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燥熱巴士」
「燥熱巴士」
桑斯南從未注意到,北浦島什麽時候也出現了這樣的雙層巴士,直到游知榆出現在了這輛雙層巴士上。
恍惚間。
她才想起,原來明夏眠前些天就和她提起過,這是北浦島為建造旅游區特意打造的環海觀光巴士,繞海一圈需要兩個小時,而價格只要十塊錢。而這裏,就是這輛環海觀光巴士的起點。
在手心白色光點熄滅的那一秒。
桑斯南主動上了這輛車,一旦發動就會行駛兩個小時的環海巴士,在看見游知榆在這輛車上的前提下,在游知榆發出“上車”的信號之後。
也就是說。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她都會和游知榆一起度過,在一輛要歷經大海、海灘、花田和夏夜微風的雙層巴士上。桑斯南以前從來不會主動做出這樣的行為。
意識到自己真的上車之後,桑斯南恍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可又覺得:今晚,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已經連續斷了幾天的安眠藥,甚至還時隔幾個月再次喝了酒。而且有個現實的問題是,她還需要将游知榆的絲巾還給她,這是游知榆上次留給她的問題。
一切都亂了套,不差這兩個小時。——她是這麽想的,至少在這兩個小時結束之前,想法都沒有改變。
已經是夜,但卻是不太尋常的夜。夜色有些浮躁,蔓延出藍色海浪的缥缈朦胧,而這輛紅色巴士車則被遠處的燈塔光線調配出了如夢似幻的光影。
車上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擠坐在兩人座椅上的情侶,細碎,暧昧,缱绻地交流着一些隐秘的話題,夾雜着春風夏夜的笑。路過前排這些人的時候,這些話題便自動傳入了耳膜。
桑斯南不自覺地蹙了蹙眉,對她來說,這些話題有些陌生,也有些奇怪。
而在這些人裏,游知榆就坐在敞篷巴士車的最後一排靠着欄杆的座椅上,風情萬種地倚坐在欄杆旁邊,鴨舌帽下的視線有意無意地飄過來,直至目視着她在她旁邊落座。
桑斯南原本想與游知榆隔一個位置落座,至少讓她們看起來和前排那些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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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本就不一樣,不是嗎?
但上了車,到了二層,走向游知榆那邊的時候,明明車上的人不多,與游知榆相隔的位置也都空空蕩蕩,桑斯南的步履卻變慢,她莫名就在游知榆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說不清為什麽,可能她确實已經被這個不尋常的夜晚所裹挾。
幾乎是一落座,那股舒緩的專屬于游知榆身上的香氣,就裹到了桑斯南的鼻尖,還夾雜着海鹽蒸發熱浪,以及刺激酒精帶給她的蠢蠢欲動。
她晃了晃頭,試圖擊碎這股蠢蠢欲動,便主動開了口,“你怎麽在這裏?”
游知榆在看着她。或者是說,在盯着她。或者都沒有,只是因為夜晚的酒精讓她頭暈目眩,産生了錯覺。
甚至讓她誤以為游知榆盯着她的目光都變得灼灼起來。
好一會。她聽到游知榆松馳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喝了點酒,出來兜兜風,正好看到了這輛環海巴士。”
“你也喝了酒?”
桑斯南有些驚訝地擡頭望去。發現游知榆正望着車外的那一片海,表情被海色浸染得朦胧不清。
果然是酒精讓她産生錯覺,游知榆沒有在看她。
“嗯。”游知榆答了一聲,聲音有些懶倦,接着又轉頭望過來,“你剛剛在給誰發短信?”
桑斯南心一跳。
像是小時候和人傳紙條被抓包,抓包的人還正好是她想傳紙條的人。
她幹巴巴地答了一句,“你。”
“我?”蔚藍夜色下,游知榆的紅唇似是肆意生長的淩霄花,嬌媚又絢爛,“給我發的什麽?”
桑斯南下意識攥緊手機,“我……我說,我想來把你的絲巾還給你。”
游知榆撐着側臉打量了她一會,“那絲巾呢?”
桑斯南頓住,沉默了一會,只能吐出兩個字,“沒帶。”
出門之前,她壓根沒想起要還絲巾的事情。
一陣風卷過來,裹着海水味道。游知榆笑了一聲,懶漫的笑聲和攜帶着花香的酒精味道彌漫,
“我倒是帶了一條。”
桑斯南有些好奇,以為又是一條五千四百塊的絲巾,“做什麽?”
游知榆随意地擡了擡手腕,“戴着玩。”
桑斯南這才注意到她拿着手電筒的那只手腕上,有條鮮紅的絲巾在風裏搖搖晃晃。
而且還是上次篝火晚會門口發的那條絲巾,右下角甚至還印着“北浦島”三個大字。即使北浦島想跟上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但在文化創意産品的設計這方面,還有着一定的欠缺。
例如絲巾上又大又笨重的logo,以及她們此時此刻坐着的這輛雙層巴士,也遠不及都市裏雙層巴士的高大時髦,車身上也還印着北浦島三個大字,小巧中帶着幾分笨拙。
桑斯南差點說了“哦”,但幸好她把這個被她們視作炸彈的字吞了進去,“你喝了多少?”
游知榆身上的酒精味比她身上聞起來要濃烈,要刺激,要更适合這即将在雙層巴士上的兩個小時。
“沒多少,差不多已經醒了。”游知榆簡短地說,而後又側眸望着她,指了指她手上的酒,饒有興致地問,“你不是不能喝酒嗎?”
桑斯南搓了搓手裏氤氲着水汽的啤酒罐,“今天試了一下。”
游知榆側頭望她,又笑了,這大概是一種覺得她好玩的笑,又或者是一種慵懶的,随意的笑,“我可以試試嗎?”
桑斯南心一跳,“試什麽?”
游知榆輕微地挑了下眉,夜色下,這個動作讓她的眼看起來像是迷人的鈎子。
而桑斯南便變成了厲夏花親手給她鈎的那條圍巾,線頭被勾了出來,剩下的部分便也變得散漫,變得搖搖欲墜,一扯就散成了滿地細密的線。
桑斯南沉默了一會,把自己手裏的啤酒罐遞給了游知榆,“你好像不太介意,和別人同喝一罐酒?”
游知榆接酒的動作頓了頓,“你介意嗎?”
原本要被接過去的酒罐停在空中。
不小心相觸的手指隔着一直往下淌落的水汽抵在一起,原本要分開,卻又因為這句話,持續地觸碰到了彼此的體溫。
誰都不知道到底應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分開。
風吹過桑斯南被啤酒水汽浸潤過的手指,有些涼,有些突兀。又從她的指縫中溜走,滑落到游知榆的手指中。
溫度和熱度逐漸蔓延。
桑斯南縮了縮手指,主動往後退了一步,但這好像并不是空間距離,“不介意。”
酒到了游知榆的手上。她濕潤的手指在易拉罐上面摩挲了一會,指腹因為冰涼的水汽泛了點粉。
“真的?”游知榆再次向她尋求确定。
“真的。”桑斯南忍住自己想摸鼻子的沖動,她害怕這會讓對方誤認為她在撒謊。于是她只能輕輕搓着自己濕潤的手指,裝作不在意地望向車外。
注意力卻全都集中在她的視線之外。
輕輕咳了一聲,說,“是你的話,我的确不太介意這件事。”
說完之後,她幾乎是心驚地馬上抿緊了自己的唇,好似裏面有個她控制不住的魔女跑了出來。
她怎麽會說這種話?
怕不是真的喝了半杯紮啤和一口進口啤酒就醉了?
雙層巴士恰巧在這時發動,引擎聲和海浪聲沖撞,柔和的風襲來,前排情侶們開始為即将開始的兩小時旅程歡呼,将她這句話淹沒在細碎而聒噪的聲流裏。
游知榆應該沒聽見她這句話。
桑斯南忐忑地望向游知榆,發現對方果然正被巴士發動的動靜所吸引,靠近車外的那只手微微敞開,感受着漂浮在她們身邊的海風,清透的眼裏是随着行駛的巴士車流動的光影。
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手裏的酒,看起來像朵飄搖又慵懶的花兒。
桑斯南憋着的那口氣洩了出去。可莫名的,濕潤的海風拂在臉上,卻又有些空蕩。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
不然此時此刻,将那罐啤酒一口口灌進去的不是她,她為什麽還覺得臉頰發燙和頭暈目眩呢?
雙層巴士行駛的速度恰當,襯得從視野見流動的景色漂亮又極具層次,海灘邊融成火光的篝火閃爍,暖光和冷光将這個夏夜分割成鮮亮又五彩斑斓的色彩。
裹着幾分熱意的夜風風速不快,柔柔地刮過車頂,翻動着空氣中纏繞交織的香味。
在這樣特別的夜,就算是頭暈目眩,也不是惱人的頭暈目眩,而是一種迷幻的,享受的,懶怠的感覺。
車開了一會。
游知榆捋了捋自己被風吹亂的發,側頭望向她,鼻側那顆棕色小痣在跳躍的光影下有些明顯。
桑斯南這才發現,游知榆的耳朵裏一直戴着耳機,還是上次那對白色的藍牙耳機。
注意到她的視線,游知榆主動解釋,“剛剛看到你之前我在聽,但現在沒聽了。”
桑斯南覺得風把自己的臉吹得越來越燙,她不知道游知榆為什麽要和她解釋這一點,只有些僵硬地點點頭。
“要聽歌嗎?”晃動的雙層巴士上,游知榆提出邀請。
桑斯南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朵,呼出一口氣,卻還是給出了失常的回答,“可以。”
游知榆驚訝地挑眉,“我以為你會拒絕。”
桑斯南抿唇,“這有什麽好拒絕的。”
游知榆又輕笑了一聲,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因為你一直在拒絕我”,然後慢條斯理地将自己手裏拿着的啤酒罐遞給她,
“拿着。”
桑斯南聽話地接過啤酒罐。
然後看到游知榆将戴在右側耳朵上的耳機摘了下來。
那在夜色裏有些顯眼的白色耳機便從女人耳朵裏,跑到了女人的手指上,接着,距離在那一瞬間拉近,那股舒緩的花香味酒精便瞬間将周圍裹成粘稠的網。
該說密不透風嗎?
可又不是,因為她還能感覺到女人夾雜着酒精的呼吸,以及纏繞着海風的發絲,柔柔地擦過她的鼻尖。
桑斯南下意識地僵住背脊。
直到那個白色耳機被女人裹挾着熱意的手指,輕輕地戴到了桑斯南發燙的耳朵裏。
而後。
很緩慢地離開,帶淡了那股花香味。
桑斯南極為緊促地呼出一口氣,又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朵,她的确是喝醉了,但願游知榆剛剛沒有注意到。
人在慌亂的時候總是會做出一些很意外的舉動。
比如說,等游知榆拉開距離後,桑斯南竟然下意識地端起手裏已經空了一半的啤酒罐,灌了一大口進去,似是要靠酒精讓她發燙的臉頰和耳尖冷卻下來。
啤酒已經沒了綿密的氣泡,也不剛剛那麽涼爽。
桑斯南灌了一口便放下,這時候,她眼尖地發現了啤酒罐罐口,那隐隐若現的口紅印。
顯然,這并不屬于她。
心髒猛烈地一跳。
鼻尖那股萦繞着的花香味,仿佛随着這個暧昧的動作變得濃醇起來。
她愣住。
耳機裏沒有聲音。于是,她能很明顯地聽到,游知榆在她耳邊笑了一聲。
她看到了她喝酒,并且還在笑。
桑斯南慌張地望向游知榆,果不其然,游知榆正在看着她笑,紅唇微微勾起,甚至還沾着啤酒濕潤的水汽,想必,和她此時此刻的唇,浸潤了同樣的液體。
行駛的車輛不會因為這樣的動作放慢。手裏啤酒罐裏的液體正在随着車輛行駛而燥熱地晃動,以及游知榆嘴角似有若無的笑容,和飄搖慵懶的嗓音,
“你不是說,是我的話,你的确不太介意同喝一罐酒嗎?”
她聽到了那句話!
并且還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讓桑斯南沒有了辯駁的機會。她緊繃的背脊冒了些薄汗,黏黏糊糊的。
她該說些什麽,來阻擋從身體裏溢出來的汗意。
以及游知榆此刻望着她的眼神,還有游知榆嘴角隐隐若現的弧度,和回蕩在她耳邊的輕懶笑聲。
“你要聽什麽歌?”最終,她選了一個較為保險的話題。畢竟這麽久了,她們的耳機裏還沒有放出歌聲。
游知榆望了她一會,好心地最終收回了視線,在手機屏幕上翻了翻,手指又忽然頓住。
桑斯南呼出一口氣,卻還沒從耳機裏聽到歌,“怎麽了?”
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修長的手指在手機背部敲了敲,而後很果斷地伸手,将亮着光的屏幕敞在了她面前,“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你了?”
桑斯南愣住。
雙層巴士這時正巧經過一棵棵高大的椰樹,于是樹影便被光線投着,如一浪一浪地海浪,在游知榆高挺的五官上翻滾。
“你不應該也和我分享你最喜歡的歌嗎。”光影裏,游知榆的視線纏繞住她的眼,“畢竟我已經和你分享過了。”
桑斯南的背脊緊了一秒。
這個夏夜生動而熱燥,仿佛一切都亂了套。在她永遠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坐在一輛屬于北浦島的雙層巴士上,在空氣稀薄的海岸線外,在流動而明亮的樹影下……
和一個女人并排坐着,同喝一罐冰啤酒,同吹一陣海風,交換着雙方最喜愛的歌曲。對于社交距離來說,這的确會有些模棱兩可。
但她的确這麽做了。
酒精總是會讓人做一些平時不願意做的事情,這簡稱為——上頭,也簡稱為:一旦酒醒之後就再沒機會做的事情。
她從游知榆手裏接過手機,手機沒有戴殼,上面還殘留着女人的體溫,從她發燙的手指上竄了上來。
而游知榆又從她的手裏接過那罐已經大部分都淌在她們身體裏的啤酒,輕慢地仰頭,喝了一口。
如海浪的夜色下,那仰起的脖頸白得有些晃眼,似是啤酒上那層洶湧的白色泡沫,也似是海浪裏最上面那層的浪花,洶湧又短促。
桑斯南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歌曲軟件上,低着聲音說,“其實我不太愛聽歌。”
“所以我選的,是我從深夜電臺裏聽到的一首。”她在手機上點開那首歌,便将手機還給了游知榆。
缱绻舒緩的音樂便瞬間從耳機裏傳進耳膜。當清爽漫悠的男聲出現的那一秒,她補充,“粵語歌。”
游知榆接過手機,看了一眼,用标準的粵語,慢悠悠地将歌名念了出來,“《老派約會之必要》。”
缱绻浪漫的歌曲裏總是少不了歌頌情愛,這是當代人的共識。但歌名裏似是而非的詞語出現在兩個人共享的一對耳機裏,似乎會有些模棱兩可。
比如說歌名裏的“老派約會”,與前排那些坐在雙層巴士上聊天互望,笑意缭繞的情侶,算是相得益彰。
但對桑斯南和游知榆來說并不是。
在游知榆将歌名念出來之後,桑斯南只覺得背脊越發發燙,耳朵上戴着的耳機熱度也越來越高,似是快從她的耳朵裏燃起缭繞的火霧來。
裹挾着酒精的頭暈裏,她想起她之前看到過這首歌的網易雲評論區,裏面的評論大多數在說:
【好想談老派的戀愛】
【我們的戀愛要從收到一束花,要從短信交流開始,要用有線耳機分享音樂,花三個月或更久的時間相互了解】
【要在小賣部門口喝汽水】
【要逛遍市區所有路燈】
【要在夏夜的風裏和對方共享這首歌裏的所有歌詞】
【吃飯,散步,送她回家】[1]
細碎的文字浮現在腦海的那一瞬間,桑斯南心驚得連着咳嗽了幾聲,明明那些評論區還有許多沒有暗示、與她無關的評論,可怎麽偏偏,此時此刻,她能回想起來的全都是這些內容……
一些差不多都算是她做過的事情,和游知榆一起。
想到這裏,她偷偷地擡眼看向游知榆。如果看到這些評論的話,聽懂那些歌詞的話,游知榆會怎麽想?
會覺得她意有所指?
還是覺得她的在意很多餘?
這時,游知榆輕慢地擡眼看過來,在耳邊浪漫缱绻的歌曲裏,她的眼裏是跳躍的光影,偏偏也溢出幾分朦胧的氛圍。
“要再喝酒嗎?只剩最後一口了。”游知榆揚了揚手中的啤酒罐。
桑斯南有些猶豫,這時的她沒想到這口酒會是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只是慢吞吞地接過酒罐,一口将酒灌了進去。
不再冰涼的酒精淌進身體裏,反而燃起了越發粘稠的汗,以及越發攀升出熱度的皮膚。
這下連脖頸連着耳側的那一處皮膚都在發燙。
她接連呼出幾口灼燙的氣體,車輛行駛進了海岸馬路上,速度開始加快了一些,海浪在晃動,光影在晃動,風在晃動,她身體裏的那些酒精也在晃動。
晃動着,晃動着,便攀成了臉上的熱意,和頭暈。
她将空了的啤酒罐捏緊,似是想通過制造一些聲響,來讓自己酒醉的反應不那麽嚴重。
但觀察出最後一口酒作用的,并不只有她。
“醉了?”晃動迷幻的視野裏,游知榆往她這邊靠近了一些,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沒有。”桑斯南否認。
游知榆笑出聲,視線停留在她臉上,晃動的海浪聲裹挾着女人輕慢的嗓音,似是故意在說,“你才喝了一半。”
“這酒度數很高,我有點頭暈。”桑斯南晃了晃頭,似乎當她的晃動和周圍一切的晃動同頻之後,她就不會覺得頭暈了,“你不暈嗎?”
“有點。”游知榆言簡意赅地說,“但我沒有你看起來這麽醉。”
“是……是嗎?”
桑斯南意識到自己的語速開始變慢了,便趕緊閉了嘴,阖着眼想讓自己恢複清醒。
游知榆笑出聲,這笑聲聽起來比剛剛都要近得多,香氣也是,似乎生成了一個淡淡的保護罩,正在包裹着她。
這時。
雙層巴士開到了一個減速帶上面,車身震了一下。
桑斯南也跟着震了一下,頭差點砸在前面的座椅上。不過,在她砸到座椅上之前,有只溫熱柔膩的手掌扶住了她的額頭。
緊接着。
她被這只手掌帶着,頭攏在了對方細窄卻柔軟的肩窩裏,輕薄的襯衫布料悄悄地撫摸着她的臉。
她下意識地想擡起頭來。
可女人又将她按了回去。晃動的視野裏,朦朦胧胧的,她看到女人将頭頂的鴨舌帽慢悠悠地摘下來。
對方柔順的、打着卷兒的發,便瞬間被海風掀開,落在肩上,似是突然綻放的淩霄花,有種散漫的風情和美麗。
清淡的發香撲鼻而來。
視野變暗了許多,鴨舌帽被壓在了她頭上。她聽到游知榆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車還有很久才停,你可以再待一會。”
桑斯南安靜了下去,安分地倚在了游知榆的肩上,反正都已經失常了,還不如索性讓自己奇怪起來。
海風将她們的發裹在了一起,周圍細碎的交談和調笑聲沒有停止過,車輛仍在輕飄飄地晃動,桑斯南阖上了眼,夜風因為她的失常變得有些燙,手心全是黏膩的汗意。
過了一會。
她聽到游知榆出聲,嗓音也似是發着燙,又或者是在晃動,“所以,你想清楚我是什麽意思了嗎?”
對了,還有關于絲巾的那個問題。
桑斯南理了理有些混亂的腦子,心想這樣的姿勢也好,至少鴨舌帽遮住了她的視野,她不必和游知榆面對面說這件事。
——當然,如果此刻她夠清醒的話,她絕對不會這麽認為,倚在游知榆肩上讨論這個問題,是個好的選擇。”
“想清楚了。”她的語速因為酒醉而有些慢。
“所以呢?”游知榆算是很有耐心。
桑斯南組織好語言,緩慢地說,“它的确只是一條絲巾而已,就像我們……今天喝的這罐啤酒一樣,雖然是20塊錢500ml,但也和我在路邊攤喝的5塊錢兩升的紮啤沒什麽區別,都是又苦又澀,都是沒了氣泡也不好喝……”
“所以五千四百塊的絲巾,和你……和你從篝火晚會收到的絲巾,也沒有什麽區別。你的意思應該是,你是那種會在乎物品價格的人。”
說到“我們”這個詞語的時候,她的舌尖像是在發燙,還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口腔裏殘餘的酒精。
但奇怪的是。
她說完自己得出來的結論之後,游知榆久久沒有對她的答案進行審判。而是很久,才慢悠悠地說,“你覺得我是這個意思?”
手心裏黏膩的汗在持續地流淌。頭暈目眩的桑斯南有些緊促地問,“難道……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她簡直想把鴨舌帽摘下來,看看游知榆此時此刻的表情。
但剛冒出這個想法。
她就感覺到有溫熱的物體虛虛地從她肩後繞過來,而後,女人柔軟的手指觸了過來,似是懲罰性質的,在她發燙的耳尖上捏了捏。
而伴着這個動作而來的,是從女人手腕上垂落下來的柔軟絲巾,被風吹得一飄一飄的,在她臉側,有一下沒一下地撓着癢癢。
本就發燙的耳朵瞬間在那刻充了血,似是融成了甜膩的糖果,一捏就爆了汁出來。
她沒法推開游知榆,因為這似乎是她回答錯誤的懲罰。
可她好像也不想推開。
到底什麽是正确答案呢?
正這麽想着的時候。她聽到游知榆在她耳邊輕嘆了口氣,語速緩慢地說,“我的意思是,無論它是五千四百塊,還是五塊四毛錢,它都只是一條絲巾而已,你覺得絲巾會有你重要嗎……”
話語反複在唇齒之間磨了磨,最後歸于極為無奈的一句,
“笨蛋。”
在這輛晃動的雙層巴士上,桑斯南終于知道了正确答案,卻被這個正确答案驚得心髒猛然一跳。
最後結論落為咬字極為模糊的、意思卻又極為明顯的兩個字,這像是大發慈悲地終于告知她正确答案的一種無奈,又像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似是而非的暧昧。
桑斯南阖緊雙眼,試圖讓視野裏濃密的黑将這種模棱兩可的氛圍,連同她過分慌亂的心跳聲一起覆蓋住。
這分明不是游知榆第一次這麽喊她,但怎麽就意思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呢?是因為這輛晃動的雙層巴士,是因為将她們裹挾的同一罐啤酒,還是因為耳邊音樂裏不合時宜的那一句歌詞:
「我倆這天初約 逛遍市區所有路燈與你有種戀愛預感」
亦或者,都只是她的錯覺。
憋着呼吸沉默了一會。而眼下,游知榆的手指仍停留在她的耳尖上,沒有做出下一步的動作,也沒有放下來。
氣溫持續在夏夜裏攀升,對峙了一會,桑斯南仍舊沒有說話。而游知榆靜默了一會,也終于将手指拿下來,溫熱的呼吸萦繞在她頸間,聲音很低,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明老板和李校長的話,我應該也會是一樣的想法。”
憋緊的呼吸讓桑斯南的胸口發悶。她呼出一口氣,卻仍然覺得憋悶。直到游知榆又出聲,輕輕地說,
“但她們不會為了去夠我的絲巾,從樹上摔下來。”
這聽上去像是在教訓她,又像是在……誇她?桑斯南的呼吸聲越來越小,阖緊的眼皮也悄悄打開了一條縫。
這時候,游知榆又輕輕捏她的耳朵,語氣是那種慵懶的似笑非笑,“明白了嗎,笨蛋。”
怎麽又喊她笨蛋?
桑斯南倒也沒有很讨厭這個稱呼,酒意在這一刻上湧,任何平和的人都會在喝了大量酒精的情況下變得尖銳,她有些不服氣地反問,
“如果我不明白呢?你又會給我留個問題,然後隔幾天不見面讓我冷靜,然後讓我找出正确答案再來找你嗎?”
“我什麽時候不和你見面了?”游知榆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驚訝。
像是她完全誤會了她似的。
桑斯南因為這個反問落入了下風,她突然說不出一句話,也知道,不見面的人從來都不是游知榆。
這時。游知榆又輕輕笑了一下,繼續提出問題,“你是覺得這幾天沒看到我?”
桑斯南不說話了。
游知榆又嘆了口氣,語氣似是也裹挾着酒精,有些晃,有些軟,“可是我又沒跑,我不在家裏就是在咖啡館,或者是在和蘭慧阿婆聊天。”
“我一直在等你把絲巾還給我的呀,笨蛋。”
又喊她笨蛋了。
也許是在搖晃的酒精作用下,桑斯南逐漸接受了這個稱呼,她慌裏慌張地出聲,“哦。”
突兀的一聲“哦”,車輛恰巧在這時碰到一個減速帶。
接着是游知榆輕輕的笑聲,以及桑斯南良久的沉默。最終,桑斯南覺得必須讓自己看起來是個願賭服輸的人,在鴨舌帽的遮擋下,她紅着耳尖,偷偷地出聲,
“汪!”
游知榆笑出了聲,而後得寸進尺地說,“那耳朵呢?”
“……”桑斯南沉默了,“我不會搖耳朵。”
“那你自己想辦法搖。”游知榆重複了那天她們的賭注,語氣有幾分認真。
桑斯南抿了抿唇,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感覺,“我想不到辦法。”
“那——”慢悠悠的車輛上,女人拖長聲音,故意問,“你就再想想?想着想着就有辦法了?”
桑斯南沉默了一會,“那先欠着。”
游知榆這會倒是很爽快,“行。”
桑斯南抿唇,“我以為你也會說‘哦’。”
“原來你想的就是這個辦法?”耳邊,游知榆仍然在笑,“那你完了,我最近都沒說過這個字。”
桑斯南想的辦法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沒有再耍賴,只說,“那就欠着,下次一定還。”
關于“搖耳朵”的話題就此結束。
而桑斯南卻也因為和游知榆的對峙出了一身黏膩的汗,倚在座椅上的背脊已經将她身上的T恤汗濕。這很奇怪,她從來沒有在和人聊天時有過這種感覺。
似是在被海浪一層層地蕩起,不知道什麽是正确答案,也不知道什麽是錯誤答案,更不知道自己說出的話會讓對方有怎樣的回應。
猜不透,但是又想去猜。
又像兩個人危險地站在一根平衡木上。她用了力氣,游知榆就會用更大的力氣将平衡木壓緊。
刺激,興奮,有時候又輕松愉悅。
她有些沉溺在這樣的游戲中,并且已經心甘情願被開啓這場游戲的人操縱,無法自主按下結束鍵。
哪怕她的手指已經懸停在了上空。
但能決定她是否抽身而退的,似乎不是她。至少不是此時此刻,被酒精所綁架的她。
不知過了多久。
車輛似乎已經帶着她們行駛了大半路程,但仍在搖搖晃晃的光線裏起舞,夏夜的風吹走了過分濃烈的酒精,卻沒有帶走她身上黏膩的汗意。
桑斯南的頭越來越清醒,但思緒卻越來越混亂,越來越模糊不清,似是籠上了一層花香,又似是墜入了柔軟的花蕊裏。
但她并沒有完全沉浸在其中,反而察覺到了某種蠢蠢欲動的意味。
這種花香似是炸彈爆炸之前的引線,雖然香醇,而裏面卻又暗藏着些即将被點燃之前的火藥味道。
思緒和理智一點點分離。
如夢似幻的兩個小時即将結束,車輛快要再次回到起點之前,她聞到了靠近的花香味。
緊接着。
臨近的燈塔光線聚攏在她周遭,黑暗裏也能感受到視野的稍亮。她下意識地睜開眼,視野裏,她看到女人瘦窄的下巴輕仰,她看到女人鼻側的那顆棕色小痣映入眼簾,她看到女人的下半張臉在光影裏跳躍,她看到女人纖薄的紅唇一張一合。
濕熱的空氣裏,車速變慢。
她感覺到女人再次輕輕捏住她發燙的耳朵,然後問她,
“你為什麽不記得我?桑斯南。”
那一秒,她似乎聽到嘣地一聲,拉扯着的引線燃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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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說浪漫那就非常浪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