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
“啪嗒”一聲,是巴士熄火的聲音,大概也是積攢了近一個月的火藥終于爆炸的聲音。
仿佛震耳欲聾,又仿佛靜谧無聲。
緊接着,是車輛上其他人驚呼“就到了”,以及瑣碎的、窸窣的聲音。人們正在嘟囔着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以及情感,從這輛限時的雙層巴士上下車。
兩小時的海岸漫游就此到期,短暫得就像灰姑娘去參加舞會的限時南瓜馬車,時鐘敲響的那一刻,海風、兩只耳機裏單曲循環的同一首歌、晃動巴士上搖晃的模棱兩可的暧昧……
一切都戛然而止,就連風的速度都開始放慢。
桑斯南被這句話驚得酒醒了一大半。她猛地從游知榆肩上擡起頭來,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拉開距離,
“那個,到站了,我應該下車了……”
話落。
她慌亂地将自己耳朵裏的耳機摘下來還給游知榆,然後倉促地擠出人群下了車,到了下車口的樓梯前還不小心撞到了欄杆。
如果耳機真的是有線的,那此刻大概已經被她扯壞。
胡思亂想間,她還是以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下了車,不敢回頭看留在巴士上的游知榆一眼。裹挾着海水氣息的夜風吹過來,将萦繞在她周遭的酒精吹散,桑斯南瞬間清醒過來。
舞會的音樂聲在那一刻戛然而止,灰姑娘也在南瓜馬車到期的那一秒逃離了不屬于她的奇跡。
她幾乎是以五十米賽跑的速度離開了這片海岸,不知跑了多久,跑到胸腔幾乎被鹹濕的海風塞滿,傳來劇烈又細密的疼痛時,她終于停下自己的腳步,卻已經開始肌肉酸痛。
彎着的腰連喘了幾口粗氣,她擡手壓了壓自己頭上快要被風掀起的鴨舌帽,腰卻突然僵得發麻。
這是游知榆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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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逃得太慌亂,只記得耳機,卻不記得把人家的帽子還回去,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或者是說,還可以以一種不見面的方式将所有的一切還給游知榆。
絲巾、帽子、遺留在她家裏的衣服……将這些東西全部還給游知榆之後,她是不是就再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奇怪了。
也就再也不用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桑斯南恍恍惚惚地想着,這時,不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刺眼的亮光,她下意識地擡手捂住眼,有匆忙跑過來的腳步聲走近。
下一秒,刺眼的光被挪開了些。
明夏眠吃驚的聲音陡然出現在她耳邊,“三十四?你怎麽在這裏?”
桑斯南緩緩松開橫搭在臉上的手,仍有些恍惚。視線裏,明夏眠的臉已經湊到了她面前,還在她面前揮了揮手,狐疑地問,
“你這是從哪裏跑過來的,看你滿頭大汗的,像被海妖追了似的?”
桑斯南又喘了幾口氣才平複下來,打量着自己眼前的明夏眠,仍舊是那一套常年不變的格子衫工裝褲穿搭,但表情看起來卻神采飛揚,春風得意的。
“你這又是從哪裏來的?”桑斯南問她,“我記得這裏離你家也很遠吧?”
明夏眠卡殼了一下,含糊地應付過去,“剛和校長散了會步。
桑斯南想“哦”,卻又下意識地沒說出來,換成了一個輕輕的點頭動作。不知不覺間,游知榆竟然已經影響她這麽深了。
“不管,還是先聊你的事。”明夏眠湊過來搭着她的肩,剛搭上一秒,卻又震驚得擡起手,“我靠,你這是剛從海裏上岸吧,身上的汗都要濕成水了!”
桑斯南沉默地把她的手甩到另一邊,心情仍舊難以平複。
明夏眠又追着問,“你是從哪裏跑過來的。”
桑斯南頓了幾秒,慢吞吞地吐出幾個字,“雙層環海巴士的起點。”
“我靠!”明夏眠震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連忙離遠了一點上下打量着她,“離這裏起碼有三公裏吧?你跑過來的?”
桑斯南沒說話了。
“不對。”明夏眠又眯着眼打量了她一會,“我不信你自己一個人會去坐環海巴士,說吧,你剛剛和誰一起坐雙層巴士呢?”
桑斯南瞥她一眼,含糊地說了一個名字,“%#。”
“哦,游老板。”明夏眠顯然已經對她提到這個名字時的含糊其辭免疫,不僅準确地識別出來,還有了一定的推斷,“說吧,她說什麽做什麽至于讓你跑三公裏到這裏來了?”
但這個推斷十分不準确。
桑斯南本不想理會明夏眠不靠譜的推測。她沿着海岸線慢吞吞地走了幾步,聽着身後明夏眠的碎碎念和不靠譜的猜測。
隐隐約約在聽到明夏眠說“所以你到底記不記得游老板”的時候,她突然滞住腳步,回頭望着明夏眠,瞳孔微縮,
“你怎麽也知道這件事?”
明夏眠慢悠悠地踱步上前,下巴往海灘那邊揚了揚,“要不在那坐會?”
桑斯南有些猶豫。
但風吹得她頭上的鴨舌帽松松垮垮,她下意識地擡手壓了壓,在原地怔了好一會,最終還是點了頭。
她是該找一個人幫她梳理一下混沌的思緒。
這處海灘基本沒什麽人,夜風已經涼了。等和明夏眠走到海灘邊,看着洶湧的海浪翻滾時,桑斯南慌亂的心跳和滿身的燥熱已經被涼爽的海風沖刷得幹幹淨淨。
“說吧。”明夏眠有些費力地坐下來,而後有些随意地将雙手撐在腰後,“你為什麽會不記得游老板?”
桑斯南雙手抱住膝蓋,沉默了一會,低聲說,“我沒有不記得她。”
“是嗎?”明夏眠歪頭看過來,似乎是覺得她奇怪,“那我之前問你,你又只是說之前在路上碰過,完全不提起以前的事。”
桑斯南抿唇不語。
“說起以前的事我也早就覺得奇怪了。”明夏眠眯了眯眼,“你高二那年暑假回來像變了個人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會這也和游老板有關吧?”
明夏眠的問題足夠直接。
某種意義上,桑斯南無法否認這件事,似乎對她而言,十六歲那年夏天,是永遠都難以忘卻、難以平複的一個夏天。
但她覺得自己仍然不喜歡那年夏天。
“是和她有關。”沉默了良久後,桑斯南輕輕出聲,給出答案,“但并不完全是因為她。”
明夏眠愣住,原本只是猜測,但她沒想到這件事真的會如她所想得那樣,“什麽意思?那到底是因為什麽?”
桑斯南看她一眼,而後又将自己的視線轉向變得平靜的海,雙手仍然抱緊自己的膝蓋,
“在游知榆第一次來北浦島的時候,我和她一共有過兩次交集,一次是我在深夜的時候被小流氓捅傷流了很多血,她突然出現捂住我的傷口,把我送到了醫院,那次是你來醫院接的我,你應該有印象。”
明夏眠點了一下頭,“我确實還記得這件事,但卻是前幾天又來醫院看你的時候,看到游老板的臉才想起來,原來當時我看到的人就是她。”
“那還有一次呢?”她又問。
“是在我出事不久之後。”直到現在,回想起那個夏天,桑斯南的喉嚨還有些發幹,“一次淩晨三點半,我大伯打完牌喝完酒剛回來,恰好碰上了我,而大伯追着喊着罵我賠錢貨養了也沒用的時候……”
“她出現在我家坡下的那條小巷門口,穿着整潔幹淨的白裙,手上卻拿着不知道從哪裏撿到的髒亂木棍,攔在了我前面。”說到這裏,桑斯南斂得緊緊的嘴角舒緩地放松下來,
“這是當時我和她,僅有的第二次交集。”
那年夏天很熱,是一種無論待在哪裏,卻還是感覺自己被置在濕熱魚缸裏的熱,讓人不得不大口地喘着氣祈禱這個夏天盡快過去,可又仍舊無力地被桎梏在這個魚缸裏。
而那一年的桑斯南,顯然還沒被從魚缸中喚醒。
她只是日複一日地重複着自己沉悶如死水般的生活,就像其他在學校裏安安分分讀書的學生所看到的那樣,她染着紅發,和人打架整天帶着傷,翻牆逃課,不好好穿校服,在廁所裏煙霧缭繞的角落裏和其他活得像她一樣的女生一起分着抽一包煙,放學後随便去哪裏都不願意回家。
就算那時候她已經活得如此尖銳,但身上仍舊沒有青春的鮮活,而是充斥着厭世的死氣。
一切都仿佛是從那場海難開始的。
桑自強和蘇歡帶着他們的生命,以及桑斯南兒童時期的憧憬、活潑和快樂,一同葬身在了那片危險的海域。
她和厲夏花沒了依靠,領了撫恤金,打包着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和她們家裏隔了兩條馬路的大伯家,是方便厲夏花照顧當時懷孕了的大伯母。
很明顯。
在十二年前的北浦島,一個勞動力已經退化到幾乎沒有的年邁阿婆,以及一個等着上初中、高中乃至于大學的孩童,對一個當時已經生了兩個女兒并且還渴望第三個能生出兒子的家庭來說,在一個在她一出生就沒來看過她們一家一眼的男人眼裏,這就相當于兩張等着投喂并且還不一定有回報的嘴。
即使當時大伯家的經濟條件在北浦島已經算得上是不錯,而且大伯家在那場海難中基本沒有損失。
桑斯南當然沒在大伯家裏得到優待,年幼的她已經看過許多這樣的故事片,被苦難裹挾的小白菜到了親戚家裏便被欺負成了小土豆。但她沒有歧視土豆的意思,她只是因為個人喜好單純地不愛吃土豆。
所以她完全懂事地接受住在客廳被一條布簾攔起來的小床裏;接受吃飯的時候沒有她的煎蛋;接受兩個堂姐夏天吃冰淇淋的時候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不敢從那個裝滿冰淇淋的冰箱裏拿出來一個咬上一口;接受當她躺在那個由布簾隔出來的小床上的時候,明明布簾不隔音,大伯和大伯母還在客廳裏大聲讨論“你媽過來是可以,她至少能幹點家務等以後肚子裏這個出生了還能幫我帶帶孩子,但這個賠錢貨總不能一直在這裏待着吃幹飯!”
因為年幼無知的她覺得,一切都是暫時的。只要等大伯母生完孩子,她就可以和厲夏花回到那個給她畫着量身高線的房子裏了,也可以睡到涼呼呼的麻将涼席上不再熱得滿身起痱子了。
但她們後來沒能搬回去,因為大伯母生的孩子需要厲夏花照顧,因為年幼的桑斯南沒有獨立生活的經濟能力。
她們都需要依附大伯一家。
從那個時候開始,桑斯南離她的家,永遠都隔着兩條遙不可及的馬路。
而這一切她都可以接受。
她只是最不能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本來最應該站在她這邊的厲夏花,從踏入大伯家門檻的那一天開始,就從來沒和她站在同一邊過。
例如,在帶着堂弟和她一起上集市時,只給堂弟買橘子汽水不給她買;例如,在年幼的堂弟主動用零花錢買了橘子汽水給她時,在大伯母審視的目光下,平靜地将她攥在手裏攥得死死的橘子汽水搶回去,送到了堂弟面前讓堂弟自己喝……關于橘子汽水的記憶,都有許多這樣的細節。
但最嚴重的一次。
是她剛上初中,她們班最流行穿背帶褲的那個時候,班上所有的女生每個人都有一條牛仔背帶褲,背帶上還都扣着一些花裏胡哨的徽章。
屁大點的孩子總是會羨慕這些有的沒的,但厲夏花已經明确拒絕過她。她只能懂事地忍住自己的羨慕。
那天回去,堂姐卻主動邀請,問她要不要試穿着去學校。她信以為真,高興地穿上在厲夏花面前晃來晃去。
厲夏花卻立馬沉下臉,她發誓,在她們來到大伯家之前,厲夏花從來沒有向她拉過這樣的臉色。
可那天。
厲夏花卻用手指着她,厲聲道,“馬上脫下來還給你堂姐!”
桑斯南完全不懂厲夏花為什麽要這樣。她死死地咬住唇,不讓自己的眼淚從自己脹得發酸的眼睛裏落下來,“不!”
“你脫不脫!”當時的厲夏花站起身來,又看了看牆上的鐘,表情很吓人。
房間裏的堂姐被她們的對峙吓壞了,完全不敢走出來。桑斯南倔強地搖頭,她以為厲夏花頂多會像她不肯給移動公司打電話時那樣,拿着棍條追着她滿街跑。
但那次。
厲夏花只是陰沉沉地盯着她,然後,硬生生地把那條牛仔背帶褲從她身上脫了下來。或許,用“刮”那個字會更合适。
她永遠記得那天。
厲夏花滿是老繭的手帶着牛仔背帶上徽章的扣針,尖銳地刮過她剛發育的胸口,血在那一刻蹭地冒了出來。
很疼,很疼,她抱着胸蹲下來說她很疼。
但厲夏花只是偏了一下頭沒看她,而後就拿着背帶褲走進了堂姐的房間,親切地和堂姐說,“她就是閑的,衣服沒弄壞吧,你看看,對了,今天的事情記得不要告訴你媽媽……”
在厲夏花和堂姐說話的漫長五分鐘裏,桑斯南光着腿蹲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洗到縮水的T恤,單薄地罩住她剛發育起來的少女軀體。
那大概是她最厭惡自己的五分鐘。
那時,桑斯南尚且還有些對美好童年的戒斷反應。
但到了上高中時,大伯母親切地拉住她的手,對她說,“念完高中就進電子廠吧,我都給你看好了,這幾年電子廠比其他都賺得多。”
她開始接受這個事實。
但至少,不那麽沉默地去接受。于是,她變成了最尖銳的自己,或許是因為那時的她想讓自己的高中變得記憶深刻起來,或許是因為那時的她已經開始接受自己被關塞在魚缸裏的事實,又或許,那時的她太過迷茫,迷茫到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去面對自己已經開始厭倦的未來。
她開始學會做自己以前從來不做的事情,她開始漠視從不和自己站在一邊的厲夏花,她開始學會在醉酒大伯回家和大伯母喊她“賠錢貨”之前,從那張僅有布簾遮擋自尊的客廳小床上提前離開,穿越兩條馬路,去那個被灰塵鋪滿的家裏坐着。
在那面紅色圍牆上坐着,看着黑暗的天一點點變亮,變得灰蒙蒙,最後雲層裏的一抹金光就會穿出來,熱切而溫暖地潑在她的眼皮上。
也許那樣的光,對當時的她來說,像可以握在手裏的希望。
或許,一切又都始于那個夜晚,那處生長着苔藓和流淌着鮮血的小巷:她在淩晨三點半出門,路過一條陰暗小巷,看到零星幾個染着黃毛的小混混,圍着一條奄奄一息躺在血泊裏的小狗。
她扔了包,亮起手電筒,喊住了他們。
空蕩蕩的小巷裏,那一聲“喂”聽起來很像她忍耐了多年的憤怒,很像她被桎梏在窒息海底多年對自己發出的一聲吶喊。
過程是混亂的,記憶卻是模糊的。
對于那個濕漉漉的、充斥着汗意和鮮血的夏夜,桑斯南最印象最深的不是那群小混混突然拔出刀刺向她的那一瞬間;也不是她在活像是要将人撕碎的痛意裏像塊抹布一樣,被扔在那個小巷裏看着自己的鮮血淌滿這片地的那漫長的幾分鐘,或幾十秒;更不是意識到奄奄一息的小狗的嗚咽聲,驟然消失在她粗重的呼吸聲的那一瞬間。
而是。
她躺在昏暗潮濕的小巷石板路角落,安靜地接受自己即将走向死亡的那一刻,因為失血量過多而模糊的視野裏,游知榆出現了,穿着幹淨整潔的白裙,跑過來,如同一個夏夜奇跡一般,出現在她身邊,捂住她的傷口,将奄奄一息的她送到醫院。
只要還活着,桑斯南就不可能不記得,她躺在潮濕陰暗的小巷裏,在似是幻覺的昏暗燈光下,迷糊間睜開眼睛時,所看到的那雙眼——朗澈,幹淨,沒有任何憐憫和同情。
這是不屬于這裏的一雙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游知榆,但她那時并不知道游知榆的名字,也不知道從天而降的游知榆到底是不是只是她的一場夢。因為第二天醒來之後,她看到的就是滿臉倦态眼睛都哭腫了的明夏眠。
直到明夏眠和她說,有個女生在她之前送她過來了,穿着白裙子,長得很漂亮,好像不是北浦島這裏的人。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不是她在瀕臨死亡時所産生的幻覺。
的确有這麽一個人。
并且,在她瞞着厲夏花傷好出院之後,再次去到那個昏暗潮濕的小巷,那條奄奄一息的小狗不見了。
而那個在海邊礁石上光着腳跳舞的公主出現了。她知道,是公主救了她,也是公主帶走了小狗的屍體。
她殘留的自尊警告她,必須要把這次恩情還給公主。
但她應該用什麽還。
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能在這次活下來是一件挺不可思議的事情。
興許,在那些已經過去的淩晨三點半裏,她的确有遇見過在海邊礁石上跳舞的公主,也的确有停留過腳步,但更多的,她只是沒有表情地路過。
對那時的她來說,擁有生動的表情,都似乎變成了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
第二次交集。
仍舊是淩晨三點半的這個喘息時間,可她醉了酒的大伯卻提前回來,逼得她猝不及防地跑了出去。
可大伯不知怎麽,竟然追出了門,大罵着喊她“賠錢貨”,将她追到了游知榆面前。
這多奇怪。
她和游知榆第二次的交集,仍然以窘迫和矜貴這兩個立場對立。深夜的小巷門口,游知榆竟然會穿着白裙站在這樣昏暗髒亂的環境下,而且還會在她被追趕時,很果斷地撿起路邊的棍棒,攔在了大伯前面,厲聲喝道,
“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像一個女俠,也像一個從天而降的公主。
很俗套的故事。但對桑斯南來說,這樣的“俗套”交集已經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在北浦島上,是沒有人會在看到這樣的“家事”時,不通人情世故地說“報警”的。
可游知榆的确這麽做了。
而醉酒大伯大概是沒有聽到過這兩個字,竟然也被游知榆呵斥住。而就趁着大伯發愣之際,游知榆突然把棍棒往大伯頭上一扔,轉而,用那只幹幹淨淨的手,一把拉住她就跑。
桑斯南不知道她們要去哪裏。
只知道,當她回頭看的時候,大伯的禿頭上已經被濺了一堆泥,像是糊了一團水泥似的。
看到她跟着游知榆跑走的時候,大伯再次回過神來,追上來破口大罵,謾罵的內容已經是現在的她不願意再回想起來的程度,或者是說,她已經記不清大伯那時候謾罵她的話語了。
她只記得她愣愣地跟着游知榆跑,不知道終點在哪裏,兩個人卻都不要命地、轟轟烈烈地跑。
而游知榆竟然也回頭,朝她勾了勾唇,在如水的夜色裏,那一抹笑發酵着輕快、肆意和濃烈的美。——不知是那個淩晨三點半本來就太亮,還是桑斯南看到大伯的禿頭被濺上泥覺得太過開心從而為那個夏夜加上了回憶濾鏡。
總之,似是一場午夜夢回時的绮麗夢境。
她被游知榆拽着,跑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跑到了哪片海域,也不知道跑了到底有多久。等她們在某一處海灘停下來的時候,海面上似乎已經漂浮起了粼粼金光。
或者又只是桑斯南的自動美化,因為這會讓那個夜晚顯得更像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夢。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游知榆會在很多年後,活脫脫地從這場夏夢裏被剝離出來,再一次出現在她眼前。
她只記得。
當她們停下來的時候,她的右耳是呼嘯而過的風聲,左耳卻被塞進一個溫熱的物體。
柔順的發被海風吹拂着揚在耳際,裏面傳來了一首她從未聽過的英文歌,旋律輕快,前奏鼓噪。
那個時候還是有線耳機。
白色耳機線穿過夏夜濕熱的空氣、鹹澀的海風、流動的光影,将她和游知榆聯結在了一起,将大伯的謾罵連同桑斯南明明已經墜入海底的生活,短暫地掩在了腦後。
耳機裏的男人反複在唱着一句她當時很難聽懂的歌詞:
「Everyday everynight it\'ll be so right
每個與你共享的日夜将醉人無比」[1]
而那時的游知榆轉過頭,微微喘着氣,被風吹亂的頭發纏繞着這片海風,纏繞着她們共同呼吸的空氣,對她說,
“這時我最喜歡的一首歌,你喜歡嗎?”
塞滿胸腔的鹹澀海風讓桑斯南說不出話,但她當時怔怔地看着這樣的游知榆,還是點了點頭。
她喜歡。
然後游知榆朝她笑了一下,眉眼散漫又漂亮,像一幅朦胧又迷幻的夏日油畫。
這樣簡單輕松的對話,沒有關乎家庭和背景,也沒有關乎苦痛和折磨。這樣讓她們看起來,很像兩個牽着手逃亡,分享同一首歌的同類。
讓那個本來平平無奇的夏夜,變成了一個經久不滅的夏夜,海水蒸騰,海浪翻滾,風速很慢,只聞得到海水鹹濕的氣息。
後來,她們在海灘邊的一塊礁石上坐着,聽着男人将這句歌詞唱到三十四遍的時候,粼粼金光從海平面上漂浮起來,準确而溫熱地潑在了桑斯南的臉上,浸在了她的身體裏。
她抓住了漂浮不定的希望。或者是說,高高在上的希望,至少在那一秒,有浸透過她殘破不堪的內心,有屬于過她。
後來,她帶着厲夏花給她存好的大學學費,離開了北浦島,又在二十八歲這年再次回到北浦島,住到從她上初中開始就再也回不去的家,變成了現在的桑斯南。
但那個夏夜始終印刻在她的生命裏,獨特的氣味、熱得沒完沒了的溫度、輕輕在她耳畔哼唱着的女聲、拽着她逃離魚缸的那只溫熱的手、有線耳機裏傳來的鼓噪歌曲……
所有的一切都似是海市蜃樓。
但她會永遠記得,在她狼狽不堪的十六歲,至少曾經有過那麽一個夏夜,海風對她來說,是自由的。
“這聽起來,實在是太太太像一場夢了。”聽她描述完這兩次交集之後,明夏眠同樣也發出如此真實的感嘆。
桑斯南沉默地望着海面,沒有否認。
海風拂過她的臉,掀亂她鴨舌帽下的發,吹過她漆黑平靜的眼。她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坐在這裏平靜地描述那段,對她來說似是窒息般的回憶。
不過,她能這麽輕而易舉地描述。
因為坐在她身邊,聽她說這些的是明夏眠,是和她一同經歷過那段時間、面臨相似境遇的明夏眠。
明夏眠看了桑斯南一會,她知道那段時間對桑斯南來說意味着什麽,對她們兩個來說,這都相當于被魔鬼裹挾着的地獄困境,連掙紮的力氣都小得像是擰不開一顆螺絲釘。
就算明夏眠那時候也不好過,但她仍然止不住地心疼那個時期的桑斯南,會因為一條小狗而甘願讓自己受傷的人,絕對不是那些人口中的“無惡不作的三十四”。
“不過,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明夏眠試探着開了口,“你們那個時候難道沒有互換姓名和介紹彼此的身份嗎?所以你們那天晚上不會就是在海邊把那首歌單曲循環了一晚上,然後看到日出就分開了吧?”
“我沒和她說我的名字。”桑斯南輕垂眼睫。
“那她呢?”明夏眠忍不住問,“她沒有和你說一些她自己的事情嗎?比如說她為什麽這麽巧這兩次都出現在你身邊,比如說給你一些逃離這裏的建議?所以你才會在這個暑假結束之後發了瘋的學習,然後考到外地去上大學?”
“她沒有和我說這些事情……”再次提到過去,桑斯南的語氣變輕了一些,“說了一些其他的。”
“說什麽?”明夏眠來了興趣。
“她主動介紹了自己,說是春華阿婆是她外婆,但沒有告訴我她的名字,我猜她可能是不記得這件事了。”
桑斯南低着聲音說,
“又或者是那天晚上,我們的姓名并沒有那麽重要。”
對兩個牽着手逃亡到海邊的人來說,好像都知道這僅僅是一次短暫的交集,誰也沒想起來要互相介紹自己的名字。
顯然。
那個時候的游知榆把她當作了被這場特大海難侵蝕過的一員。而她呢,她只是把游知榆當成了外來的一員。
天亮過後,她們就會各奔東西,沒有必要在這個短暫的夜晚分享彼此的人生。
但是有一瞬間,桑斯南想把所有的一切全盤托出。
而且更奇怪的是,她想看看如果她将那些事情全都說出來的話,游知榆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待她?是埋藏在良好教養下的同情?還是好心地摸摸她的頭把她當成路邊奄奄一息的小狗?
桑斯南承認,青春期的她的确很尖銳,才會産生這樣不合時宜甚至有些過分的想法。
但更奇怪的是,面對着當時的游知榆,她又什麽都沒辦法說出來。
這大概也是游知榆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
因為游知榆當時只是漫不經心地跟着耳機裏的音樂哼了哼歌詞,沒對她在小巷和被大伯追趕的遭遇發表任何評價,也沒對她的苦痛做出任何行動。
“我很感激那個時候的她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只是和我靜靜待着,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麽,也沒有試圖義憤填膺地想要拯救我,甚至也沒有和我讨論北浦島的任何事情。只是在最後分開之前,她和我說了一句話……”桑斯南垂着眼,陷入了回憶。
明夏眠被吊起了胃口,忍不住搓了搓手,“什麽什麽?”
“她說……”燈塔光在這一刻落在了桑斯南的眼睫上,她低眼躲過有些刺眼的光,輕輕地說,“下次如果還能再見面的話,記得告訴我你的名字。”
明夏眠注意到,桑斯南本來被風吹涼了的耳朵,在這個時候又泛起了細微的紅。
“所以……”明夏眠動了動喉嚨,想要繼續往下猜,卻又蠢蠢欲動地盯着桑斯南。
“這是她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桑斯南斂了一下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停頓了幾秒,才說,
“所以這次見面之後,我和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名字。”
“OMG!”
明夏眠忍不住尖叫一聲,
“這是一個多麽蕩氣回腸又有緣份的故事啊,所以之後呢,你是不是像童話裏的灰姑娘那樣,愛上了騎着七彩祥雲過來救贖自己的公主,然後時隔十二年,你努力上進成了現在的三十四,有了經濟獨立的能力,把阿婆接回了自己家,和大伯家斷絕了關系,然後以更自信的自己和公主重新相遇,你們共同逃亡到北浦島,本土純情小狗注定無法拒絕外來的年上姐姐,然後這樣那樣,你們最終還是……”
明夏眠顯然對自己編寫的故事結局十分滿意,最後還豎起了大拇指,“獲得了一個極為美滿的happy ending!”
這簡直比桑斯南記憶中的那兩個夏夜更像是在做夢,還是一場混合了格林童話,周星馳電影,以及綠江百合頻道十分常見、被分類于久別重逢标簽裏愛情小說的夢。
只不過,這顯然是明夏眠的夢。
“不,你錯了,我不是灰姑娘……”翻滾的海浪聲裏,桑斯南有些奇怪地望着明夏眠。
雖然她沒能太聽懂明夏眠後半段的話。
但有一件事她必須得澄清。她皺了一下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靜靜地說,
“當然,也沒有愛上她。”
明夏眠:都這樣了還沒愛上?
ps:一個小細節,現在回頭看第一章開頭那段,會發現,三十四說的兩次淩晨三點半,指的就是這兩次。
[1]歌詞來自于《Ooh Baby》-Craig Ruhn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