可下一秒,又聽到游知榆的嗓音輕飄飄地從耳邊傳過來,
“看你表現。”
又輕又懶,像只故意擺出姿态的貓兒。
但是……
桑斯南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游知榆,那輕巧的衣角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只氣鼓鼓的氣球,莫名有些生動。
原來公主也是會生氣的,原來公主生氣了會裝作沒有生氣,也會故意反反複複地折騰人。
公主有時候比貓還像貓。她偷偷地想。
這個點還開着的就只有夜宵店,離她們最近的也只有火焰山大排檔。
當桑斯南再次跟着游知榆來到火焰山大排檔時,人已經比傍晚的時候少了一些,但熱火朝天的氛圍仍然不減。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背心正在給人炒河粉的老板瞥了桑斯南一眼,招呼了一聲,
“三十四又來了?”
桑斯南有些局促地跟着游知榆在角落落座,聽到老板的話,含糊地“嗯”了一聲。
游知榆倒是有些意外,“你今天來過?”
桑斯南卡殼了一下,剛想說些什麽,系着紅圍裙的兼職工就拿着菜單湊上來了,碎嘴子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對啊,和明老板李校長她們一起,還點了杯紮啤,酒喝了一半,點的東西都沒吃幾口,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人還是想事——”
“來兩碗海鮮鹵面,一份不要那麽鹹不要加蔥,另一份正常。”桑斯南迅速将兼職工的話堵了回去。
兼職工咂巴了一下嘴,目光繞了一圈,“你們這不連菜單都沒看呢?”
“我們來的時候說好了。”游知榆對兼職工笑了一下。
“好嘞。”兼職工領了菜單就下去了。
瞬間,桌上只剩下了兩個人。大排檔的兩人桌桌面并不大,她們又坐在角落,其他瑣碎的聲音和目光都傳不到這邊。
昏黃流動的光線下,兩人面對面坐着,目光便時不時地交織在一起,卻又時不時地流動開來,有些熱,将燥熱的夏夜襯得越發不夠靜谧。
“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游知榆率先開了口,打破了這種隐秘的躁動,輕輕地說,“我們兩個單獨一起吃飯。”
“好像是。”桑斯南倉促地灌了口水。
“那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吃鹹也不吃蔥?”游知榆又問。
“上次我們一起吃燒烤的時候注意到的。”桑斯南解釋,“我聽到你和老板說淡一點,然後又看到你把蔥全都挑了出來。”
游知榆點了點頭,沒再說些什麽。
氣氛好像緩和不少。
等兩碗鹵面端了上來,桑斯南主動拆了雙一次性筷子遞給游知榆。
游知榆擡了擡眼,又勾了一下唇角,饒有興致地接過,“所以你現在是在哄我嗎?”
“哄你?”桑斯南有些不習慣用這個詞語來形容她的行為,可她仔細想了想,卻還是沒能否認,“好像是有點。”
大概是因為她的坦誠。游知榆笑出了聲,這笑聲比平時都要放得開,輕輕揚揚地飄在火焰山大排檔的角落。
“所以你現在還在生我的氣嗎?”桑斯南大着膽子問。
“所以你現在還不肯和我說,你到底記不記得我嗎?”游知榆真的很擅長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桑斯南給自己也拆了一雙一次性筷子,攪拌了一下自己碗裏的海鮮鹵面,鹵面的熱氣和濃郁的香氣便都竄了上來。
“我沒有不記得你。”她咬了一口鹵面,含含糊糊地說,“只是……只是覺得,我們那個時候只見過兩次,然後又過了這麽久才碰到,突然找你說之前的那些事情,也挺奇怪的。”
自從在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夜分開後,桑斯南想不到,她和游知榆會坐在北浦島的一家大排檔的角落,一人吃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海鮮鹵面,再聊到那個時候的事情。
“而且,你也不一定會記得我,不是嗎?”但她還是說了,比在明夏眠面前更加坦誠。
平心而論。
在再次與游知榆相遇在淩晨三點半時,她是希望游知榆第一時間就将她認出來的。如果那個時候游知榆先提起以前的事情,那她絕對不會裝不認識。
可偏偏,游知榆自己也沒有提起過。
也許是因為那晚的游知榆喝醉了,也許是她們再次相遇的時機不對。于是,也就錯過了那個提起過往夏夜最恰當的時機。
而當她已經接受,她們兩個是在基于忘卻那個夏天的基礎上進行往來社交時,那場夏日境遇對游知榆來說并沒有這麽重要時。游知榆卻再次提起了這件事,慌亂之下,她選擇了逃跑。
但明夏眠說得對。
她不應該因為這個問題,就把游知榆一個人扔在車上的。
想到這裏,桑斯南又擡眼望向對面的游知榆。
遠處是翻滾着的海浪聲音,掀開了游知榆攜帶着濕意的發。她們對峙着的這張桌子,正升騰着鹵面的霧氣和纏繞在一起的眼神。
游知榆靜靜地望了她一會,終于開口,“你為什麽覺得我會不記得你?”
游知榆的問題總是讓人很難回答,卻又戳中人內心的敏感點和關鍵所在。桑斯南低了一下眼,又吃了一口鹵面,
“誰會一直記得十二年的事情呢,還是那麽倉促的兩次見面,不記得也很正常。”
游知榆剛想說些什麽,可放在桌上的手機卻在這時振了起來。桑斯南眼尖地捕捉到,那是屬于游知榆的鬧鐘。
時間是:23:23:34。
這很奇怪,很少有人會在定鬧鐘的時候精确到秒,而不是整點。
游知榆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擡起手指将鬧鐘按停,又定了定神,說,“所以這就是你今天晚上聽到我問你記不記得我之後,馬上就跑的原因?”
桑斯南動了動喉嚨,也許她應該把在明夏眠承認的一切也在游知榆面前承認。
可莫名又有些抗拒。
她不想讓游知榆再想起那個時候的她,也不想讓游知榆知道,那時的她竟然産生了這麽惡劣的想法。
她不想讓游知榆看到她的不堪。一點也不想。
可這是為什麽呢?
還沒等桑斯南思考出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就看到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似乎是要說些什麽。可這時桌面上手機裏的鬧鐘又響了起來,時間仍然奇怪:23:24:34。
“這是什麽鬧鐘?”等游知榆再一次關停鬧鐘,桑斯南選擇用好奇心和探知欲壓過自己的剖析欲。
“這是我補充維生素的時間。”游知榆言簡意赅地說。
“那為什麽不設置整點?”桑斯南又問。
游知榆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似乎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回答這個問題,但過了幾秒,她還是回答了,
“整點都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特別性。但這單獨的一秒并不是,而是只有當它被選擇成為你的鬧鐘的時候,它才是被你選定的那一秒。”
桑斯南愣住,沒反應過來。
游知榆停頓了一下,又懶懶地抿了一口水,輕輕地說,“這樣的話,每天的二十三點二十三分三十四秒,就只是被我選定的一秒鐘。”
她永遠有這樣不尋常的習慣,不被常人理解,也總有些抽象。所以她不太回答其他人這樣的問題。
她從來不奢望能和別人聊“抽象”和“生命”。
“那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個人和你撞了這一秒呢?她要是也将這一秒選定為自己的維生素時間,怎麽辦?”桑斯南的反問讓人意想不到。
游知榆撐着下颌望着那雙澄澈的眼,這個瞬間,她只看到了對方眼底的幹淨和好奇。
“那我可能會愛上她。”游知榆冷不丁地給出這樣的答案。
“咳咳咳——”毫無意外,桑斯南差點把剛剛喝下去的水嗆出來。
咳了一會後,幹淨白皙的臉憋得通紅,因為咳嗽而變得濕潤的目光停在她臉上,裏面仍然是止不住的震驚。
游知榆倒了杯水,輕飄飄地推過去。
沒有說話,她在等着桑斯南發表對她這個答案的評價。
桑斯南默默接過水杯,遲疑了好一會,開口,“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我沒覺得因為這一秒鐘愛上一個人,就很草率。”她謹慎地說着,像只乖巧搖着尾巴讨好她的小狗。
游知榆終于忍不住笑出聲,沒有再逗她,“開玩笑的。”
心裏卻想,桑斯南是例外。
莫名的,桑斯南總會是那個例外。她時常想在桑斯南那裏得到不一樣的反饋。而實際上,桑斯南也總是會給到一些與衆不同的反饋。
比如說現在,桑斯南竟然在聽到她的回答之後,愣了幾秒,竟然真的笑了一下,還笑出了聲,讓那個平日裏不輕而易舉顯露出來的梨渦再次出現。
游知榆突然很想戳一戳。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雨絲構建的旖旎雨夜,想起那雙浸潤在搖晃水面的泛紅雙眼,想起她的手指滑過那泛紅眼尾的柔膩觸感,以及那泛紅眼尾的鹹澀味道。
那梨渦呢?
比泛紅眼尾更難出現的梨渦,會不會被她一碰就綿軟地瑟縮回去,亦或者……嘗起來又會是什麽味道?
而桑斯南還不知道游知榆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不經意間又讓那個被她藏起來的梨渦跑了出來。
便也沒意識到要把嘴角斂起。
而這時候。
她一側頭,便感覺到自己嘴角碰到了一處溫軟。在對上游知榆微擡起的狹長眼尾後,她背脊突兀地一緊。
似是過了電一般,酥酥麻麻的,叫人動彈不得。
就在這一秒,有顆滞留在蝴蝶骨上的汗珠,便在此刻搖搖晃晃地淌落下來,從凸起來的背脊,滑落到腰窩,再順着腰線滑落到其他地方。
桑斯南悄悄地攥了攥自己發麻的手指。
竟然沒有馬上跳開,而是乖巧地受制于她輕輕的手指上。游知榆對桑斯南的表現很滿意,但也知道這是小狗服軟的表現,便慢悠悠地收回自己的手,
“你剛剛在笑什麽?”
桑斯南松了口氣,卻又不經意地瞥到,游知榆垂落在腿側的那只手,食指不動聲色地撚了撚。
在昏暗的光線和被風揚起的襯衫衣角遮擋下,這個隐隐約約的動作,莫名顯得有些暧昧和燥熱。
而就在剛剛。
那根溫熱的手指還停留在她的唇邊。
這個想法冒出來後,她迅速挪開眼,掩飾般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發燙的耳朵,說,“你說你在開玩笑,我覺得你的玩笑好笑。”
這樣的玩笑也會有人笑嗎?
游知榆心滿意足地吃了一口鹵面,殷紅的唇染上瑩潤的湯汁,“我很奇怪嗎?”
如果不是玩笑呢?
如果她真的認為這不是巧合,如果她真的會将這選定的一秒鐘愛人歸結于命運呢?如果……她真的會因為這麽草率的一秒,就愛上一個人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因為這一秒鐘而選定了一個愛人,你會覺得我奇怪嗎?”她又強調。
桑斯南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奇怪。”
但不是因為“被選定的一秒鐘”這個說法奇怪,不是因為“被選定的一秒鐘愛人”而奇怪。而是因為,游知榆此時此刻,披着沒吹幹的頭發,和她面對面地坐在火焰山大排檔,十分接地氣地吃着一碗十五塊的海鮮鹵面,然後無比自信地和她說:
「這一秒鐘是我選定的」
這當然奇怪,奇怪到就像是,把一頓極為普通的夜宵,變成了一次極為奇妙的夏夜境遇。
而這些,竟然不始于命運齒輪,而都是由游知榆選定的。
這多奇妙?
“好吧。”游知榆并不對桑斯南這樣的說法感到反感,“這不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說我。”
“但……”桑斯南覺得自己好像不太喜歡別人說游知榆奇怪。因為在游知榆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又低頭吃了一口鹵面,含含糊糊地說,
“也很特別。”
“你說什麽?”游知榆的語氣有些驚訝,好似第一次聽到桑斯南誇她似的。
桑斯南匆忙地把鹵面咽下去,期間,她發現,她好像真的是第一次在游知榆面前誇她。
想了想,她決定不要當那麽吝啬的人。
于是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覺得自己有些太鄭重其事了,又将自己的視線移來移去,就是不停留在游知榆的臉上,将那句話複述來一遍,
“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特別的人。”
為什麽“也很特別”這四個字,說出來就變成了這麽完整的一句話?連意思都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桑斯南慌張地想要找補。
可還沒等她開口,她卻又聽到游知榆輕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像是立體環繞聲似的,繞在她周圍的光影裏,繞在這泛着鹹腥味道的海風裏。
她突然又想:
她的确從未見過像游知榆這麽特別的人,站在舞臺上是矜貴的人魚公主,下了舞臺卻又能和她在海邊小城的夜宵攤上吃這碗鹵面。
好吧,這的确是她的真心話。
于是,等游知榆笑完了,她也再沒想起過“找補”這件事,而是看到游知榆将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輕揚起嘴角,說,
“你知道更奇怪的是什麽嗎?”
桑斯南被問住,“不知道。”
游知榆笑意更深,“只要看到一個人的手,我就能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這顯然像是在糊弄她。
但看着在昏黃路燈下笑靥如花的游知榆,桑斯南卻忽然很想配合,可她不像讓自己看起來是個很好騙的人,
“騙人。”
“嗯,騙人的。”游知榆在笑,語氣卻像是在誘哄,“但我不騙你,要不你試試?”
“有什麽好處?”桑斯南沒有那麽輕易上套。
“不生你的氣了。”游知榆坦然地說。
“這聽起來似乎确實是個大好處。”桑斯南點點頭,答應了下來,便主動擦幹淨桌子,在桌面上墊了幾張紙巾,把手伸了出去。
游知榆沒想到桑斯南這麽快就配合,好像今天晚上的桑斯南特別聽她的話。
這麽想着,目光便落到那只坦坦蕩蕩露出來的手上,骨感修長,白皙如玉,指腹處輕輕地泛着粉,連指甲也修剪得圓潤又整齊,很符合桑斯南的性子。
她打量了一會,輕飄飄地說,“我要看左手。”
“這還不一樣?”桑斯南狐疑地問着,卻還是乖乖地換了左手上來。
“這下可以看了。”
伴随着游知榆的這句話。
伸出去的手上傳來溫軟的觸感。桑斯南下意識地縮了縮手。
“別動。”
游知榆的語氣很輕,卻聽起來很像是命令。
桑斯南又有些別扭地将手放了回去,她沒想到游知榆的“看手”是需要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每根手指掰開,看得這麽仔細的。
換作以前,她肯定直接跳開。
可是……
目光不自覺地落到眼前的女人臉上,游知榆正低垂着眉眼仔細觀察着她的手,纖長的眼睫在頭頂光線下投出陰影。
溫熱的觸感交織,細細的摩挲纏繞。
倒是沒想象之中的那麽抗拒。
桑斯南怔怔地想着。
良久,游知榆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似乎已經得出了結論,“你是一個特別幹淨、特別溫暖的人。”
桑斯南的手還在游知榆的手裏,被女人細膩的皮膚包裹着。面對着這樣的答案,她垂了垂眼睫,說,
“我不是。”
我會因為你映射出我的狼狽和不堪而讨厭你,也會在面對看似無力的環境時,在還沒有努力之前就放棄自己放棄未來。
我不幹淨,也不溫暖。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好。
而這時,游知榆似乎注意到了她內心的否認,将她的手拉得更近,盯着她的眼,咬字清晰地說,“你是。”
桑斯南沉默地別開臉,躲開游知榆的視線。這種時候,她不應該對游知榆再有隐瞞,也許她就該在游知榆面前承認她的窘迫和所有的負面情緒。
讓游知榆認識真正的她。甚至是,接受真正的她。
比起隐瞞,這似乎是她真正想要的。
桑斯南停頓了幾秒,有些艱難地開了口,“我之所以在你問到那個問題的時候跑開,是因為我覺得我以前其實很讨厭你。”
這樣的剖析足以讓游知榆意想不到。
她的确是遇到過許多讨厭她,或者是不喜歡她的人。但她并不會因為産生什麽想法,厭惡或者難過,都沒有。
但桑斯南竟然會讨厭她?
游知榆頭一次因為別人的讨厭,而覺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為什麽連這樣的事情,桑斯南都會是例外?
可很快,她又注意到桑斯南臉上的表情,這不像是在厭惡她,而像是在抗拒那個十二年前的紅發少女。她緊了緊桑斯南的手指,輕輕地說,“你不是第一個讨厭我的人。”
“但我讨厭你的理由不正當。”桑斯南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句話說出來。
游知榆注視着她,“是什麽理由讓你覺得不正當?”
桑斯南沉默了兩秒,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也沒有再隐藏的必要,“因為你太完美了。”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嗯?你确定這是讨厭我的理由?這聽起來更像一種誇獎,倒是我可以接受的理由。”
桑斯南覺得她奇怪,“你不應該覺得我很過分才對嗎?”
實際上,在聽到她說讨厭她之後,游知榆竟然還好脾氣地握着她的手,而沒有選擇将她的手甩開。
“既然有一個人認為我太完美而讨厭我,而恰巧我還不覺得那個時候的我是完美的……”游知榆輕巧地說,“那她不是給了我一種我恰好最需要的認可嗎?那我為什麽要覺得她過分?”
這詭異的邏輯。
桑斯南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理由。
“這種行為通常被解讀為嫉妒。”思考了良久後,桑斯南為這種不成熟不懂事的行為做下了定義。
游知榆似乎不太認同她的說法,而是漫不經心地捏了捏她的手指,似是一種懲罰,又像是一種極為漫不經心的動作,
“你知道嗎桑斯南,你的手告訴我……”她輕輕地說,“你是一個,特別溫暖、特別幹淨的人,從十二年前開始就是。”
很多人都和游知榆說過,桑斯南是在高二那年暑假結束過後突然變溫和的。但游知榆從不這麽覺得。因為第一眼瞥見那個染着一頭紅發的少女的時候,她便瞥見了少女眼底的溫和。
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桑斯南的底色是透明的。
“而十二年前的我,能獲得你的‘嫉妒’……”游知榆似乎特意加重了“嫉妒”這兩個字的咬字,而後朝桑斯南揚起唇角笑了一下,
“這種感覺并不差。”
桑斯南沒想到當她剖析自己的不堪之後,游知榆會給出她這樣的答案。
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會可以全盤接受另一個人對她的讨厭?在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桑斯南再次見識到了游知榆的特別。
但她也沒有忽略。
在游知榆的這段話裏,還存在着“十二年前的游知榆”這個詞眼。有一瞬間,桑斯南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的游知榆,穿着白裙從天而降,兩次将她從淩晨三點半的死水中帶走。
思緒飄到舊日夏夢,又重新地飄了回來。
桑斯南恍惚地凝視着自己眼前笑靥如花的游知榆。游知榆卻又在此時朝她揚起了一個笑,輕慢而不輕佻。
在這極為短暫的一秒,好似大排檔的所有燈光都聚焦在了這裏,紛紛揚揚地投射在了游知榆的側臉上。
讓她一半臉看起來像是一片金光粼粼的海,而另一半臉隐在濃墨重彩的夜中。
在聒噪的蟬鳴聲和攀升的熱意裏,桑斯南突兀地想起,她好像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到游知榆和別人說過一件事。
是在那個濕熱朦胧的午後,游知榆在音樂教室裏,對一個擁有着音樂夢想的女孩說:
「我曾經有一整年都需要坐在輪椅上」
這件事似乎發生在游知榆二十歲那年。而十二年前的游知榆,好像恰好就是二十歲。
有只魚——奇怪又美麗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