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雨霧濃擁抱」
「雨霧濃擁抱」
手指再觸碰到眼尾的那瞬間,有水珠恰好從下颌滾落到喉嚨,拉成一條粘稠的水線。
緊接着一聲巨大的悶雷聲,震耳欲聾。
伴随着從屋檐角落裏透進來的閃電光線,以及薩摩耶被驚出的犬吠聲,将桑斯南的背脊驚得發涼。
巨大的雨聲在那一刻突兀地再次出現,灌入耳膜。
明明是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卻将空氣中滞留的暑氣蒸發得越發濕熱。
身上淌落的水明明涼,但她又覺得熱。
桑斯南如夢初醒般地退後一步,将自己和游知榆的距離拉遠,低着眼,說,
“你該回去了,雨會越來越大的。”
話落,又是一聲悶雷。
游知榆伸出去的手指在空中懸停了片刻,而後又緩緩蜷縮回去,在黑暗中隐蔽地撚了撚指腹上的水漬。
她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
也許她應該要為自己剛剛有些“失控”的動作作出某種合理解釋,就像之前出于意外或者是醉酒之後的肢體接觸,對桑斯南這個不喜歡肢體接觸的人說聲“抱歉”。
可是。
莫名的,她沒有說抱歉。桑斯南似乎也沒有在意她有沒有說出這聲“抱歉”,只是倉促地将視線移過來又移過去。
黑暗的暴雨夜裏,突兀的咳嗽聲再次出現,似是某種将粘稠空氣擊碎得七零八落的軟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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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了?”游知榆快速上前一步。
“沒事。”桑斯南低着頭,不敢直視完全被水包裹着的游知榆,只用手背虛虛地搭在嘴邊,又連續咳了幾聲,“剛剛被水嗆到了一點。”
“确定沒事?”游知榆蹙緊了眉心,臉上幾顆零星的水珠從臉上滾落,描摹出她在暗色裏的誘人五官。
桑斯南望了一眼游知榆,又匆促地“嗯”了一聲,不知所措地往外走了幾步,又在暴躁的雨聲中停下腳步。
外面的暴風雨持續在下,似是有人把天撕了一個口子,雨絲化作鞭子,拼命地鞭笞着這片海。
雖說仍不知道游知榆到底找她有什麽事,但她也不能真的讓人在這樣極端的天氣裏冒着雨趕回去,更不能讓人就這麽濕着衣服和她站在後院。
“你跟我來一下。”
她說着,就打開後院的門走進了客廳裏,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薩摩耶也噠噠噠地跟在了後面。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游知榆總覺得桑斯南的腳步有些搖晃,甚至好像還在進去時撞到了個很輕的東西。她又望了一眼後院那片搖晃着的水池,擰眉想了想,卻還是沒讓桑斯南久等,跟了進去。
踏進客廳,她看到桑斯南似乎站在牆邊等她。
“怎麽了?”游知榆走過去。
“我要開燈了。”桑斯南提醒她,“你适應一下。”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人從黑暗環境突然變到明亮環境裏,會覺得刺眼。她沒想到桑斯南連這個細節都會為她考慮到。
“差不多了。”她說。
桑斯南沒說話,只默默地把燈打開,又很快地轉身背對着她,好似她是什麽洪水猛獸,背影僵直地走了幾步,拐進一個房間。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
很快,桑斯南又從房間裏走了出來。仍舊帶着那些淌下來的水,仍舊帶着隐隐泛紅的眼圈。只是将原本藏匿于黑暗中的那些,全都敞在了她眼前。
“暴風雨估計要過很久才停,你可以去洗一洗,然後先把身上的衣服換了。”桑斯南遞給她一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眼神卻始終避開她。
游知榆接過,“那你呢?”
桑斯南有些局促,“我去卧室裏換。”
游知榆“嗯”了一聲,撚了撚手中的衣物,“你要是覺得我在這裏很打擾你的話……我可以先回去。”
桑斯南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淋雨會感冒。”
“好吧。”
既然桑斯南對她的存在并沒有表現得很抵觸,游知榆沒有再扭捏,點了點頭,就走進了浴室。
浴室空間不大,暖暖的燈照耀下來,反而把這些布滿生活痕跡的地方打得很溫馨。
擺放的整整齊齊的洗浴用品,挂在牆壁上的吹風機和梳子,還有放置在收納架上的微小盆栽……屬于桑斯南的生活氣息。
讓人一踏進來,就能感知到,這是另外一個人的領地。
游知榆打量了一會,便将自己身上簡單地沖了沖,換上桑斯南為她準備好的衣物吹頭發時,浴室燈暗了一秒。
在那短暫的一秒裏,衣物上清爽的檸檬柚子味張牙舞爪地彌漫,讓她想起了黑暗裏桑斯南泛紅的眼圈,想起了手指觸碰到對方眼尾時的柔和膩,以及彌漫到舌尖的鹹澀液體。
的确是哭了沒錯……
浴室燈在這刻又亮了起來,讓她撚緊的手指不由得突兀地顫了顫。
外面的雨仍舊沒有停歇,關上水龍頭後雨聲又變得淅瀝暴躁起來。游知榆沒有再在浴室久留,匆匆地走了出去。
客廳仍舊亮着燈,可是空無一人。
而緊閉的大門外,仍舊是如同将這個世界屏蔽起來的瓢潑大雨,而薩摩耶就窩在了門前,守着那張關不住雨聲的門。
她潤了潤唇,屏住呼吸,往剛剛去到的後院走去。後院仍舊是一片漆黑,與客廳裏的光亮形成明顯對比。
而那片搖晃的水面,也仍舊是一片空曠的死寂。
難不成人又躲下去了?
游知榆蹙了蹙眉,往水池邊走了走,試圖就着客廳裏那一點光亮,望清水底到底有沒有人。
但是水太黑,她實在看不清,猶豫着,開口喊了一聲,
“桑斯南……”
幾乎是這句話剛落下,旁邊就傳來一句很輕很緊促的笑聲,卻又馬上斂在了黑暗裏。桑斯南輕飄飄的聲音出現,
“我在這裏。”
游知榆狐疑地回頭張望,“哪裏?”
剛問出去,她就看到一個黑影動了動,似乎是朝她示意了一下。
游知榆摸着黑走了過去,順着客廳溜進來的光看清了桑斯南柔和的側臉,洗淨臉吹幹頭發的人身上此刻多了幾分乖順。
“怎麽不開燈?”她問。
雨變小了一些,桑斯南松了口氣,想要繞過游知榆按下她身後的開關,便伸了手過去。
明明隔着一定的間隙和距離,可黑暗卻将一切動作放慢,讓氛圍變得暧昧,還帶着濕氣的發似是氤氲在玻璃窗上的水霧,将困在裏面的人呼吸弄得不明。
“啪嗒”一聲。
黑暗褪去,昏黃的光悄然爬上兩人都偏過去的臉龐,将那處半明半暗的縫隙彌得有些黏稠。
桑斯南開了燈,扭過頭,卻驀然對上游知榆的側臉,晃動的光影映着那纖長的眼睫。此時此刻,她的鼻尖到她的眼睫,距離再次極限縮短。
甚至不到五公分。
以至于讓桑斯南在匆忙偏開頭時,能清晰感知到,游知榆的鼻尖似有若無地擦過她的耳際,在上面留下難以平複的餘韻。
“好了,燈亮了。”桑斯南垂着眼睫說。
伴随着打開的燈,游知榆這才意識到她和桑斯南正坐在一個隐秘的空間中。
空間由藍色的陳舊木板拼湊而成,形狀似是半圓形,就停放在剛剛的水池邊,只要再往外坐一點,就好似坐在蔚藍的大海中。裏面空間不大,裏面零零散散地挂了一些燈條,足以充當照明,但又不似客廳的燈光如此刺眼。
如果只有一個人坐在裏面。那這個人,就似是被這個空間包裹起來,屏蔽這個世界。
這看起來是桑斯南的獨享之地。
“如果我今天沒有過來的話……”游知榆突然問,“你一個人,會待在這裏,還是待在水下?”
桑斯南想了想,“如果雨沒有停的話,不打雷的話,會是在水下。”
游知榆挑了下眉。
桑斯南以為她會再問。出乎意料的,游知榆并沒有再接着往下問,只是又挑起唇角笑了笑。
“我以為你會繼續往下問。”桑斯南終是忍不住反問過去。
“問什麽?”游知榆饒有興趣地盯着她。
桑斯南攥了攥手指,“比方說我為什麽要待在水下,我為什麽害怕下雨,我為什麽又要……”
她沒能把“哭”字說出來。作為一個二十八歲的女人,在下雨天竟然“害怕”得哭起來,不是她願意啓齒的事情。
“那你想讓我問嗎?”游知榆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篝火晚會那次,讓人捉摸不透。
桑斯南沒有說話。
游知榆卻又馬上變得坦然了,“你說的這些事情我當然很想知道,也很好奇。但我并不知道,如果我現在問的話,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桑斯南擡眼。
游知榆望着她,笑了一聲,輕聲重複,
“而我不想讓你生我的氣。”
這句話被她說得坦蕩又親昵,讓人沒辦法不在意。甚至似乎讓室外的雨聲停了半秒。半秒鐘後,噼裏啪啦的雨聲又重新灌入耳膜。桑斯南緊緊抿着唇,目光又回到了水池裏,手指扣住自己的膝蓋。
“這場雨還要下多久?”她問。
游知榆停了一下。
桑斯南意識到這樣的問題會很容易讓游知榆誤認為她在趕她走。她張了張唇,“我只是随便——”
剛說了幾個字,坐在她身旁的游知榆就站了起來,打開門鑽進了客廳,影子在客廳裏搖搖晃晃。
再過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拿了一個濕漉漉的包。
“這是我的包,也不知道裏面的東西濕了沒有。”游知榆一邊坐下來,一邊解釋,然後又在包裏翻了一會,拿出也變得有些濕的手機,随意地在屏幕上滑了幾下,好看的眉心便蹙緊了些。
“怎麽了?”桑斯南問。
游知榆嘆了口氣,“天氣預報說這雨還要下至少三個小時。”
原來是看天氣預報。
桑斯南愣了幾秒。她以為游知榆在這個昏暗的雨夜不由分說地擠進她的安全屋、她的水池,她所産生的第一反應會是抗拒和抵觸。就像當明夏眠和其他人問起時那樣。
可她沒有。游知榆是不一樣的。
如果說其他人是船,是扒在她船邊想要拉她下水的手。而游知榆給她的感覺很像海水,漂游,自在,模糊不清,卻又能将她晃晃悠悠地拖起來。
“至少三個小時啊……”游知榆輕聲說着,又望了過來,“那你會很難受嗎?”
大概就是因為這種對話,會讓人覺得游知榆是不一樣的。亦或者是這樣的雨夜,這樣昏暗的環境燈下,本就容易讓人失常。
桑斯南有些恍惚,沒有來得及回答這個問題。
于是游知榆又皺了皺眉,在包裏翻來覆去找了一會,鼓搗了一會。
“我——”
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後面的話語就被突然變大的雨聲淹沒。雨變大了,大到就算藏在後院也能聽得到。桑斯安有些不安地擰了擰手指,好不容易歇了半刻的心悸也再次席卷。
嘈雜的雨聲如同某種死亡信號,兇猛地砸落下來。桑斯南輕輕阖着眼皮,世界是可怖又惡毒的黑,伴随着雨聲。
就在這時。
鼻尖裹過來極為清而淡的香氣,與她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卻又唯獨帶着那股特殊的舒緩香味。
是游知榆身上的味道。
緊接着,雙耳被塞進兩個有些涼的物體,以及在缱绻的鼓點聲中,女人變得極為散懶的聲音,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
桑斯南睜開眼,聒噪的雨聲仍然響徹在耳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此時此刻,她看着游知榆含着細微笑意的眼,沒能将那句“沒有用的”說出口。
而是沉着心,安靜了下去。
于是耳邊的音樂聲也變得大了起來,與急而躁的雨點聲混雜在一起。還有除了這些聲音之外,女人輕輕哼唱着旋律的聲音。
某種程度上,游知榆柔密又朗澈的嗓音,和這首伴奏更為适配,咬字有獨到的餘韻,似是鑽入耳膜的、在這場雨裏游動的小魚,極輕極慢地留下餘韻。
在一個被困在一起的旖旎雨夜,有人用“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這樣的句子開頭,那麽往往,另外一個人就很輕而易舉地會陷落在這樣的雨夜,以及這樣混沌的氛圍中。
特別是在能聽得清歌詞,以及同時能聽清女人輕輕哼唱聲的情況下。女聲似是海底的藤蔓,含糊地、輕慢地将她的注意力纏繞在那些暧昧的歌詞上:
「Can I call you baby
我能否喚你親愛的
Can you be my friend
你又能否成為我的摯友
Can you be my lover up until the very end?
你能否同我深陷愛河,直至永遠」[1]
“好些了嗎?”
軟慢的女聲,極為隐晦地,順着這些模棱兩可的歌詞,鑽入桑斯南的耳膜。
桑斯南很想說沒有,至少戴在她耳朵裏的耳機裏發出的男聲是毫無效用的。但是,莫名的,她沒辦法否認當雨聲和游知榆的哼唱聲同時從耳機外傳過來時。
搶奪她所有注意力的,的确是游知榆有些模糊的哼唱聲。
桑斯南不喜歡男人。
理所當然的,大概是因為這一點,她将戴在自己耳朵上的耳機摘了一個下來,動作有些笨拙。
于是那道含糊哼唱着的女聲會更加清晰,搖晃的鼓點聲裏。游知榆挑了一下眉,主動将遮掩住半邊側臉的發撩到了耳後。
接着湊近,纖長的手指在耳邊點了點。嘴邊仍然是漫不經心地哼唱着已經循環過一遍的音律。
——這果然是她最喜歡的歌。
桑斯南出神地想着,目光瞥到游知榆從黑發中暴露出來的耳朵,白皙又小巧,還隐隐泛了點紅。
她緊了緊手中的耳機,虛虛地呼出一口氣,慌亂地将耳機塞入游知榆的耳朵裏。
很快逃離,卻又很快從手指上感受到了彌漫的熱意,以及那攜帶着濕意的發擦過時帶來的癢。一切都似是這場永不停歇的雨,又似是耳邊單曲循環的暧昧歌曲。
她掐緊手指,讓自己清醒過來。
可又隐約地,聽見游知榆的一聲笑,很輕很模糊,在黏膩的雨意和黏稠的音樂裏,并不突兀,卻又意外地抓耳。
“你笑什麽?”桑斯南望過去,不知為何有些緊張。
游知榆又似剛剛的動作點了點自己的耳側,是她慌亂松松垮垮塞進去的白色耳機,現在耷拉在那截皓白的耳垂處。
“沒戴進去。”游知榆懶懶地說。
你也可以自己戴。
桑斯南抿了抿唇,覺得自己的唇簡直都是燙的。她到底是沒任由那只耳機掉落,而是伸出手指,将耳機重新戴入那瑩潤的耳朵裏。
然後又倉促地收回手指,蜷縮在腿上。
而耳邊又響起了游知榆輕慢的笑聲。桑斯南擡眼,這次游知榆沒躲,而是任由笑意肆意地淌在這個神魂颠倒的夜。
“笑你乖。”游知榆說着,又突然從身後掏出兩瓶插上吸管的橘子汽水,像是變魔法似的,遞給她一瓶,“這是獎勵。”
桑斯南接過,抿了一口,“沒聽說過獎勵是從我冰箱裏拿來然後給我就變成了獎勵了的。”
“是嗎?”游知榆挑了下眉心,懶懶地倚在身後的木板上,昏黃光線将她從不掩飾的美展露得一覽無遺,“那你現在聽說了?”
桑斯南說不過她,只能喝橘子汽水。
游知榆看她一會,又問,“你為什麽害怕下雨?”
桑斯南停了一下動作,她不得不承認,這時游知榆問起這個問題,她并沒有覺得反感。她只是覺得她奇怪,“怎麽你現在就敢問了?”
“因為我覺得……”游知榆望向她,眼裏是似有似無的,似是引誘般的笑意,“你現在應該不會生我的氣了。”
“為什麽這麽覺得?”桑斯南不願意就此承認。但她在心底承認,她的心的确蠢蠢欲動,背着她的大腦,在緩慢敞開自己以前不願意敞開的一切。
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也許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性會生我的氣,但我好像挺願意承擔這百分之二十的風險的。”
桑斯南停了幾秒,開口承認,“那你贏了。”
她的确沒有生氣,甚至意外的,也沒有對這個問題有很抗拒。
得到了應答,游知榆沒有催她,只是又輕輕哼唱起了耳機裏重複的歌詞。讓桑斯南以為,就算她沒有給出應答,這個黏稠雨夜也只會在游知榆輕緩的哼唱聲裏過去。
但她還是開了口,“我阿婆是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去世的。”
游知榆哼唱着的聲音突然停頓下來。她望了一眼桑斯南,很尊重地轉了個身,換了個方向在她身旁坐下來。
這樣似乎可以讓她能将桑斯南的聲音聽得更清。桑斯南沒有問游知榆為什麽不幹脆将耳機換一邊,而是要大費周章地自己調整方向。
實際上,這也能讓她們形成一個肩并肩,卻面向相反方向的動作。這緩解了桑斯南提起這件事時的緊促感,也能讓桑斯南在講述時看不到游知榆的表情。她很感謝游知榆的這種尊重。
“那天晚上,我把她從醫院接了回來。她看起來仍然好好的,面色紅潤,說什麽話都很清楚,還記得提醒我明天早上要給她去買吳阿婆家裏的麻糍,她愛吃這個,以前年輕的時候一頓能吃好幾個。但是這次,我沒給她買到麻糍,她一個也沒吃到。”
說到這裏,桑斯南低了頭。
側對着她的游知榆停頓了片刻,從包裏翻來找去,找到一包被打濕的手帕紙,遞給了她,“我覺得你可能會需要。”
猶豫片刻,又說,“其實你也不是非要和我說,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桑斯南沉默地接過,頓了片刻,“我沒有不願意。”
游知榆了然地點點頭,說,“那我很想要聽。”
桑斯南攥緊手中濕漉漉的手帕紙,聲音變得越發輕了,“到了夜裏,她入睡得很快,我也是。”
長期從醫院、家、田蘭慧家和港口四點兩線的往返,讓她沒辦法持續持有大量的精力。本以為厲夏花那天一切都好,本以為厲夏花終于好轉,她可以松一口氣,她可以睡個安穩覺。
十二點睡覺,六點起來去給厲夏花買麻糍,足足可以睡上六個小時。這是她以前在南梧工作時都難以睡到的整整六個小時。
但是那天,她沒有睡到六個小時。
并且從那天開始,她再也睡不到六個小時了。
“大概是淩晨的時候,我突然驚醒了,被雨聲,外面在下雨,很大很大的雨,像是整座城市都被淹了一樣,窗戶朦胧不清。我看了一眼時間,大概是淩晨四點。”
此時此刻,雨聲仍在肆虐,似是要帶着桑斯南,以及她身旁的游知榆,一同回到那個幾乎被吞噬的雨夜。
“當時我想,完了,吳阿婆可能不會出攤,我沒辦法給厲夏花買到麻糍了。”說着,桑斯南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實際上,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再談及之時,當時那種濃厚得喘不過氣來的恐慌,似乎已經離她很遠很遠。
她的語氣始終都是平靜的,但是手指卻已經要掐進肉裏。
“當時,我身上蓋着一件衣服,有從醫院帶回來的消毒水味道,有記憶中厲夏花手裏暖烘烘的烤橘子味道,也有那天晚上雨水的味道。”
或許是她的錯覺,或許那件外套上已經只剩下消毒水味道了,或許桑斯南還是下意識地美化了那天的記憶。
“我在床上坐了大概有十分鐘吧,其實我是不敢走進去的。但是當時沒有人能幫我,我扶着牆出了房間,外面的雨仍然還在下,雨聲就像是要沖破黑夜似的,震耳欲聾。”
“我在雨聲裏,推開了那扇門。”
故事說到這裏,其實已經可以截止。後續的那些恐慌和眼淚,似乎已經沒有再描述的必要。
厲夏花走得不算痛苦,到了這個年紀,抛開折磨自己許久的病痛,抛開自己不懂事只想往外逃的孫女,應該算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早上。
雨仍舊沒有停,仿佛要把這個世界吞噬進去。趕過來幫桑斯南的人不多,明夏眠幫她張羅着準備埋葬事宜的上上下下,還在上學的明冬知放了學就幫她來招待賓客。早就去到城裏的大伯一家只在葬禮那天來了一下,像雨點在水面上打了個旋,又很快離開了,甚至比李和柔待在葬禮的時間還短。
桑斯南恍惚地跟着明夏眠處理着一切。在那個時候,明夏眠很冷靜地往嘴裏塞着飯。她吃不下,放下筷子。
明夏眠看她一眼,又匆忙地扒了幾口飯出去,留下一句,
“不吃的話,會撐不到你阿婆下葬的。”
那個時候桑斯南才意識到,原來明夏眠早就已經是大人了,在那場将明家擊得七零八落的海難裏。
但對桑斯南來說,從厲夏花不在的那一刻開始,她才是一個大人——一個只剩自己的大人。
桑斯南沉默地經歷了這場葬禮。葬禮結束後,雨天也跟着結束,所有的一切都結束得比她想象得要快,甚至連她的悲傷和沉痛也是。出人意料的,沒有維系得比她想象得更久。
但她沒再和任何人提起過——她仍然會在每個下雨天裏,想起那件蓋在她身上的外套,想起她沒能給厲夏花買到的糍粑,想起厲夏花沒來得及告訴她的牛仔背帶褲。
“從那以後,我就特別害怕下雨天。”說完之後,桑斯南沒有去看游知榆的反應,只是低着頭,
“這是不是特別矯情?”
桑自強和蘇歡的死亡似乎并沒給桑斯南太多的經驗教訓。這麽多年,她在厲夏花的死亡面前,仍然表現得這麽像個小孩。
游知榆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很鄭重其事地又從狹窄的空間裏站了起來,調轉方向,重新與她一同面向着這片綿延的雨。
看了她一會後,提出請求,
“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桑斯南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聽錯,游知榆用的的确是請求的語氣。她擡起頭,有些局促不安地說,
“游知榆,你不是非要以這種方式來安慰我。”
暗色裏,游知榆看了她一會,停頓了片刻,說,
“那你要抱一下我嗎?”
粘稠可怖的雨夜,她們在搖晃的雨水聲裏,以及耳機裏持續在循環的歌聲裏,靜默地對視。耳機裏的男聲在唱:
「I need somebody who can love me at my worst
我只是希望有人在我人生的低谷仍深愛着我
Know I\'m not perfect but I hope you see my worth
我深知我非完人但仍希望你能看見我的價值」[1]
在這首随意慵懶的歌裏,在這個仍舊沒有改變任何記憶的雨夜,游知榆望着她,用“我可以抱一下你嗎”和“那你要抱一下我嗎”兩句話,給“安慰”下了定義。在這個定義下,桑斯南變成了一個難過的時候需要被抱着流眼淚的小朋友。
“如果我說我不需要這種安慰呢?”桑斯南說,她有些想知道游知榆的第三句話會是什麽。
游知榆頓了幾秒,某種程度上,這句話聽起來是留有餘地的。于是她說,“那我會說,我想抱一下你。”
——她簡直奇怪又美麗。桑斯南甚至相信,如果她拒絕了第三句,那麽游知榆還會有第四句。
也許是:我知道你現在想抱一下我。
如果真的延伸到了第四句,那麽這句話将會是桑斯南絕對無法回避的“安慰”。
不需要第四句了。
那就幹脆再當一次小朋友吧,以後說不定再也沒有機會。傾身過去的時候,她能感受游知榆裹挾着濕意的發就落在她的手上。
這次很像花瓣了。桑斯南恍惚着想。
一個主動的擁抱,承載着苦痛的擁抱,界限永遠會比人想象得要暧昧得多。它不像刻意制造的親吻,不似充斥着暧昧的撫摸,不是你拉我扯的引誘。
卻已經足夠像一陣美麗的龍卷風,攜帶着女人柔和的身軀,在人心底泛起經久不息的漣漪。
桑斯南将游知榆抱得有些緊,手幾乎要陷進那寸柔軟的腰窩,碰到那些散落在她手指縫隙裏的發,以及那些神秘的、覆蓋在游知榆皮膚上的鏈條。
對了,鏈條。
現在她應該也算是知道游知榆“鏈條”裏的秘密了,而游知榆知道“下雨”裏的秘密。那麽,就還是公平的,有來有往的。
連同她不小心,淌進游知榆肩窩的滾燙眼淚,也一樣,是平等而公正的秘密互換。
游知榆沉默地接收着她的眼淚。良久,等她稍微平靜了一些,才開了口,輕慢的嗓音在空氣裏泛起極輕的漣漪,
“在想什麽?”
灑在肩窩裏的呼吸溫熱,游知榆聽到桑斯南問她,“游知榆,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躲在水裏嗎?”
游知榆沒想到桑斯南會主動提起這個被她忽略掉的問題。她停了片刻,其實心底也已經有了猜測。但她感受着那些被桑斯南吐在她頸間的濕熱呼吸,說,
“為什麽。”
這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她以為自己知道答案。她自然是知道一個害怕下雨天,一個害怕雨聲的人,躲在水裏是因為什麽的。因為在水下,一切從水外傳來的、由空氣所傳導的聲音都會變小,變得模糊不清。
至少,雨聲會聽起來不像雨聲。
但是她想錯了。
因為桑斯南抱着她,有些悶的聲音從她肩上傳了出來,“水池裏面是我從東海岸接過來的海水。”
海水?
游知榆怔住,心髒不可遏制地一跳。
“你和我說,海水是離星星最近的地方。”
在嘈雜的雨點聲裏,桑斯南傳出來的聲音極輕極輕,
“我信了。”
[1]歌是《At My Worst》,Pink Sweats。非常好聽,暧昧感非常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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