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摩斯密碼」
「摩斯密碼」
世界一片寂靜。
黏着熱意的手還護在她的手臂上,近在咫尺的女人呼吸放得極輕,好似怕驚擾了她似的,不肯釋出一分重量。
“很吓人嗎?”游知榆抿着唇問。
“嗯——”桑斯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猶豫,“它好像……死得有些慘。”
緊張刺激的氛圍被這句話輕飄飄地擊碎。
游知榆實在沒忍住,問,“有多慘?”
桑斯南頓了頓,慢吞吞地松開握住她手臂的手,“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柔軟的、專屬于女人體溫的手掌被移開。
視野緩慢地刮成昏暗微弱的光,是遠處海平面燈塔裏的燈在搖晃。
空曠的路上,一條蜿蜒的黑黃花紋蛇橫亘在黑暗之中,身體扭曲癱軟,身下是一灘粘稠的、正在散發着中草藥氣味的深色液體,正在遲緩地蔓延開來。而周圍,則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以及半截碎掉的玻璃瓶壁。
本以為一切已經結束。可當真正看到這個混亂的場面,以及看到那條蛇就癱軟在離她不到一米遠的地方時,游知榆仍然難以平複。
“它真的沒毒嗎?”游知榆忍不住又問。
桑斯南僵了幾秒,看了一眼仍然緊挨着自己的游知榆,山裏的夏夜分明是涼爽的,可這時,游知榆白皙的臉龐上竟然在如此昏暗的燈塔光下爍着粼粼的光,是津津的冷汗。
她撚了撚手指,發現自己剛剛攥住游知榆手臂的掌心也沾上那些閃閃發光的汗水。
“其實是有毒的。”桑斯南覺得還是很有必要和游知榆強調來自北浦島的危險,特別是這些喜歡蟄伏在草叢裏、樹林裏和山裏的蛇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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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北環蛇,咬傷之後15分鐘之內可以急救,但過了十五分鐘就很難搶救過來。”說着,她走近,随意地在路邊上找了根樹枝,虛空地指着癱軟在地上的蛇身上的一處位置,“一般我們在路上遇到的話,最好就是繞路走開,但如果它真的要攻擊你,就可以打這裏。”
她用樹枝在那處位置上,懸空地點了點,“不過沒有把握打準的話,最好不要随便攻擊。”
游知榆微微一怔,她是想過這條蛇有毒,但沒想過是這麽急切的十五分鐘。咬上一口,十五分鐘斃命。而就在那極限的一秒鐘裏,桑斯南卻将她拉在身後,站在了她前面。
這明明是十分要命的危險。在那些驚心動魄的藝術作品裏,裏面的主角在危險時刻擋在其他人前方并安然脫險,甚至這已經成為了最為基本最為必要的情節。
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人是沒有主角光環的。至少在那一刻,游知榆不相信桑斯南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将這件事情處理好,所以桑斯南才會攔住她的視野怕她看到與想象中不同的血腥場面,不是嗎?
她并不認為,自己與桑斯南的交往情分,已經到達了對方能為自己擋毒蛇的程度。
但是剛剛,桑斯南将自己拉到身後的時候,的确是毫不猶豫。而覆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連顫都沒有顫一下。難道這就是明夏眠所強調的,桑斯南什麽都不害怕,只會害怕一件事。
可這是明明已經是離死亡最近的距離。
事情過去,沉下來的思緒突然開始在細碎的事件中穿梭,篝火晚會那天,她問桑斯南願不願意下水的時候,那時,她對桑斯南來說,分明還不是一個可以值得完全信任的對象。但桑斯南還是幾乎都沒猶豫點頭同意,而且在被她推入海底之後,桑斯南好像沒有任何害怕和恐懼,甚至也完全沒有試圖往上浮的趨勢。
和遇到毒蛇時的反應如出一轍。兩次經歷其實都可以稱得上是冒險。但兩次,桑斯南都任由自己徘徊在離死亡最近的距離。
為什麽呢?除非……桑斯南原本就不怕死。
過度推測竟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游知榆被這個沒有依據的念頭吓到,不敢再細想下去,她願意相信這只是她自己出于思緒混亂下而産生的胡思亂想。她努力讓自己沉下神來,可指尖還是忍不住顫了顫,視線也再次的,忍不住在桑斯南身上萦繞着。
游蕩的暗淡月光飄落下來,萦繞在蹲在路邊的女人身上。穿着薄荷綠襯衫的女人長發挽在鴨舌帽裏,展露在外的漂亮側臉盈潤着月光的光澤,表情是最為平和的狀态。
然後随意地在周圍尋找了一些草葉和樹葉,再将自己手中的塑料袋一把将蛇裹住,包住。
這樣的人到底會害怕些什麽呢?
游知榆愣愣地想,猶豫了一會,終于忍不住問,
“你剛剛就不害怕嗎?”
也許這個時候,她是希望在桑斯南臉上看到某種後怕的神情的。
将蛇處理好的桑斯南愣了幾秒,臉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卻沒有任何後怕和驚懼,只是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也似乎才意識到她問的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
“我剛剛已經打了消防電話,本來是想等他們過來處理的,但沒想到哪裏一聲喇叭響,那條蛇就先主動攻擊了。”
也許是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桑斯南選擇反問,“你很害怕嗎?”
游知榆潤了潤唇,沒有說話。
意思顯而易見。
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當然都是害怕的,除了她自己之外。桑斯南看着從剛剛開始就停留在原地沒有移動一步的女人,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極傻的問題。于是就又想了想,将自己手裏裝着蛇的塑料袋,藏在了路邊那些中草藥花露水的碎片中間。
幸好明夏眠也知道送禮應該給個好點的包裝,給她的塑料袋很厚,至少不用擔心暈過去的蛇再逃出來攻擊她們。更幸運的是,那瓶花露水的确是北浦島本土的一個品牌,對驅蛇的确有着一定的效果。而現在剩下的,就是等消防隊過來處理了。
等待間隙,她試圖轉移游知榆的心有餘悸,“不過這裏離逸英已經很遠了,你怎麽會走到這裏來?”
“本來是想着順便散散步的……”提起這件事,游知榆有些不願意承認自己竟然迷路了,欲言又止了好一會,才說,“就是走着走着,不知怎麽就到了這裏。”
“哦。”桑斯南點了點頭,很不經意地再次走到了游知榆旁邊,将自己手裏剩下的另外一瓶花露水藏在了背後。
“你迷路了。”她篤定地說。
游知榆覺得自己喉嚨被這句輕飄飄的話梗住,卻不知怎麽,還是不願意承認這件事,“沒有。”
“哦。”莫名的,桑斯南的語氣有點欠打,“你說沒有就沒有吧。”
游知榆氣急地斂起嘴角,“什麽叫我說沒有就沒有——”
說着,她望向旁邊的桑斯南,卻發現原本動作溫吞表情素來平和的桑斯南,此時此刻,嘴角竟然微微往上提了一下。
弧度很小,但游知榆篤定。
桑斯南在笑。
此時此刻,在一堆裝着中草藥液體的碎片裏,在一條被禁锢在寫着“北浦七日香”的綠色袋子裏的毒蛇面前,在驚心動魄的境遇化為平靜落幕之後。
桑斯南竟然在笑。
游知榆心想她迷路的事情就這麽好笑嗎,卻又看見桑斯南輕提着的唇角弧度在短暫的半秒鐘內放大,露出嘴角下方的一個清淺梨渦。
與皎潔月光融在一起,微微晃動着漣漪,臉上的表情柔軟又安靜,似是蒸發了海鹽的月光美人。
游知榆有些驚訝地睜了睜眼。
而她的動作好像也立刻讓桑斯南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很快便斂起了唇角。
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沒有放過桑斯南,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原來你有梨渦啊。”
桑斯南頓了幾秒,沒有理會她的明知故問,只是又重新說起了她迷路的事情,“我記得下山的路是有路牌的,因為逸英開在比較偏僻的地方,很多第一次來的家長和新聘請過來的老師都很容易迷路,所以校長專門和學生們一起上了手工課,制作了這些路牌。”
“有嗎?”游知榆回憶起自己下山的道路,明明記得自己是順着記憶中的路下來的,“好像最開始有一段路是有的,但是走了一段路之後就沒有了。”
“是嗎?”桑斯南有些疑惑地問,剛想說些什麽,臉上就迎來一道晃眼的閃爍的光。
游知榆也發現了這道突兀的光,便下意識地拿手擋住臉,餘光中,瞥到她身旁的桑斯南同樣在這一刻擋住了臉,光影在對方高挺的鼻梁側邊留下搖晃的陰影。
和那天她們漂浮在海水裏,被浩浩蕩蕩的船隊所發現的情景有些類似。在短暫的一秒,她看到迎面向她們走來的消防隊員,忽然在想:
此時此刻,在那些消防隊員的眼裏,在那道光打在她們臉上的時候,她和桑斯南看起來會像什麽呢?是像明夏眠那天說的,兩條共同逃亡上岸的人魚,還是會像某種從山裏一起逃出來的不屬于這個種族或者世界的同類?
直到有繁亂的腳步聲傳過來,有人在問,“剛剛是你們打的電話說發現這裏有蛇嗎?”
身旁的桑斯南主動迎了上去。
游知榆慢慢垂下手臂,發現桑斯南有意無意地站在了她身前,于是臉上那些晃眼的光被移開。
游知榆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都沒注意到的這件事:
為什麽桑斯南會發現迷路的她?
按道理來說,她會迷路,但來過逸英無數次的桑斯南應該不會,可為什麽,桑斯南會是那個,在空曠寂靜的山路裏,第一個發現她的人?
這個問題一直萦繞在游知榆心間,等消防隊員處理好暈闕過去的蛇之時,等她們共同跟着消防隊員的腳步,穿梭在草叢和樹林小路之間,走出這片迷路的區域時。
她聽到消防隊員問桑斯南,“三十四,你不是來過這麽多次了嗎,那條路的路牌還有幾個是你自己做的,怎麽還會迷路呢?”
看來這個消防隊員還和桑斯南認識。
游知榆這麽想着。
便看到桑斯南不露痕跡地往她這裏瞄了一眼,漂亮的眼睫在眼睑處投出陰影,含糊地說,“今天睡懵了,有點頭暈,不知怎麽就晃到這裏來了。”
失眠症患者還會睡懵?游知榆心裏冒出了這個問題。
而那個恰好與桑斯南相識的消防隊員,也和她抱有同樣的疑惑,“你不是長期失眠很久了嗎?怎麽還能睡懵?”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
不出她所料,桑斯南并沒有回答消防隊員這個問題,只停頓了幾秒,又瞄了她一眼,便把這個話題揭了過去。
似乎從桑斯南這裏要挖掘出最真實的答案,至始至終,都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等到和那些消防隊員分開的時候,她們已經從寂靜無人的山谷,重新回到了被小攤販賣叫喊、海邊人群喧嚣和鮮亮彩燈充斥着的夏夜裏。
這兩種差別帶來的落差,甚至比兩個種族之間的差距更大。驚險境遇固然驚心動魄,固然讓人不想再經歷那種危險。可那種危險帶來的美麗……以及心悸之後的心流狀态,是眼下這些平靜的小攤小販、彩燈啤酒以及沙灘海鷗所能比拟的。
某種程度上,游知榆知道自己并不是甘願落于平庸之人,她喜歡歷險,甚至對一切未知和需要冒險的事物都擁有隐隐的興奮感,而這種興奮感恰好會是她存活在這個世界的支點之一。
所以當厭倦襲來之後,她第一時間想要逃離,第一時間想要去找尋的,想要重新灌溉到身體裏的力量的,就是這種興奮感。
而眼下,她并非是對那種危險狀态下的刺激感有着某種依戀,而是……她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桑斯南。
桑斯南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手仍然背在身後,往她這邊看了看,表情有些緊促,盡管疑惑,但是卻依然沒有開口問她些什麽。
這人可真是矛盾。明明在遇着蛇和遇着溺海的危險時,表情比現在還要淡定,還要不抗拒,還要平和地接受。但唯獨抗拒她的靠近,或者不只是她,而是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類。
可是,當望向她的時候,眼神變化卻又如此純澈幹淨,似是從未出世的純情海女,一生只願與這片海粘纏,卻不願沾染這世上一分一毫的俗套之物。
即将和桑斯南分別之前。
桑斯南突然将游知榆喊住,慢慢吞吞地将自己攥了一路的花露水遞到了她面前,上面仍然寫着“北浦七日香”五個大字。
游知榆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這是什麽?”
“花露水。”桑斯南撚了撚手指,目光落到游知榆頸間和小臂上那些不肯消退的紅痕上,說,“北浦島的蚊子一向比較毒,咬上一口可能得癢好幾天,這個花露水可以止癢,也可以驅蚊。”
“你要是躺在外面的秋千上睡覺,就可以提前塗一點,雖然沒上面說的七日香那麽誇張,但一個晚上至少是沒問題的。”
她注意到了她在秋千上睡覺,沒有問她為什麽,只是為她提供了某種周到且停留在恰當距離裏的友好。
說完這段後,桑斯南走了幾步,卻又停住,轉身,在夏夜潮濕的海風裏,她側身望着她,柔軟的發被吹得落在臉旁,繞在頸下,有種透明又幹淨的美,
“還有,以後如果去逸英的話,也可以塗一點花露水在腳邊,它還是有一定的驅蛇作用的。”
她沒有問她為什麽迷路,沒有問她為什麽不好好按照既定的路線行走,沒有問她為什麽非要這麽特立獨行,沒有認為她不喜歡好好的鋼琴曲不走好好的路是為了彰顯自己的特殊……
濕熱交織的夏夜,清爽幹淨的襯衫衣角,女人柔軟的發和藍色鴨舌帽下純澈的眼,飄過來的海風,檸檬柚子的淡淡香味……在這個夏天充當了某種鮮亮的介質。
甚至在很久以後,游知榆坐在離開北浦島的大巴車裏,看到隔壁座位的兩個妹妹拎着名為“北浦七日香”的花露水時,仍然會輕而易舉地回想起這個瞬間。
想起她們曾經在不那麽了解彼此的當下,在不知道未來會前往哪一年夏天的當下……
就已經心甘情願地緊緊牽着對方黏膩的手,在極為短暫卻又難忘的那一秒鐘裏,跨越被浪漫和兇險共謀的山和海,轟轟烈烈地尋覓和逃亡。
回家之後,游知榆的心仍舊難以平複。
但以北浦島為中心的世界早已平複了下來,“顆顆大”珍珠店早就關了門,傍晚在“老婆笑”驿站面前排着的長隊早已消散,遠處“火焰山”大排檔的燈火虛渺地搖晃到了三點,也在淩晨三點半的時候虛無地熄滅。
一切都恢複了寂靜。
只有游知榆又一次在濕熱的海風中醒過來,風扇在耳邊悠悠地轉,窗臺上被好生照料着的風鈴花似乎已經有了要開花的跡象,還沒等人靠近,就提前散發出了悠悠的清香。游知榆就是在這樣的花香裏驚醒的,并且對在她夢裏張牙舞爪出現的北環蛇仍然心有餘悸。
她洗了個澡,沖去那些身體裏冒出來的粘稠汗意,從冒着冷氣的冰箱裏猶豫一會,在梅子酒和橘子汽水裏選擇了橘子汽水,開瓶蓋的時候,她拿着開瓶器,想了想又放下。
而後又莫名的。
将瓶蓋在桌角猛磕了一下,劇烈的響聲傳來,但卻沒有磕開。游知榆眯了眯眼,調整了一下角度瞄準瓶蓋,又用一股大力磕去。
“嘭”地一聲,瓶蓋開了,還滾落到了地上。
玻璃瓶裏冒着冰涼的冷氣。
游知榆滿意地勾了一下唇角,又披着一層薄毯倚到了外面的秋千上。冰冷的橘子汽水化解了從喉嚨裏竄上來的熱意,在一切都歸于平靜的夜,她下意識地往對面那片坡上望去。
眼神自動尋找到那個帶有荔枝樹的矮小房屋,以及那片經常會有人坐在上面晃悠着腿喝橘子汽水看月亮的紅牆。
對了焦。
沒發現有人影。
風變得有些空,人變得有些無聊。游知榆喝了口橘子汽水,阖了一會眼皮,沒過幾秒,又不甘心地睜開眼。
這時候,穿着蛋黃色的薄款衛衣和白色短褲,突兀地出現在了那片紅牆上,晃悠着腿。似是在這片海裏出現的鮮亮太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桑斯南總是很喜歡一些顏色很亮的衣物,橘粉色、蛋黃色衛衣,薄荷綠、淡藍色襯衫,藍色鴨舌帽,白色帆布鞋……她明明身上總是萦繞着一種随時快要消散的透明感,卻仍然将自己包裹在這些鮮亮的衣物裏。
好似要以這種方式,憑空抓住些什麽。
某種程度上,這和游知榆喜歡的鏈條有着某種相似點。
看了一會,游知榆的手指在玻璃瓶冒着水汽的瓶壁上摩挲了兩下,最終還是拿了手機出來,找到那條最新的通話記錄,在撥電話和發短信之間選擇了發短信:
【你還沒睡嗎?】
上次,她發了一條相似的短信過去,桑斯南并沒有回複,甚至還在之後挂斷了她的電話。
她想看看,桑斯南會不會仍然不理會她的短信。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半,看來今天桑斯南并不需要送酸奶。
短信發出去,視線往那邊坡上望去。
坐在紅牆上的那個蛋黃色身影似乎陷入了兩難,正低頭看着手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游知榆想了想,又發過去: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這條短信一發過去,那邊猶豫着的人影終于動了,而攥在手裏的手機也終于有了回複:
【什麽問題】
很簡短。但也不算沒有進步。
游知榆勾了勾唇角,回複:【你剛剛是怎麽找到我的】
之前那個消防員也問過桑斯南相似的問題,但桑斯南的回複很含糊。她想知道,桑斯南會怎麽回複自己。
耐心地等了一會之後,手機上遲遲沒有等來回複。
她往那邊望去,發現那邊山坡連成串的昏黃小燈下,還有一個微弱的白色小點,不明顯,但卻是出現在桑斯南的手中。
是手機燈。
桑斯南看到她了?
游知榆下意識從秋千上倚坐起來,調整好自己的姿勢和裙擺,才慢悠悠地往那邊望去。
而那邊的人已經很快将手機燈熄滅。回複了過來:
【當時很黑,這邊本來就容易遇到蛇,我看到了類似這樣的手機燈,以為是求救信號,就找了過來】
原來是手機燈。
游知榆有些訝異,她對手機燈異常敏感,但卻沒有料到桑斯南比她更敏感,僅僅是因為手機燈就找了過來。這大概也是某種幸運的信號,如果沒有這個她不小心點亮的手機燈……
也許她今天晚上根本就不會被桑斯南找到,也許她根本沒辦法在這裏回味當下的心流狀态。想到這裏,游知榆的指尖顫了顫。
而握在手裏的手機也振動起來:【你還在害怕嗎】
游知榆吐了一口氣:【有點,剛剛做了噩夢】
那邊的回複停了下來。游知榆下意識地去看那片紅牆處的身影,發現人正在拿着手機不知道琢磨着什麽。
想了想,她先發了過去:【你好像什麽都不害怕?】
這個話題好像并沒有觸碰到某種邊界。桑斯南很快回複了過來:【是不太害怕這些東西】
游知榆撐着下巴想了一會,問:【不如這樣吧,我告訴你我為什麽這麽喜歡鏈條的另一半原因,你告訴我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
【等價交換?】
文字的溝通對電話恐懼症患者來說好像是一種比語言更為開放的途徑。這次,桑斯南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問她:
【是明夏眠告訴你的?】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你怎麽知道?不過的确是明夏眠告訴我,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件最害怕的事情。】
桑斯南沒有再馬上回複了。
等了一會,游知榆又發了一句:【但是我自己也挺想知道的】
過了十幾秒,那邊又回複了過來:【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
【那是什麽】
游知榆很快便問了出去,但又想到自己還沒說自己的部分,心浮了一秒出來。興許是今天晚上的歷險讓她有了某種傾訴欲,也讓桑斯南出于某種原因,沒有再那麽抗拒交流。
游知榆的手指在手機上敲了敲,想到那段難以忘懷的過往,她頓了幾秒,但還是組織了語言,在對話框裏打下了一段較為長的文字:
【有段時間我變得很遲鈍,遲鈍得不像是自己。你知道我的工作需要我對自己的身體具有相當大程度的敏銳感知。
一旦失去這種感知,就會像是飄在天上一樣,落不到地。也許這麽說會有些抽象,但在那段遲鈍的時間裏,我找到了“鏈條”這種可以讓我重新流動起來的方式。
也許這是一種心理安慰,也許這又只是一種錯覺,但我時常通過鏈條依附在皮膚上的感覺,找到對自己身體的掌控力。
而且……】
文字組織到這裏,游知榆輕垂着眼睫,目光沒有落點,将最後一行字打完,全都發了過去:
【好像是因為,這的确會給我帶來某種安全感。】
長篇文字發過去之後。
她莫名地送了一口氣出來,盯着空蕩蕩的沒有被回複的手機屏幕失了神。也許,說出來的感覺,會優于她想要得到對方回複的渴望。
但和她進行這段對話的是桑斯南。某種程度上,她下意識地會認為,桑斯南會給出與別人不一致,甚至是與她自己設想中所不一致的答案。
而她,也好像有些期待桑斯南的答案。
這次,她沒有再往那面坡上望去,只是靜心屏氣地等候着。良久,手機振動了一下,她終于等到了回複,點開已經熄去的屏幕,她愣住:
【我剛剛并沒有答應你的等價交換】
冷冰冰的文字漂浮在手機屏幕上,連個标點符號都沒有。
游知榆反應過來,氣笑了,但轉念一想,桑斯南的确是沒有答應她的“等價交換”,只是她以為桑斯南回複了就不是拒絕的意思。
想到這裏。
她再次往那邊坡上望去,本以為只會看到桑斯南低下去的頭。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桑斯南好像也在看着她。
路燈和月光席卷了這個夜晚,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只是猜測,對方也的确擡起了頭,好似在往這邊望着。
她們明明看不到對方的臉和神情。
卻莫名的,在這個被海風裹挾着的夏夜,隔着不知道多少米的空間距離,在暗靜的、沉睡過去的北浦島,對峙着,拉扯着,缭繞着。
這種對峙莫名在朦胧的夜裏形成一種氤氲着氣霧的光罩,将唯獨在此時此刻,蘇醒着的她們,張牙舞爪地網羅在了一起。就好像她們是蟄伏在俗套世界裏的同類,并且同時在躲避着、尋覓着些什麽。
耳邊蟬鳴聲響起。
風将喝空了的橘子汽水瓶子掀倒。游知榆被驚醒,卻發現自己手機上傳來一聲振動,振得她心口發麻。
低頭,是桑斯南主動發過來的短信:
【北浦島七日香用了嗎】
游知榆挑了一下眉,她剛剛出門的時候就在身上抹了一層,現在鼻尖都一直萦繞着那股中草藥的香氣,整個人簡直都被腌入了味。
【用了,還挺有效的。】她回複,并且加了标點。
【哦】那邊倒是回複得很快,并且沒有标點。
如果這個“哦”有語氣的話,它不會像文字看起來那麽冷冰冰。游知榆也不只聽過桑斯南說過一次“哦”,但哪一次,都沒有此時此刻再出現在手機屏幕裏的冷冰文字氣人。
她氣得想回一句“哦什麽哦”,卻一晃眼,就看到對面那個坐在紅牆上的身影突然跳了下來,然後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要走?
游知榆也從秋千上起身,誰還不會走了?誰還不會發哦了?信不信她馬上可以發一串過去?
但是,她從秋千上起身之後并沒有進門,而是整理好自己的裙擺,也沒有在手機上瘋狂地打“哦”字過去,只是又貓着步子往外面走了走,有意無意地站在了離對面更近的距離。
而那個慢吞吞挪動着步子的身影,也沒有拐身走進去,而好像也是,挪到了更為明顯的更為突兀的位置。
然後,再次打開了手機燈。
那個微弱的白色小點再次出現。
游知榆愣了愣。
緊接着,神秘的白色手機燈開始在夜裏閃爍,燈光閃爍時間長長短短,似是某種隐秘而藏有秘密的信號。
而事實上,這也的确是某種信號。
如果此時此刻,站在游知榆這個位置的,是一個只聽說過但沒有了解過摩斯密碼的人,她肯定對桑斯南閃爍手機燈裏隐藏着的秘密一無所知。
但是。
出于某種契機,早在很多年前,游知榆就對摩斯密碼爛熟于心,甚至也能在第一時間識別出,桑斯南在這一刻利用了摩斯密碼。
所以,在那個只閃爍過一遍的摩斯密碼過去後,在那個溫吞的身影關閉手機燈,将手機收起來,然後慢悠悠地挪步,轉身,走進了那片隐入黑暗的院子裏的時候。
游知榆瞳孔微縮。
她準确地識別了出來,在這個歸于平靜的夜,在北浦島如海浪洶湧又蒸發着月光的風裏。
經歷過驚心動魄後,和她一起穿梭過危險的桑斯南,利用摩斯密碼這一種隐秘而極需要默契的古老代碼,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向她履行了等價交換的承諾:
【rain】
下雨?
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嗎?
注1:北環蛇是編的哈,沒有原型,不是國家保護動物!然後關于蛇的處理主要參考網絡資料,并非專業,大家不要以文裏的為準~
ps:明天可能會晚上十一點更新啦,後天就恢複晚六點日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