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笨拙輕舞步」
「笨拙輕舞步」
桑斯南已經許久沒有感知過如此稠潤的雨意。
雨聲已經變小了許多,至少在音樂聲裏變得沒讓人那麽心悸。可雨意呢?雨意沒有變小,反而突破那扇緊閉的門和沉悶的黑檐,滞留在了她和游知榆之間。
将這個定義為“安慰”的擁抱黏合得暧昧不明。
安慰真的需要被此定義嗎?
一個持續時間超過五分鐘擁抱,刻意克制拉遠距離卻還是陷在女人柔軟腰窩裏的雙手,有意無意飄落纏繞在一起的發,相似的張牙舞爪彌漫在周遭的香味。
漸漸的,在雨中升騰起了某種粘稠的濕意,是汗。
松開彼此時,從單邊耳機傳來的歌曲仍舊溫柔浪漫,男聲再次唱到“And for you,girl,I swear I\'ll do the worst”[1],雨夜下的擁抱被拉長,好似沉陷在了一場慵懶鼓點下的舞曲裏。
雨比想象得要更久,更大,游知榆仍舊沒辦法回去。
桑斯南第一次在下雨天裏發愁,是因為一個人,而不是這場雨。
但游知榆好像完全不擔心自己是否可以回去的事情,只撐着下颌望了一會前面的水池,就又慢條斯理地站起來,
“雨看起來不會馬上停,也許我們可以做點什麽事情。”
就算是穿着桑斯南寬大的T恤和短褲,游知榆站在她面前時的姿态也仍然優雅,像只慵懶又随意的貓兒。
桑斯南怔了幾秒,“做什麽?”
游知榆用手指點了一下自己耳側的耳機,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刻的穿着和剛剛吹幹的頭發,随意的動作卻仍然透露出不經意的懶媚,
“比方說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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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句話的時候,游知榆朝她挑了一下眉心,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利落幹淨的臉部線條寂靜地流淌在晃動的水池中。
昏黃的光線裏,濃稠的雨水聲裏,桑斯南接收到了游知榆灼灼的目光,這就像是篝火晚會那天的“下水邀請”。
“你願意和我跳舞嗎,此時此刻,就現在。”
桑斯南抿了一下唇,猶豫幾秒便就站起了身,反正今天晚上的她已經足夠失常了。
只是……
“我不會跳舞。”看到游知榆臉上那抹似是那天晚上的笑後,桑斯南有些緊促地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看着我。”
是柔而緩的三個字,是輕輕搭在肩上的雙手,黏着着溫熱的體溫。
桑斯南下意識擡眼,卻又對上游知榆眼裏輕懶的笑意,她慌張地開口,“你笑什麽?”
“不笑你。”這時候的游知榆表現得很有耐心,“把手搭在我的腰上。”
桑斯南下意識把目光落在了游知榆的腰上。
寬大的T恤并沒有作任何收腰處理,腰擺被風吹得隐隐晃動,隐隐勾勒出女人柔細的腰線。比起凸顯線條的長裙,這種寬松之下隐藏着的線條,又顯露了另外一種風情。
擁抱時柔軟的觸感好似又攀到了掌心中。
桑斯南猛地抽出思緒,手往前伸了伸又猛然滞住,往自己的防線蜷縮了回去,猶豫着問,“不可以不搭嗎?”
游知榆挑了挑眉,輕飄飄地說了一句,“随你。”
桑斯南松了口氣,蜷縮着的手指往裏縮了縮,可當目光瞥到游知榆仍然緊貼着皮膚的銀色腿鏈時,又忍不住顫了顫。
今天是三只很細小的蝴蝶,這會代表游知榆在出門之前心情是愉悅的嗎?
——被游知榆帶動着,在迷幻的音樂鼓點聲中,輕輕晃動着步子時,桑斯南覺得自己似是也跟着水池裏的水晃動,忍不住天空海闊地想。
“在想什麽?”舒軟的嗓音從右肩傳來,在律動的音樂聲裏并不突兀。
桑斯南這次沒有傻愣愣地問,而是思考了一會,很謹慎地開口,“你今天戴的這條腿鏈,上面有三只蝴蝶。”
“嗯哼~”把手搭在她肩上的女人沒有否認,只是慢悠悠地和她晃了幾步,輕着聲音,“猜猜是什麽意思?”
這樣的游戲在她們中間已經進行過很多次。
桑斯南由最初的抗拒變成了順從,“這和你出門之前的心情狀态有關?”
“繼續。”游知榆笑了一聲,給出應答。
“我覺得你今天心情應該還可以。”桑斯南說。
“嗯哼~”搖晃的音樂聲裏,女人輕巧地點頭,慵懶的嗓音似是粘稠的膠水,将她的耳朵黏得緊緊的,熱熱的。
“猜對了有獎勵嗎?”桑斯南突然想起了那瓶橘子汽水,口有些渴。
游知榆又在她耳邊笑,晃動的韻律裏,連呼吸和笑聲都是晃動着的,“你想要什麽獎勵?”
桑斯南攥了一下手指,卻又慌裏慌張地不小心踩到游知榆的腳尖,她匆忙地移開,說了聲“抱歉”。
關于獎勵的玩笑到這裏打了止,心有默契地沒再提。
流動的光線在視野裏跳躍燃燒,耳邊的曲子舒緩節奏慢,懷裏的女人雙手搭在她的肩上,幾乎是接近一種她将人攬進懷抱的姿勢。
鼻尖正對着女人瑩潤着水光的眼。空隙極小,只要稍微一低頭,仿佛就能将那雙漂亮的眼揉進唇裏。
失魂落魄的想法在逐漸升騰的雨意和燥熱汗意中凸顯。桑斯南倉促地移開視線,腳下舞步仍舊在笨拙地跟着晃動,視線卻不敢再看,卻已經能感覺到自己鼻尖已經冒出了一層薄汗。
連背脊都是熱的,熱的分不清她頸下到底是她的頭發,還是游知榆的頭發。
這時候,游知榆出了聲,“桑斯南。”
将失神的桑斯南拽了回來。她定了定神,低着聲音,應答的聲音在嘴邊翻來覆去地品味,最終不知怎麽,給出的應答竟然是,
“游知榆。”
大概是覺得她的應答有趣。游知榆笑了一聲,又喊,“桑斯南。”
桑斯南回應的聲音更低,似是雨夜裏蟄伏着的水流,“游知榆。”
互喚姓名的游戲并沒有持續很久。等游知榆提起新的話題時,桑斯南甚至仍停留在這場游戲的餘韻裏。
但游知榆和她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和我跳舞?”
桑斯南語出驚人,“因為你奇怪。”
“嗯?”游知榆似乎并沒有被她氣到,輕懶地笑了一下,“原來你就是這麽看待我的。”
桑斯南沒有說話,卻在心底默默補充:奇怪又美麗。
“你現在還那麽害怕嗎?”游知榆問她。
桑斯南恍惚了幾秒,某種程度上,游知榆的确用各種“奇怪又美麗”的舉動,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沒有回答。
“等下個下雨天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游知榆的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晃動。
桑斯南突然明白了游知榆的意思。
記憶是有疊代性的,時間最近的,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越能覆蓋那些以往的記憶。
“你怎麽知道下個下雨天,我一定會想起我們在這裏跳舞,而不是……”靜默了幾秒,桑斯南沒把其他的事情說出口,“而不是其他的呢?
晃動着的舞步停了一秒又繼續。
游知榆擡眼看她,輕輕晃動着的腰肢幾乎要貼近她的身體,眼底的柔媚感結成粘稠的網,誘人又濕潤,将她絡在裏面,動彈不得。
靜靜對望幾秒。
桑斯南空空地動了動喉嚨。
滿世界都在晃動。游知榆又輕輕地笑,“也許我有這個自信呢?”
桑斯南沒見過游知榆這樣的人。
還沒等她繼續質疑。游知榆又靠近她,撫在她肩上的手指發着燙。
柔緩又氤氲着蠢蠢欲動的鼓點聲裏,她聽到游知榆在她耳邊,用着似是誘哄般的語氣,
“桑斯南,你要記住沒買到的麻糍,記住那件蓋在你身上的外套,記住阿婆臨走之前紅潤的臉色,記住那個讓你痛苦的下雨天。”
桑斯南愣了幾秒,攥住自己的手指,“你上次不是讓我放過自己嗎?”
在那片陌生的、寂靜的海域,對游知榆說“我沒有不放過自己”的人是她。而眼下,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也是她。
眼下,游知榆看着她笑,嗓音重新出現在她的耳邊,似是蠱惑,又似是某種古老咒語,
“也要記住我們現在聽的這首歌,記住我們在這個下雨天跳的舞,記住我們剛剛喝下的橘子汽水,記住水池裏水流晃動的聲音,記住那些你從東海岸接過來的海水……”
桑斯南攥緊的手指緩慢地松了開來。
游知榆又繼續往下說,“記住這場雨,記住我們在跳舞時從對方身上捕捉到的氣味,記住這個歌手唱這首歌時懶懶的感覺……”
有的時候,人會下意識地跟着別人的話去思考,去做出行動。比如說現在,桑斯南從游知榆的話中,捕捉到了她身上彌漫開來的舒緩氣息。
粘稠的汗意在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下越來越肆意。桑斯南不甘被桎梏于躁動的汗意中,慌亂中,她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那還是算了,不願意記住男人。”
她指的是在耳機裏唱這首歌的男人。
幾乎是話落的那一瞬間,她聽到游知榆輕輕笑了一下,似乎是笑她的話有趣,又似乎是覺得她的話很無厘頭。
但馬上,這種笑就變成了一種異常熟悉的笑,在出現的那一瞬間,就讓她好似回到了那片淌滿了海水星星的海域。
緊接着。
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用了力,身體被這股力道推了一把。踩在水池邊緣的腳突然傾斜了下去,失去了支撐力。
視線向上,身體往後仰。
緊接着是一聲巨大的“撲通”聲,是她的身體與水池晃動的水面發出的沖撞。黏膩的汗意瞬間被湧動着的海水沖刷得幹幹淨淨。
水池不深。
但她還是墜落了下去,以一種往後仰跌落的姿勢,透過粼粼的水面和岸上搖晃的明黃光線,看到了游知榆臉上那抹攜帶着欲和淺淡攻擊性的笑。
與那天被推下海時所看到的相似,卻又不是完全那麽相似,好似攜帶着幾分由雨夜所沾染上的別樣風情。
落水的那一瞬間,耳機驀然失靈,一直在耳邊循環着的男聲倏地消失。
桑斯南在水裏等待着,卻發現游知榆并沒有像那天一樣下水,而是始終在岸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憋到胸腔快爆炸時。
嘩啦啦地一聲響,桑斯南從水裏沖了出來,慢吞吞地游到岸邊,略微仰頭看着游知榆,沒有說話。
只是這樣對視着。
水面仍在搖晃,發出細微的聲響,從她臉上淌落下來的水珠滴進水面,發出漾漾的水光。
她看到游知榆在岸邊緩慢地蹲了下來,俯視着她,她感覺到游知榆已經幹透的發垂落在她的頸間。
她看到游知榆很近很近地凝視着她,她看到游知榆通透雙眼裏倒映着的自己,她看到游知榆的眼離她鼻尖不到五公分的距離,她感覺到游知榆溫熱的呼吸淌在她的頸間。
她看到游知榆伸出手撫摸着她臉上不停往下淌的水珠,對她說,
“那就記住我。”
似是蠱惑,似是正大光明地在她面前念出咒語。
一個正在和她跳舞,并突然把她推進水的女人,以“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開頭,和她在一個兇惡的雨夜,喝橘子汽水、單曲循環一首歌、将安慰定義成為了一個持續時間超過五分鐘的擁抱。
将雨夜的可怖變成了所有的意料之外。
最後,對她說,“記住我。”
多奇怪啊?
桑斯南其實并不是一個很喜歡水的人,但也不厭惡。
更何況,這是她給自己打造的安全屋裏的一部分,這裏本就屬于她。
此時此刻,她滞留在晃動的水池裏,沒覺得游知榆的動作有多突兀,也沒覺得游知榆這是一種冒犯。
甚至,當她回過神來時,會想:游知榆現在就應該這麽做,不是嗎?
她也并不是一個喜歡和故去的人分享心事的人。
每次站在厲夏花的墓碑前,連明夏眠都會和厲夏花念叨念叨,抱怨抱怨,但桑斯南總是無話可說。
對着一塊墓碑說話很奇怪,不是嗎?
更何況,那墓碑裏已經只有一罐骨灰了。要說什麽話才會讓一罐骨灰聽懂呢?
她從不做這種奇怪的事情。
可現在,在這些她從東海岸那邊接過來的海水裏,在“離星星最近的地方”,在身下水流晃動的引力下,游知榆仍舊似有若無地觸碰着她的臉頰。
她仰視着游知榆誘人的雙眼,恍惚着想:
阿婆,你會真的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嗎?我覺得這場雨可能有點太奇怪了,這些海水也有點奇怪,我也有點奇怪。
奇怪到,竟然讓我好想吻她的眼睛。
這場瓢潑大雨一直持續到了深夜,似是某種奇怪的讓人将所有探知欲都傾瀉出來的奇妙境遇。
從水裏匆匆忙忙出來的桑斯南,又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看到另一間房裏亮起來的燈。暴風雨帶給海邊城市的沖擊,總是會在深不可測的夜裏留下某種危險。
比如說她家門口那條一下大雨就容易被淹的小路,有次發大水上面還飄着幾條水蛇。她不可能在明知道這種事發生過的情況下,讓游知榆冒着雨在深夜趕回去。
雨稍微小了一些的時候,她把游知榆安排在了自己的房間,而自己住進了厲夏花的房間。裏面她一直有整理,看起來至少幹淨整潔,但考慮到有些人不會願意住……剛去世沒多久的人的房間,桑斯南還是将自己和游知榆換了一下。
不過,在游知榆進房之前,她裝作無意地問了一句,
“要是我讓你住阿婆的房間,你會害怕嗎?”
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作勢就要走過來和她換房間,“難不成你還怕的你的阿婆?”
她竟然以為害怕的人會是她。
“不用換了。”桑斯南截斷她的動作,退後一步,“我只是想問問你害不害怕住這個房間。”
游知榆停住腳步,“這有什麽好害怕的?”
當時,桑斯南從游知榆眼裏看到了純粹的坦蕩。她抿了下唇,剛想說些什麽,卻又聽到游知榆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你阿婆不會不喜歡我的,不是嗎。”
她又用着這種慢悠悠的語氣,說出了一個原本是問題的句子。桑斯南本想反駁,可看着游知榆輕微揚起來的下巴,又覺得游知榆的确可以擁有這樣的自信。
在她所有認識的人裏,她還沒見過第二個不喜歡游知榆的人。如果是厲夏花的話,應該也會很喜歡游知榆這樣的年輕姑娘吧?
房間裏的燈熄了,思緒戛然而止。
桑斯南回過神來,有些別扭地移開視線。事實證明,一個長期吃安眠藥的人,的确會産生連自己都不可控的幻覺。
比如說……
算了,沒什麽比如。
她不可能想吻游知榆,就算是眼睛,就算是吃安眠藥吃得太多容易失控,也沒有這個可能。桑斯南斬釘截鐵地想着,但半夜翻來覆去睡不着之後,她又變成了一個奇怪到在淩晨什麽都會做什麽都會想的失眠症患者。
雨已經停了,她從床上爬起來,蹑手蹑腳地走到後院,輕輕打開門,在那片搖晃着的水池面前,看着自己搖搖晃晃的倒影。
別扭地想:
厲夏花你聽着啊,我剛剛說的話,你別當真……都是在夢游,都是當時腦子裏被灌了水。
怎麽可能呢?你想想都知道,不可能的。
月隐星稀,水面搖晃,蹲在水池邊的身影隐在黑暗中,抱住自己的膝蓋,嘴裏喃喃自語着,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但還是在和離星星最近的這片水交談着。
看起來有些落寞,有些孤寂。
起來喝水的游知榆鬼使神差地在後院門前停住了腳步,便悄悄看到了這個畫面。
看了一會後,她松了憋在心裏的那口氣,沉默地走進黑暗的房間,縮在柔适的毛毯裏,臨睡之前,忍不住想:
原以為,桑斯南這種什麽都不畏懼的勇敢,有可能也是一種自我毀滅傾向的映射。
不過現在看來,至少比她以為的要好一些。
也許,桑斯南原本身上就有着某種矛盾氣質。
帶着這些想法,游知榆進入了沉甸甸的夢鄉。環境的改變會讓人陷入不太安穩的睡眠,而周遭過分安穩的氣味卻又讓她陷落進迷幻的夢裏。
這個夢不屬于現在,不屬于雨夜。
屬于淩晨三點半的大海,屬于蔚藍海浪裏那一抹鮮豔的紅,屬于滴落在水泥路上永不停歇的汗點,屬于濃密黑暗裏一個微弱的閃爍的白點。
屬于,以前的游知榆。
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而夢境的餘韻久久揮散不去。游知榆的心跳好似還沉浸在夢裏,恍惚得有些分不清眼前是現實還是夢境。
但北浦島是那種睜開眼,就能感覺到整座城市都蘇醒過來的地方。
粼粼的金光,窗外遠處翻滾着的藍色海浪,空氣中彌漫開來的鹹腥氣味,遠處海鮮市場熱鬧繁雜的人氣,近處不知道哪條路上傳來的細碎交談聲。
看來猶如夢境的雨夜已經過去了。
游知榆慢悠悠地下了床,将房間裏的木質窗戶往上推開,發着熱的金色光暈便潑了下來,有些晃眼。
她眯了眯眼,适應了這個從清晨開始的好天氣。随意地晃了晃視野,就看到原先那條狹窄的小徑被水淹了一段。
是昨夜的雨,留下了痕跡。
剛好淹到過路人的小腿彎處,晃動着粼光,将折到腿彎處的褲腳沾深了色。
而那個過路人,就是桑斯南。
雨過天涼,她随意套了件薄荷綠衛衣,将頭發半挽在頭上的霧霾藍鴨舌帽裏,有幾縷零星的發掉落下來,在漂亮的側臉上投出純澈又幹淨的陰影。
今天不用去接蘭慧阿婆嗎?游知榆想。
距離有些遠,游知榆有些看不真切,但桑斯南身上仍然透出一種鮮亮的透明感,光燦燦的,發着亮。
沒人知道她會在下雨的時候躲進水底。
眼下,這段淹了水的路堵了十幾個人,有一些是年邁的阿婆,其他多半都是一些要趕去上學的小孩,七八歲上下,也有幾個游知榆在逸英看到過的熟悉面孔。
對這些行動不便的阿婆和小孩來說,這段被淹了的路顯然有些困難。而桑斯南就是被滞留在那段路上,唯一的年輕生命。
她在阿婆和小孩們身前蹲下來,背着他們,一趟一趟地淌水走過這段路,而後又在路的另一端将人放下,回來接其他人。
這樣的人,高中時期竟然不是個乖的?那又能壞到哪裏去?——游知榆撐着下颌,陷入了沉思。
倚在黃木窗邊的美人,浸潤在清早過于暖融的陽光下,自然是一道足夠顯眼的風景。
等桑斯南放下隔壁家的劉阿婆,再淌着水走回來的時候,她看到停留在起點處的幾個小孩,正和那扇窗戶裏的游知榆傻兮兮地揮手。
滞留在地面的水晃晃悠悠,淹濕了已經折到腿彎的褲腳。桑斯南低頭将褲腳再往上折了折,再擡頭的時候,便對上了游知榆的眼。
大雨後的晴朗是透亮的,是暖融的,同時蒸發着海水的鹹和雨水的苦,一聞就讓人想到蔚藍的大海和漂泊在海面的漁船。
遠處的海鷗在海面上留下掠影。
她們便在這樣明黃的天氣,這樣蔚藍的氣味中,似是同類終于找到彼此的眼,維系從雨夜延伸到現在的對視。
率先移開視線的是桑斯南。
她恍惚着低下頭,發現有個戴着紅領巾的小女孩正扯着她的衣角,指着她的手心,“阿姨,你流血了。”
伴着這句稚嫩的提醒。
手心側面傳來了一股火辣辣的痛。桑斯南看了一眼,發現自己手心側面擦破了皮,冒了點血珠出來。
不知道是在哪裏擦破的,難怪她回來的一路都覺得有點痛,不過也不至于算是流血。
她随意地将手背過去,“沒事。”
話落,目光又下意識地擡頭往剛剛的方向望去,剛剛倚在窗邊的人影已經不見,只剩一扇空蕩蕩的窗戶,以及玻璃上投射的金光。
人呢?
她茫然地想着。可一低頭,便又對上小女孩懵懂的眼,“真的沒事嗎阿姨?”
“不痛。”
桑斯南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來,在小女孩乖巧地爬到她背上之後,将手受傷的地方藏了起來,背着人,又往對面走去。
再回來的時候。
那邊已經站了一個姿态優雅的人,寬大的薄荷藍襯衫如敞開的花朵,随風起伏的下擺罩住白色短褲和女人光潔的長腿。飄悠的發被柔順的絲巾系了起來,慵懶地蕩在腦後。
正被幾個熱心腸的阿婆包圍着。阿婆們都是以前厲夏花要好的朋友,看到從桑斯南家裏走出來的游知榆,七嘴八舌地問着,
“小姑娘你是哪裏人吶,這臉蛋子長得漂亮的喲。”
“和我們家三十四是朋友嘞?”
“晚上要不要來阿婆家吃飯呢,最好叫上三十四一起,我每次叫她她都不過來。”
阿婆們頻繁提到自己的名字,桑斯南剛走近就皺了皺鼻子,而後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裝作自己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
但游知榆在這群剛認識的阿婆中間,表現得比桑斯南更加游刃有餘。桑斯南不受控制地往被阿婆們圍着的人那邊看了一眼,而後又轉頭對在角落站着的海軍衫小女孩說,
“走吧。”
海軍衫小女孩別別扭扭地颠了一下自己的書包,說,“可是阿姨,你的手受傷了,我剛剛看到你沾到水,肯定會很痛的。”
稚嫩的童聲冒出來,比剛剛那個紅領巾女孩的聲音更大更響亮。
那邊阿婆細碎的讨論聲就小了下去。一道慵懶又風情的聲音出現,似是清晨的海浪飄到耳邊,晃晃悠悠的,悠得越來越近,
“受傷了?”
三個字幾乎落到了耳邊。
桑斯南恍了幾秒,鴨舌帽下的視野就晃進來一個人,是隐隐約約罩住出女人修長光潔雙腿的薄荷藍襯衫下擺。
下擺似是花瓣,風一吹,就綻開了。
腿鏈還在,還是三只小蝴蝶。莫名的,桑斯南跟着這三只小蝴蝶松了口氣。
“我看看。”
桑斯南下意識地順着這句話擡眼,便看到面前女人垂下眼睫上落了幾縷碎光,似是日光在親吻它最得意的作品。
明明剛剛還不是很痛,可不知怎麽。當游知榆慢悠悠地将她的手牽起來仔細察看時,手心上破了的那點皮,此刻又開始活躍起來。
她有些局促地縮了縮手指,“不痛——”
就說了這兩個字,游知榆擡頭看她一眼,就又沒說了。周遭的阿婆好奇地打量着她們的動作,細碎的讨論聲還能傳入耳膜,
“喲,我們三十四除了夏花以外也有怕的人了?”
諸如此類的話語飄到耳邊。桑斯南低了點頭,小着聲音說:
我才不怕。
于是又聽到了游知榆輕輕的笑聲,萦繞在耳邊,優柔又舒緩。
桑斯南擡起頭,不服氣,“你笑什麽?”
游知榆看她,語氣仍舊輕慢,“你就會和我逞能。”
桑斯南梗住,剛想說“沒有”。下一秒,游知榆就動作利落地将系在長發上的柔順絲巾摘了下來。
明明是很快速的動作。
可是,在風的作用力下,一切都被拉長,拉慢。
女人突然傾瀉到肩上如淺金海藻般的長發,游離在她手指縫隙裏的發絲,那條在風中柔順拂動着的淺色絲巾,上面的花紋生動而優雅,似是會流動的水紋。
緩慢靠近的動作,彌漫到鼻尖并飄散開來的舒緩香氣……以及沾濕了水而似有似無地彌漫出濕意的褲腳,卡在她腿彎處,似是晃動的水,位置不上不下。
游知榆靠得很近。
用柔軟的手指,将質地柔軟的高級絲巾,裹在她擦破皮的細微傷口上,繞着她的手心,繞了好幾圈。
動作又輕又慢。
桑斯南甚至懷疑她是故意将動作放得這麽慢的。
不出她所料。在她手心慢條斯理地留下一個蝴蝶結後,游知榆輕垂着眼睫,手指仍舊在蝴蝶結上打着圈,語氣似是某種蠱惑,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桑斯南縮了縮繃緊的手指,綁在手上的蝴蝶結有些緊,
“什麽?”
游知榆看她一眼,又慢悠悠地将她繃緊的手指舒展開,而後又解開有些緊的蝴蝶結,不緊不慢地重新系上一個結。
由絲巾綁成的蝴蝶結蝶尾,穿過桑斯南的手指縫隙,有些癢,有些酥。
桑斯南撚了撚,質感很舒适,柔柔密密地覆在傷口上,至少不會讓傷口被鹹澀的海風和晃動的水汽吹疼。
可下一秒。
她感覺手心裏的絲巾被系得更緊,甚至還被用力地拽了拽。
她吃驚地擡眼。
鴨舌帽帽檐下,游知榆狹長的眼尾眯了眯,
“兩個月前的下雨天,在你家門口等了四個小時,那個大城市裏來的漂亮小姑娘,是誰?”
[1]歌仍然是《At My Worst》,Pink Sweats。
ps:“奇怪又美麗”這個形容太适合有只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