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藍色幻夢」
「藍色幻夢」
在危險的探知欲源頭尚不明晰之時,因為這種探知欲暴露在外而産生的恐懼本能,就率先将桑斯南再次包裹了進去。
她動了動自己幹涸的喉嚨,沒有再去讓自己面對游知榆,“我先回去了,你……你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完全避開了剛剛的問題。
話落,她跨着步子往外走,腳步有些慌亂,就算是路過喊她名字的明夏眠,也沒有停頓半秒鐘。
而游知榆則留在了人滿為患的沙灘上,望着那個高挑而慌亂的背影,眯了眯狹長的眼。
同入蔚藍大海冒險的同伴頭也不回地抛下了自己,只在沙灘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便将從大海裏帶回的旖旎氛圍瞬間擊得粉碎。
而仍然摸不着頭腦的明夏眠,看着桑斯南像逃命似的跑了回去,在原地摸着下巴琢磨了一會,眼神一晃,又晃到不遠處站着的游知榆。于是眼神來來去去地晃悠了兩圈,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朝游知榆走去。
“游老板,今天晚上你和三十四……”她有些欲言又止,“……應該沒發生什麽事吧?”
游知榆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朝明夏眠挑了一下眉,“怎麽這麽問?”
明夏眠“害”了一聲,“這不是看三十四的狀态不對勁嗎,我很久都沒看到她這麽慌張了。”
游知榆了然,望着遠處的目光深了許多,“可能是被吓到了吧。”
“你不知道她,她平時遇着什麽都不慌不忙的,在她……”說到這裏,明夏眠頓了幾秒,将本來要漏出來的話又囫囵地吞進去,含含糊糊地說,“總之,以她現在這個性子,是不會這麽輕易被吓到的。”
“‘現在’這個性子?”游知榆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明夏眠沒想到自己還能被抓個正着,目光飄來飄去,突然瞥到游知榆身上罩着裙子的襯衫,靈機一動,轉移了話題,
“游老板,原來你把襯衫和裙子都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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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知榆當然沒有錯過明夏眠轉移話題時的生硬和慌亂,不過有些事情,就算她好奇,也更希望自己能夠親自從對方口中聽到答案,而不是從其他人那裏道聽途說。
不管這個其他人,是否比她和她更親近。
不管這個她想要探知的人,身上……亦或者是心底,到底有多少足夠讓她産生好奇的秘密。
她越好奇,就越希望弄清楚答案的,只是她自己。
“你不是說襯衫和裙子都好看嗎?”游知榆踩着沙灘走了幾步,雙手環胸,漫不經心地說着,卻又問了一句,“不過,你不是說她有一件最害怕的事嗎?”
觸碰到邊界的話題被對方周到地揭過去,明夏眠松了口氣,只剩下一個“可以八卦但不會觸碰到隐私”的問題,關于桑斯南最害怕的事,這并不是什麽需要掩蓋的秘密。而那天,她的欲言又止,純粹只是出于惡趣味。
眼下,游知榆又提到這件事。明夏眠的語氣又輕快了下來,“是有這麽一件事,不過游老板你還不知道也正常,畢竟現在北浦島也沒有——”
“游老板!”
有其他人的聲音截斷了明夏眠的話。明夏眠下意識地望過去,結果看到了已經快走到她們面前的李和柔,有些驚訝,“校長?你不是剛剛已經和家長們一起回去了嗎?怎麽……”
話說了一半,人已經走近。于是她又抿着唇,捋了捋自己耳邊的發,還把自己微微彎着的腰挺直了一些,想把自己前後跟不平的那只腳藏在身後,就像她和李和柔在上船時的做法一樣,她回避了李和柔的幫助,自己困難重重地爬到了搖晃的船上。
在船上的時候她做到了。可眼下卻由于太慌亂,她反而失去平衡不小心往旁邊倒過去。
就在那一瞬間。
有只手攥住了她,隔着她遮掩傷疤的長袖襯衫,巧妙地将她攥了回來,讓她安安穩穩地站在了地上,維持着平衡,同時……還有她岌岌可危的體面。
她驚訝地擡頭。
發現剛剛施以援助的游知榆已經很快松開她的手,甚至都沒有将目光在她身上和腳上停留一眼,只朝李和柔笑了一下,“有什麽事嗎?李校長。”
“本來是回去了的,但走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沒和游老板說,就回來了。”李和柔先是回答明夏眠的問題,然後又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游知榆。
游知榆擡了擡下巴。
“是……是我需要回避嗎?”明夏眠表現得有些緊促。
“不需要。”李和柔笑了一下,“其實也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如果有冒犯到游老板的話,希望你能海涵。”
游知榆笑,目光朗清,“你先說吧,李校長。”
“是這樣的……”李和柔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開口,“我們逸英雖然規模不大,但也聚集了周邊其他縣城的聾啞學生,現在已經涵蓋小學和初中了。
所有的教學老師也都是那些回鄉的年輕人來建設支教的。這些天排完童話劇呢,有些學生對舞蹈有一定的興趣,我們現在是打算聘請一個舞蹈老師,但要真的聘到人,估計還得一段時間……”
說到這裏,李和柔的意圖已經很明顯。
明夏眠瞪大眼睛,目光在游知榆臉上晃了晃,以為會在游知榆臉上找到驚訝和歉疚的表情。
但此時此刻,游知榆的臉上确實有驚訝。而剩下的,卻不是歉疚,而是一抹懶散的、散漫的,讓人看不透的笑容。
而這個時候,李和柔又笑了一下,“我知道游老板是頂級樂團的音樂劇演員,這幾天也找着《謀害淡魚》和其他音樂劇的視頻看了看,确實,讓游老板到我們這小城裏當個聾啞學校的舞蹈老師是屈才。
但就還是有點不甘心吧,想問一下,不知道游老板要在北浦島待多久,如果待得久的話,有沒有興趣暫時加入逸英呢?
當然,我是不會試圖用這種方式,就把游老板綁在這裏的。”
“她太酷了!”
濕熱的夏鉗制着蔚藍的海,通紅飽滿的荔枝從高大密集的綠色樹葉裏砸落下來,砸在了白色薩摩耶的頭上,薩摩耶皺着臉“汪”了一聲,接着用爪子把荔枝刺破。
甜膩的汁液,在一瞬間淌滿薩摩耶的白色毛發。
桑斯南坐在樹下,用藍色鋼筆,在硬板紙上勾勒出利落的線條。旁邊捧着西瓜,紅着嘴巴,面露贊嘆的明夏眠,嘴裏沒完沒了地重複着幾個字,
“太酷了太酷了。”
桑斯南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走,我要睡覺了。”
“馬上。”明夏眠咬了口紅彤彤的西瓜,嘴裏卻還是一直在重複着,“你知道嗎三十四,我在北浦島活了三十年,看着校長把逸英艱難地開起來,在那些被邀請的老師或者是贊助裏……
從來沒遇到過游老板那麽酷的人,一般人遇到這樣的要求不是拒絕肯定就是要慎重考慮一下吧,但游老板吧,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應了,而且還捐了一筆錢,給逸英的孩子們買舞蹈服和鞋,還有一些保護器具什麽的……”
“最重要的是,她還馬上買了一架鋼琴放在音樂教室!”
聽到“鋼琴”兩個字時,桑斯南一直在紙上畫着線條的筆才終于停了下來。
雖然逸英的學生們并不是所有都是聾啞學生,也有一部分學生聽力是正常的,但就算對于這部分學生來說,長時間無法開口說話和只能用手語與別人交流,也會讓很多人,忽略掉他們原本是可以聽到這個世界的。更何況,他們在一間以聾啞學子為多數的學校,來學習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學校的教師資源嚴重不足,小學班還都是老師一人同時分授幾科。在這樣的情況下,獨自一人艱難支撐着逸英的李和柔,沒辦法還去要求那些教師顧及這些并沒有喪失聽力的學生。
久而久之,出現在他們世界裏的聲音就會越來越小。更何況是鋼琴,更何況是音樂。對他們來說,從很早以前開始,這大概就會像是一種無比珍貴的奢侈品。
對于這種感受,桑斯南曾經深有體會。
而現在,不屬于這裏的游知榆,卻為這裏不能說話甚至是喪失聽力的孩子,買了一架鋼琴。
“而且,我那天晚上不是差點在校長面前摔倒了嗎,也是游老板,第一時間扶住了我,才讓我沒有出醜……”
明夏眠贊嘆的語調浮現在桑斯南耳邊。她猛地抽出思緒,卻發現由鋼筆筆尖懸落下來的藍色墨水,已經滴落在了白色畫紙上,濡濕了一個又一個藍色的圈。
桑斯南驚醒過來,将筆挪開,看了一眼旁邊囫囵吞棗式的吃西瓜的明夏眠,又重新開始在紙上描繪藍色線條,似是不經意地問起,“那她說……她到底準備在北浦島待多久?”
“哦,這個。”明夏眠擦了一下嘴,說,“我還以為游老板不會在這裏待多久來着……”
桑斯南停留在紙上的筆頓了一下,線條便也轉了個折。
“結果她和我們說,她也不知道。”明夏眠把話接了回去。
“她不知道?”桑斯南下意識地反問。
“對啊,她說暫時沒打算回去,但說不定哪天搞清楚她想搞清楚的事情就回去了,讓我們別吃驚。”明夏眠眯了一下眼睛,似是在回憶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我總感覺,游老板來這裏是有理由的,不像是随便找了個地方來度假,也不像是專門回來開咖啡館,甚至她的咖啡館每天都沒什麽生意,她看起來也沒有不高興,就像對什麽都無所謂似的……”
“我妹還說呢,說她的知榆姐,像是被惡人砍了尾巴的人魚公主,只是上岸來調養生息,等傷好了就要奪回王冠回到王宮去了。”提到明冬知稚嫩的比喻,明夏眠還不自覺地笑了一聲,才把自己嘴裏的西瓜咽下去,說,
“不過,不管游老板是因為什麽理由來到我們北浦島,不管她又是因為什麽理由接了舞蹈老師的活,但她不屬于這裏的這件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所以校長也沒說什麽,只和她強調,哪怕到時候逸英沒有聘請到新的舞蹈老師,只要游老板想離開,逸英的學生們都絕對不會成為她的阻礙。”
不管是在桑斯南的認知下,還是在明夏眠、明冬知以及李和柔的認知下,游知榆都絕對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
相反,她攜帶着自己的神秘……以及一些不被人所知的緣由,來到落後不開放的北浦島,永遠維持着本地人不常有的耐心,在面對一些身體有殘缺的人時,她會同時尊重他們的自尊心,以及在沉悶生活裏仍然閃閃發光的夢想。
但某種程度上。她身上的秘密,以及她的慷慨、溫良、恣意自由,以及那顆細膩又足夠坦蕩的心,都是她“不屬于這裏”的一種标志。
這樣的人。
就像是盛在“白橘子”玻璃瓶裏的名貴葡萄酒,就算已經換上沒有那麽刺眼的包裝,就算讓人很容易對她和北浦島十五塊錢一瓶的深色梅子酒混淆。
但只要一打開,當裏面的香氣撲鼻而來時,就算是北浦島最沒有學識最沒見過世面的那一個漁民,都應該知道,這瓶酒已經昂貴到無價。
哪怕包裝再相似,也都是騙不了人的。
“哎,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麽呆啊!”
“汪!”
明夏眠聒噪的聲音,連同薩摩耶的叫喊聲一起在耳邊響起時,桑斯南才發現,原來自己又在發呆。她回過神來,看着明夏眠好奇的眼,低下頭,看着自己已經完成了的畫,便将筆放了下來,漫不經心地說,
“我只是在想,她要當舞蹈老師就當,有證嗎?”
“哎,你還別說,真別說。”明夏眠神神秘秘地靠過來,用着紅兮兮的嘴吐了一口黑色西瓜籽出來,拍了拍桑斯南的肩,“想不到吧,她一個科班出身的音樂劇演員,竟然還真的有證。”
桑斯南耐心地等畫晾幹,“還真的有些想不到。”
“只不過,她暫時在手語交流方面還有些困難,所以她一周兩節的舞蹈課裏,需要有個專業的翻譯在場。”說到這裏,明夏眠正襟危坐起來,從自己的襯衫衣兜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你猜,由校長親自為游老板精心挑選的手語翻譯,是誰?”
桑斯南看着她擠眉弄眼的表情,“不會是你吧?”
明夏眠瞪大眼睛,“什麽叫不會是我吧?”
薩摩耶也好奇地湊過來。桑斯南不說話了,只盯着明夏眠一會,眯了眯眼睛,才說,“你今天為什麽一直在和我說游知榆的事情?”
明夏眠心一驚,以為桑斯南發現了她的打算。
結果桑斯南只是又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一邊摸着薩摩耶的頭,一邊咳了一聲,慢悠悠地問她,“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了游知榆了吧?”
“咳咳——”
明夏眠差點把已經吃下去的西瓜咳了出來,這一句話讓她咳得撕心裂肺。桑斯南還算好心,給她送了杯水,只不過眼神仍然帶着微妙試探。
她喝了幾口,緩下來,重重地拍了一下桑斯南的背,以示懲罰,“想什麽呢你!我整個人,整顆心,都是校長一個人的!”
桑斯南“哦”了一聲,又揉了揉自己被拍痛的肩背,心裏短暫的憋悶在一瞬間散了開來。她放開了手中在掙紮的薩摩耶,慢吞吞地說,“我以為你這麽快就移情別戀了。”
“怎麽可能!”明夏眠被她說得有些別扭,于是又斂了嘴角的笑容,有些鄭重其事地說,“你知道的,從十四歲那年開始,我這輩子就只有兩個夢想,一個是讓阿柔姐幸福快樂……”
“另一個……”她說到這裏,終究是沒說下去,只又望向桑斯南,“我今天和你說這麽多,是想讓你明天陪我一起去逸英,幫我拍一下我上第一堂課的視頻。”
桑斯南沒說話,沒答應也沒馬上拒絕。
明夏眠一看有戲,心裏想着這次怎麽着也要把這人從這只有一條狗一棵荔枝樹的院子裏拽出去,便又搓了搓手,說,“這不是也算我時刻多年站在課堂上嗎,我想留着紀念一下,也給冬知看看,到時候還去海上那艘沉船裏,給我爸媽看看。”
“幾點?”事情被提到了這個高度,就算知道明夏眠是故意提起她爸媽的,桑斯南沒辦法拒絕。
明夏眠面上一喜,将剩下的板塊西瓜搬到桑斯南面前,“下午四點,時間不長,不耽誤你睡覺的時間。”
“好。”桑斯南打了個哈欠。在明夏眠來之前,她剛吃了顆安眠藥,這會已經有了些困意。
明夏眠看她困成這樣,也沒再打擾她,只囑咐了幾句,“西瓜你記得放冰箱裏,冰一會更好吃。”
話落。
人便騎着那輛輕便的小電驢,一溜煙兒地從空落落的院子裏消失,留下被風鼓動着的兩片衣角。
桑斯南坐在院子裏看了一會,才慢吞吞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拿起石板桌上已經幹掉的畫——是一艘藍底白面船,而小船的周圍,遠處,是無數艘将它圍起來的船艇。其他船艇都敞亮着燈,只有這艘小船,是沒有燈的。
看了一會。
她沒有拍照,也沒有要将這幅畫發到社交媒體上的意思,只是用手指将畫紙的邊角碾平又碾平,才拿了進去,放進抽屜裏,鎖了起來。
仿佛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秘密。
仿佛那艘船,那個夏夜,那片隐秘而浪漫的海域,那顆淌在手裏的星星,那條好像劃開她手臂硬塞了些什麽進去的赤紅色絲巾……
都只不過是一場需要被上鎖的夢,或者是一場無法碾平卻又如同夏日泡影般的夢。是什麽夢不重要,因為,都只是夢而已。
夢醒了之後,她仍舊存活在一塵不變的生活裏。
也許是那片蔚藍海域帶回來的後勁太大,她已經連續做了幾天的夢,都與那片海有關。
在明夏眠走了之後,她進屋沖了個澡,反而不知怎麽,把剛剛襲來的睡意反而沖走了。于是清醒地睜着眼睛好一會,翻來覆去。
安眠藥不能再吃,她恍惚着睜開眼,在涼席上懵了一會,看到了那袋被她刻意遺忘在桌上的櫻桃。
從那場篝火晚會逃亡回來的那個晚上,她發現家裏所有的櫻桃都已經吃完。桌面和她的心髒,同時泛起一瞬間的空,但比起桌面,她心裏更多的,是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決心。
十八歲,她拼了命地從北浦島逃出去,試圖逃離由巨變所帶來的窒息感;二十八歲,她從南梧回到北浦島的前提,是因為厲夏花突如其來的病痛。
在厲夏花走了之後。
她想過要走,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但開始拒絕和北浦島的人産生任何緊密的聯系,随時準備将慧蘭阿婆交給明夏眠,因為害怕自己随時會抛下這一切離開。
也拒絕和北浦島之外的人産生任何緊密的聯系,因為害怕……自己有可能永遠不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的落點是什麽,害怕再次做出錯誤的選擇,所以幹脆逃避選擇。
就像坐在破了洞的船上,在海面上搖來晃去,離岸邊很近,離沉海也很近。可她畏懼靠岸,也畏懼沉海,只能任由自己待在小船裏,沒有一刻不是輕飄飄的。
遇到在岸邊想把小船拉過去的人,或者是在海底漂浮起來攥住小船邊緣的手,她寧願給自己當頭棒喝。
就像那天晚上,她看着空蕩蕩的桌面,給自己的當頭棒喝是:櫻桃汁對治療失眠沒有任何效用,你再也不要買櫻桃回家了。
可今天。
她接田蘭慧回家,在海鮮市場擺攤的阿香阿婆,在這個一塵不變的夏,在這片翻滾着鹹腥味的海,竟然開始賣起了櫻桃。而靠低保吃飯的田蘭慧,為了支持阿香阿婆的生意,竟然從自己阿婆衫縫制的裏兜裏,掏出了皺皺巴巴的百元大鈔,買了三斤櫻桃。
顫顫巍巍地從阿香阿婆手裏接過櫻桃後,又扔給了桑斯南。因為她不知道從哪裏聽說,櫻桃榨汁喝對失眠有效。
田蘭慧是桑斯南永遠絞盡腦汁也無法拒絕的人。因為只要她試圖拒絕,田蘭慧就圓目一睜,一副馬上要找已經被灑進大海裏的厲夏花哭鬧的架勢。
于是。
桑斯南把這三斤櫻桃帶回了家。
眼下,桑斯南坐在涼席上,抱着涼被,風扇吱呀吱呀地轉悠,似是某種模糊的咒語:
「喝了吧,喝了吧。」
鬼使神差的,她從床上下來,将櫻桃一顆顆地洗淨,榨汁,一口就全喝了下去,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重新躺到床上的時候,她閉上眼,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好似被甜膩的櫻桃氣味包裹着。沒過一會,她陷入了某種奇妙的平靜狀态。
在較為漫長的入睡時間裏,櫻桃甜香一直萦繞在她鼻尖。于是,直到又一個淩晨三點半的來臨,她的夢,都是一片櫻桃味的大海。
她懸浮在那片海裏。
海水湧動,海浪沖過來。游知榆濕着頭發,整個人浸泡在黑藍色的大海裏,卻白得發光。
夢裏的桑斯南有些睜不開眼,視野有些昏暗。
卻也能感知到,夢裏的游知榆,美得簡直驚心動魄,甚至還長出了滑膩的魚尾,用觸感奇異的魚鱗纏繞着她的腿不放。
她想逃。
可下一秒又被纏住,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湧過來。手上傳來滑膩絲柔的觸感,是那條絲巾在游離,可夢裏的游知榆比現實中貼得更近,甚至呼吸已經噴灑到了她的鼻尖。
她在游知榆眼裏看到了翻滾的海浪,以及自己濕漉漉的發,還有無法呼吸的表情。
她在游知榆眼裏看到了憐憫。
對的,憐憫。
她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但這種憐憫轉瞬即逝,還沒等她分辨清楚這到底是她在夢境裏的臆想,還是她真真正正地從游知榆的臉上看到過,那種神秘的憐憫就已經馬上被笑意所掩蓋。
昏昏沉沉間,她感覺游知榆帶着她,在湧動的海水裏,觸碰到了那條冰涼的腿鏈,她的手指不自覺地顫動,被海水包裹着,無法逃離。然後聽到她在她耳邊笑了一下,輕慢而慵懶地說,
“下次吧,下次再告訴你。”
驚醒的時候,窗外已經有些亮光。她覺得有些刺眼,又阖上了眼皮,可胡作非為的心跳卻難以平複。
她只好捂着自己因為半夜驚醒而有些憋悶的胸腔,起床喝了口水,卻感覺到自己背脊滑膩的汗水正在淌下來。喝完水之後,那股隐隐約約的櫻桃汁味道好似還萦繞在口腔。
風扇轉悠的聲音沒有停止,空曠的城傳來零星的犬吠聲。桑斯南發現自己手上的絨毛莫名立了起來。
就好像真的被那些冰冷卻惹人發癢的魚鱗觸碰過似的,又或者是,她如同誤入深海的人類,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掉入陷阱,便開始緩慢生長出屬于人魚的鱗片。
她阖上眼,腦海裏又是游知榆那抹帶着攻擊性卻又勾人的笑。于是放下水杯,玻璃杯底觸到木桌,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在黑暗裏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唇,空曠靜谧的房間裏,她沉着聲音再一次給自己當頭棒喝,
“沒有下次了。”
夏天越來越夏,在北浦島的維度,所能見到的白晝也越來越長,越來越刺眼,北浦島也醒得越來越早,好似再過一天,刺眼的日光就能把一切隐秘而暗藏玄機的角落劃得七零八落。
又一個淩晨三點半,桑斯南騎着轟隆隆的機車去送酸奶。
來到游知榆家的那個坡的時候,日光已經從淺薄的雲層和藍色大海中攀升了幾縷出來,炫目的金光落在她踏在石板路的帆布鞋上,讓她的腳步都變得有些繁亂和緊促。
也許是出于某種躁動或者不安,從那片海域“歷險”歸來之後,她總是習慣性将游知榆的酸奶安排在自己一天送酸奶行程中的最後一個。
似乎只有看不到那個踏着晨光在跳舞的女人,才會讓她心底的那股躁動和不安被緩慢地撫平。
這樣也的确有着某種效用。只不過這種效用大概就像一陣由夏日蝴蝶組成的龍卷風,生命力弱到僅能承受一杯櫻桃汁,亦或者是在斑駁樹影和鹹腥海風中醞釀的一眼。
游知榆好像正在睡覺,就倚在門口那棵樹下的秋千上,秋千下倚着一只早晨伸着尾巴的慵懶白貓。
桑斯南最先瞥見的是那只白貓。當她匆匆忙忙地把酸奶放進那個裝好鎖的奶箱,而後打算轉身時,餘光裏就出現了一只舔着爪子的白貓。
是前些天她在有只魚咖啡館門口看到的那條。
什麽時候白貓竟然跟着游知榆回家了?
她轉過身,白貓正眯着眼睛盯着她,似乎只要她有打算靠近的趨勢,就會立馬撲過來撓她個頭破血流。
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到底要有多大的魅力,才能讓這只已經在北浦島生活多年的流浪白貓,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就對她産生如此衷心的護主情結呢?
桑斯南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平靜地和白貓對視一會之後,她邁開腳步往坡下走,只不過比來之前,腳步放得輕了許多。
也許是知道她要離開,白貓沒再虎視眈眈地盯着她,只是舔了舔爪子,而後又懶懶地趴了下去,趴在了女人白皙如玉還泛着點粉的腳踝邊。
陸離斑駁的晨光透過樹葉縫隙,蠢蠢欲動地落在女人柔軟的身軀上,像是融化了的黃油,缭繞着,熱切地絡在女人漂亮的側臉上。
桑斯南晃了兩眼便收回視線,剛邁一步,一陣巨大的風刮得樹葉嘩啦啦作響,接着是“叮當叮當”的聲音。
好像是玻璃瓶被吹到地上,還連着翻滾了幾圈,一直沒有停歇,直到滾到腳邊,被她刷得幹幹淨淨的帆布鞋抵住,才停止了翻滾。
鼻尖傳來一股梅子酒的清香,夾雜着有些灼人的酒精味道。
桑斯南低頭,發現滾到自己腳邊的玻璃瓶是一瓶空了的梅子酒,裏面僅剩一些挂着壁的深紅色半透明液體。
她彎腰,将玻璃瓶撿起來。秋千處傳來一聲極為散漫的“喵~”。
再擡頭的時候。
倚在秋千旁邊的白貓又“喵”了一聲,日影下,原先蓋在游知榆身上的那條薄毯被風掀開,落到了地上,遮住了半邊腿,卻讓原先被蓋住的上半身見了光。
仍是一條裹着腰身和細窄肩背的吊帶裙,被風和散亂略長的黑發誘拐,緊緊地擁吻着細柔又有些如夢似幻的身軀。敞在樹影和斑駁日光下的皮膚仍舊白得透亮,但又有幾處是特別的。
在爍亮的樹影下,泛着點粉。
又是一陣風,刮倒了秋千旁邊剩餘的空蕩玻璃瓶。“叮叮當當”的聲音驚醒了桑斯南的思緒。她攥了攥手中的玻璃瓶,即使是這樣叮鈴咣的動靜,倚睡在秋千上的游知榆也沒有什麽動靜,垂着的眼睫纖長,上面落着些碎光。
在那只白貓懶洋洋的視線中,桑斯南輕着步子走了近去。将倒得歪七扭八甚至滾落在地上的玻璃瓶,全部扶正擺穩後,又看到落到女人腳踝處的薄毯。
她撚了撚手指,呼出一口氣。
動作很細微地撚起薄毯的邊角,卻又怕被那白膩的肌膚晃着眼,于是半阖着眼皮,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輕輕提了上去,好不容易蓋到對方的肩頸處。
在淡金色的微濕夏海邊,這似乎是一個無比艱難的動作,讓她的鼻尖已經冒出了薄汗。
剛準備直起身子,一擡眼,卻看到急躁的日光在樹影縫隙中搖晃了一下,淌到那張漂亮得一覽無遺的臉上,牽起了一抹有意無意的笑。
可很快。
似是故意要讓她看見似的,那抹笑的弧度毫不收斂,還伴着輕提的纖薄紅唇,越提越大。
她還沒反應過來。
近在咫尺的纖長眼睫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在下眼睑處投下的陰影也似是夏日蝴蝶扇起翅膀。
游知榆輕輕睜開了微潤着光的眼。
猝不及防,視線又在短暫的一秒交彙。
燈光彌漫,桑斯南突兀地注意到,原來游知榆鼻梁側邊還有一顆極為細小的棕色小痣,綴在那裏,在淺色光束下将人的視線緊密地抓住,一點也不突兀。
甚至直到現在。
當她的鼻尖到她的眼睛,突破以往所有交往距離的極限,只剩下不到十公分的距離時,她才發現這顆痣的存在。
有些東西,有些身體上的秘密,的确是需要探知、需要突破某種距離,例如從昏藍夜裏的十五公分,到現在白日樹影下的十公分,這些屬于隐晦秘密的細節才會被發現。
“原來你這裏有顆痣。”
這句話飄到耳邊的時候,桑斯南以為是自己又不自覺地将這句話說了出來。但她分明聽到了,這句話的語氣裏裹挾的懶慢和饒有興趣。
這是游知榆在問她?
過近的距離容易讓人産生一些荒唐的想法。因為空氣暧昧潤稠,因為可以感受得到對方攜帶着酒精味道的呼吸萦繞在自己周圍,因為她又聞到了只有對方身上才有的舒緩香氣。于是她恍惚着,下意識地回了一句,“哪裏?”
過熱的日光讓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她倚在秋千上,以略微仰視着桑斯南的姿勢,如同一只慵懶的貓兒,将泛着粉的蔥白手指伸出。
距離太近,桑斯南甚至忘了呼吸。
等那根攜帶着旖旎氛圍的手指快要伸過來之前,她喉嚨處的皮膚就已經提前泛起了細密的疙瘩,好似連絨毛也跟着顫栗了一下。
手指快要點到喉嚨處的皮膚之前。
她能感覺到,這是只要一低頭,她的鼻尖就能擦過她的鼻尖的距離。想到這裏,喉嚨不自覺地動了動。
于是游知榆微眯着的眼睛微微垂落,伸出來的手指也僅隔不到兩公分的位置停住,在那截白皙性感的脖頸與沾着津津碎光的鎖骨連接處的皮膚上面,懸停了一秒。
若無其事地收回去,撚了撚好似有些發黏的手指,頓了幾秒,才壓了壓唇角,說,“這裏。”
桑斯南愣了幾秒,不甘示弱,“你這裏也有顆痣。”
游知榆歪了歪頭,脆弱的眼睫垂着,語氣似是某種刻意引誘,“哪裏?”
關于痣的對峙,莫名将不明的氛圍推到了極致。
“喵~”
白貓再次發出散漫的叫聲,或許這一聲和前面的所有都不一樣,或許這一聲和前面的所有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警示、沒有任何虎視眈眈。
但這一聲卻徹底讓桑斯南醒過神來。她迅速直起身子,後退了兩步,低着眼,沒有再看游知榆,也沒有再提起那顆痣。
不管是她頸下的那顆痣,還是游知榆鼻尖的那顆痣,都在一瞬間被她強制性地從腦海裏删除。
“你沒有睡着。”她說。
“喝了點酒,有些頭暈,只是躺一會。”氛圍被白貓突兀地擊碎之後,游知榆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有些疲憊。
桑斯南點了點頭,攥着自己的手指,“你的酸奶我給你放進奶箱裏了。”
話落,将自己送酸奶的職責履行完畢。桑斯南也沒有其他要說的了,但莫名其妙的,她踩在石板上的鞋底有些發黏。
好像是踩到了剛剛從玻璃瓶裏淌下來的酒精。
游知榆在身後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她便踏着那些酒精味道的液體往外走。可剛走了沒幾步,身後的游知榆卻又喊住了她,
“你等一下!”
她停住腳步,下意識回頭,“怎麽了?”
游知榆的酒還沒醒,半眯着眼,盯着那個停在樹影下高挑纖細的身影,被日光映得發淺的長發好似膩着一圈光。
漂亮的五官被從樹影中打下來的光柔和了幾分,似是混身被淺金色日光籠罩出一層迷幻的氛圍。可在半眯着眼的游知榆眼裏,桑斯南的身影看起來莫名有種透明感。
她又阖了一下眼,透明感消失。
只剩下在白色通透肌膚上攀爬着的幾處紅痕,在晃動着的樹影下,位置有些暧昧,顏色有些不明。
游知榆眯了眯狹長的眼,她剛剛頭有些昏昏沉沉,離得近時确實注意到了那些紅跡,但沒有反應過來。眼下,等人要走了,她才想起這件事,卻只剩一點印象,已經分辨不清那些暧昧的紅痕到底是什麽,
“你脖子上那是什麽?”
脖子?
桑斯南低頭,有些茫然,她看不到自己的脖子。
游知榆稍微在秋千上坐起來了一些,蓋在肩頸上的薄毯也就順着滑落下來,“就在你那顆痣的周圍……”
痣的周圍?
桑斯南也看不到自己的痣,接過一伸手,看到了自己手臂上有些突兀的紅痕,還有些發癢。
她又撓了撓自己的脖子,發現也有些癢。
便有了結論。
“應該是蚊子咬的,這邊蚊子多……”桑斯南說着,便也在游知榆的肩和小臂上發現了與她如出一轍的蚊子包。想了一會,還是慢吞吞地開口提醒她,
“你在外面睡覺,也容易被蚊子咬。”
游知榆似是沒聽到她的提醒,盯着自己手上的紅痕,又看了看桑斯南脖頸處的紅痕。良久,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氣,
“哦,蚊子包。”
還真會挑地方咬,惹得人怪癢的。
回到家後,桑斯南睡了個午覺。下午四點,她準時去到逸英,準備給明夏眠錄上第一節課的視頻。
但這段視頻的主角,從來不會只有明夏眠一個人。
早在答應明夏眠之前,桑斯南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但她從未想到,當她架起相機,将取景器對準那間人滿為患的教室時,連冷冰冰的機器,都會認準那個将一間小小教室瞬間點亮成為夢幻舞臺的主角。
比起平時的散漫和慵懶,一旦與舞蹈,與專業聯系上,游知榆身上便多了一層平時都看不到的認真。這是一種颠覆,也是一種反差,自帶一種抓住人所有目光和注意力的氣場。
她的确不會手語。
但卻為這次臨時的教學進行了充足的準備。好像已經到了可以完全看懂手語的地步,只是在用手語表達層面,暫且還需要明夏眠的幫忙。
更何況,明夏眠身上自帶一種嘈雜又興奮的氣場,便将一切都游刃有餘的游知榆襯托得更加清透,随意一個動作,都能散發出美人身上的柔媚和風情。
誰也想不到,結束最後一場巡演的人魚公主“魚貝”,會在這一間人數總共不到三百人的聾啞院校裏,盡心盡力地教這些聾啞學生們追尋舞蹈的魅力。
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再一次坐在精致空曠的舞臺下,屏着呼吸看完整場音樂劇,看到那個接過王冠的人魚公主謝幕,聽到全場傳來熱烈的掌聲,頭頂上飄來數也數不清的彩帶時。
桑斯南才又在恍惚中回憶起這一個畫面。
在場的許多人贊嘆于公主的美麗,只有她在想,當初在那間小小的聾啞學校教室裏的公主,沒有王冠、掌聲和彩帶,柔韌的腰背和腿上甚至都散布着被北浦島惡毒蚊子咬出的紅痕。
但偏偏就是在這個瞬間,公主身上才有那種飄繞的、坦蕩的美。在嘈雜的人群裏,這像是一種只有她見識過的美。
以至于那時的她會後悔,為什麽當時自己沒停在教室外看完整堂課,為什麽要在錄制半場之後将那臺架起來的相機,連同游知榆身上那種少見又坦蕩的美,一同抛在教室外面。
而自己卻跑到舊得發灰的教學樓下,昏昏沉沉的,在一樓被鄉鎮企業家投資的、效果還算不錯的影音室裏,看完了一場甚至都記不清臺詞的舊電影。
但此時此刻,現在的她并不知道後續的一切會怎麽發生。只是用不受控制的下巴時不時地點着胸口,在沉悶的電影臺詞、在她臉上跳躍的晦暗的幻彩的光,以及濕熱繁膩的夏裏,打着瞌睡,但是卻睡不着。
這個鄉鎮企業家說大方也不大方,畢竟影音室裏連空調都沒裝。
她是被熱醒的,或者又可以說,她是被熱睡着的。
對一個失眠症患者來說,半夢半醒是她的常态。她經常性的,以為自己已經睡着了但實際又能感知到周遭環境的變化,又或者是……在醒來之後總覺得自己仍然恍惚得有些像做夢。
她的睡眠總是不受控,讓她不經意間踏在一個模棱兩可的邊界裏。
睜開眼之後,世界很安靜,周圍大多數是一些沒辦法說話的孩子,就算看着電影,就算用着手語交流,也很安靜。
只剩下電影聲的影音室安靜得有些可怕,那位大方的鄉鎮企業家大概又在影音室的音效方面花了不少錢,讓她坐在裏面,仰頭看着天花板上那些游離的淡藍碎光時,都好似能聽見海水呼吸的聲音。
就是這些洶湧的海水聲,讓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在做夢。也許她此時此刻正仰靠在影音室的座椅上,陷入了一場她自己并不能清晰分辨的夢境,也許并沒有睜開眼,也并沒有看到天花板上那些散落的藍色碎光。
她将小臂擡起,擋住在她眼皮上游離的藍光。
這時候,舒緩的鋼琴聲飄了過來,從游蕩的海水聲音裏,飄進了她的耳膜。她并不知道是什麽曲子,只覺得那琴聲柔和,似是柔淡的海水,将她的身軀浸泡在裏面。
讓人莫名放松,也升起有些迷離的好奇心。
雖說聽到明夏眠提過游知榆買鋼琴的事情,但這麽快就有人在這間聾啞院校裏彈鋼琴,也的确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又或許,她現在真的在做夢呢?
原本,在聾啞學校聽到如此真切的海水聲,聽到飄揚的鋼琴聲,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恍恍惚惚的,懷疑自己此時此刻正浸泡在海水裏。
可又的确被勾人的鋼琴聲帶着,從昏暗的影音室裏走了出去,循到了鋼琴聲的所在地。隔着模糊的玻璃,裏面有個人影,端正地坐在鋼琴前面,身姿筆挺的,彈下一個又一個音符。
真是奇怪。
明明在影音室聽得一清二楚,走到面前來反而有些聽不真切了。她抿了抿唇,将門退開了一點小縫,日光便如同融化了的黃油淌了進去,充盈在整間琴房裏。
讓她不免有些心慌意亂。
便又将敞開的門關上了一點。
擡眼去看,發現原來鋼琴前面坐着兩個人,一個大的,一個小的,之前在側邊窗前去看,大的把小的遮住了,便看起來只剩下一個人影。
她推門的動靜似乎并沒有影響到裏頭兩個人的興致,裏面的兩個人并排坐在琴凳上,一起彈奏着某首陌生的曲子。蟬鳴聲突兀地響起來的時候,耀眼的光淌在眼皮上,似是要徹底融在她的視野裏,有些熱,感覺一切都像一場黏膩的舊夢。
她眯了眯。
琴聲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
再望過去,裏面的一大一小,已經開始用手語交流。或者是說,裏面那個穿着洗得發白的T恤綁着馬尾的局促的十歲出頭的女孩,在用手語,和她旁邊那個女人交流。
“老師,這是什麽曲子?”女孩有些緊促地打着手語。
裏面的女人在這時轉過頭來,漂亮的側臉被濃郁的日光打上一層模糊的陰影。
竟然是游知榆。
桑斯南的心一驚,越發懷疑自己在做夢了,游知榆剛剛不還在舞蹈室裏教跳舞嗎,怎麽這會就到了琴房?
可還沒等她弄清眼下到底是夢還是真實。
她的眼,就不受控制地,先瞥見了游知榆臉上被放柔的笑意。而緊接着,她以為能夠聽到海水晃蕩聲的耳朵,此時此刻,無比準确地聽到了游知榆輕柔的嗓音。
“《淡水海邊》。”游知榆撫摸着女孩的頭,眼裏含着笑意,說,“我聽你姐姐說,你最喜歡這部電影,這些曲子你都聽了很多遍,怎麽現在就聽不出了。”
女孩沒想到自己的明知故問這麽早就被發現,比着手語,“我只是……沒想到,我也可以彈鋼琴。”
“為什麽沒想到?”游知榆側了側頭,攏在耳後的發如同瀑布般地傾瀉下來,擋住她的半邊側臉。
但從她的問題裏,桑斯南覺得她好似不能理解女孩的話。
女孩指了指自己耳朵裏的助聽器,倔強地抿着唇,沒有再說話。
游知榆又笑了笑,蔥白纖長的手指在鋼琴上彈出幾個音符,又停下。空曠的琴房裏,游知榆淡柔的聲線再次出現,攜帶着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我曾經有一整年都需要坐在輪椅上。”
裏面的女孩瞪大眼睛,顯然,她也是剛剛在舞蹈教室裏的一員。
而外面的桑斯南也在昏昏沉沉間聽到了這句話,她吃驚得差點撞到了門上。雖然沒撞到,但還是讓門發出了突兀的一聲響。
她緊張地提起了心髒。
可裏面的人好似沒有聽見她這邊的動靜,只是因為情緒的襲來而停頓了幾秒,纖長的手指又在鋼琴上按壓出幾個音,“但後來,我還是成為了一名音樂劇演員。”
游知榆随意地說着,好似并不在意自己已經過去的病痛。說完之後,又側目看向女孩,思考了一會,用比較緩慢的手語和女孩說,
“別人也許會覺得一個坐在輪椅上還想成為音樂劇演員的二十歲女生很不自量力,又或許會認為一個戴着助聽器彈鋼琴的十一歲女孩癡人說夢……”
有些詞語的翻譯對游知榆來說很難,她時不時地停頓一下,用話語來補充,但她還是向女孩用手語表達着自己的誠懇,
“但那個二十歲女生的确在她二十二歲那年就成為了一名音樂劇演員,而你……”她比着,然後朝女孩笑了一下,
“以後在二十二歲的時候,又或者說不定比二十二歲更早,也會成為……”
“一名,很酷、很了不起的……”
“鋼琴藝術家。”
桑斯南竭力将游知榆蹩腳的手語翻譯出來,突然覺得有趣,也許是因為看起來什麽都擅長、什麽都能做好的公主,竟然在手語方面看起來那麽笨拙。
某種程度上。
這會讓她覺得,這時候的游知榆才像是摘下了一點點光環,讓人一眼望過去,不會覺得那麽刺眼。
于是這時候,刺眼的只有從頭頂傾灑下來的日光,以及時不時從太陽穴中冒出來的暈眩感。
裏面的兩個人就都在這種暈眩感中,似是披上了一層從夢境裏跳脫出來的朦胧金光,如夢似幻。
琴房裏,在光束中飄搖的灰塵游蕩流離。女孩看懂了游知榆說的話,愣了一會,揪了揪自己的手指,過了好一會,才像是下定決心似的,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不知怎麽,看着這一切發生的桑斯南也跟着松了一口氣,好似空蕩的心髒間突然被暖融融的柴火照亮。
就算這是夢,這樣的對話大概也暖融到無法讓她在那個影音室裏醒過來。
但沒等她從夢裏醒來。
門裏的游知榆,又摸了摸女孩的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皺了皺眉,而後有些緩慢地朝女孩比着手語。
暖燙的日光照耀在背上,門敞開的縫隙裏突然多了一層模糊的光感,似是一層在眼前搖晃的光紗,讓人有些看不清游知榆臉上的表情,以及那些被放慢的手語動作。
桑斯南看着游知榆一字一句地比着手語,蹙緊眉心地想要看清每個動作,在心裏默默翻譯起來,
“你覺得……”
“她是在看你……”
随着慢悠悠的手語動作,桑斯南一邊琢磨着這個“她”到底是誰,又一邊繼續看着游知榆的手語動作。
雙手伸掌,指尖向上,掌心相對,向前微移。
一手伸出拇、小指,坐于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一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自己的眼,緊接着從眼前微伸了一下。[1]
看完接連三個動作之後,桑斯南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迅速地往後退了兩步。
而一切就發生在那簡短的一瞬間。
敞開縫隙的門被她過于慌張的動作徹底撞了開來,發出清脆又突兀的一聲響。而琴房裏的游知榆恰巧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驚擾了一片在她周遭彌漫的細小光粒。
她朝門口的方向望過來,在桑斯南滞緩的呼吸和目光裏,輕輕勾起紅唇,而後仰了仰下巴。
用食指指尖指向自己。
最後一個動作完成,于是整句話連了起來:
「還是在看我。」
門被風帶動着又撞了一下,“嘭”地一聲,發出劇烈的聲響。如同被撞醒的鐘,在接連發出撞擊的餘韻聲裏,模棱兩可的龐大界線,如同一座從海平面冒出來的冰山,終于從夢境和現實中緩緩跨越出來。
恍惚感在那一瞬間被擊碎。
桑斯南猛地驚醒過來,悠揚舒緩的琴聲在那一瞬間灌入耳膜。她昏昏沉沉地側頭往那邊看,發現剛剛在門外看到的所有一切竟然在迅速倒退。
流淌着的日光,發燙的脊背,嘩啦啦的樹葉聲,以及那扇被風沖撞個不停的門,都不要命地向後退去,散開,然後迅速跌落到目光所不能及之處。
蟬鳴夏鳥彌漫,日光在迷離的細小灰塵裏搖曳。她回過神來,低頭,卻心有餘悸地發現自己就坐在暗紅色琴凳上。
而身旁,好似還坐着一個人。
女人微微低頭,垂着眼彈琴,打着卷兒的發浸潤在微微泛金的光粒裏,氛圍缭繞,迷幻,卻又攜帶着一種無與倫比的不可思議。
似是溺入深海的人類,突然在巨大的窒息感中來到了一片夢幻境地,瞥見了人魚族的公主,便被這氣場所吸引,再也無法轉開眼。
女人明明就坐在她身邊,卻有些看不清臉。
難以平複的心在撞門的餘韻聲裏躁動不安,熱意再次席卷,迷迷糊糊間,桑斯南虛虛地吞了一下幹涸的喉嚨,發現喉嚨竟然沒有一絲刺痛。她已經分不清到底這是不是夢,被慌亂裹挾着理智,她不知所措地動了一下腿,卻又突兀地僵住。
裹挾熱意的皮膚不小心挨到了細微的鏈條。有些涼,更多的,是來自女人身上的體溫,真切而溫熱的體溫。
又是腿鏈,是真實的觸感。
這個念頭從混沌的腦海裏溢出,似是過了電般。她掐住自己躁動的脈搏,慌裏慌張地移開自己汗津津的腿。
滿世界只剩下她粘稠如密網般的呼吸和舒緩的琴聲。
可琴聲越來越小,呼吸卻越來越像一張将她捆綁住的網。這時,她聽到有人似乎在用模糊不清的、遙遠如海底的聲音,輕緩地喊她的名字。
“我的确是很喜歡鏈條。”注意到這個觸碰的并不只有她,還有另外一個人。
她被這句話誘哄着轉頭,失神地看着女人模糊不清的臉。
浸潤着陽光的手指停下,琴聲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聒噪的蟬鳴重新出現,晃蕩的海水聲在極為短暫的一秒消失。
女人微微側目,胡作非為的日光從勾人的濃密眼睫搖到纖薄紅唇。耳邊似是又響起了鏈條輕晃着的聲音。
女人的臉越來越清晰,呼吸離她越來越近,嘴角牽起的弧度越來越真切,語氣卻似是某種不真切的幻迷,
“你還想知道原因嗎,桑斯南。”
又是這種,用句號闡述問題的輕慢語氣,仿佛早在提問之前,她就已經知道問題的答案。
《淡水海邊》是電影《不能說的秘密》裏的曲子哦,挺好聽的。
[1]注:手語翻譯來自網站便民查詢網
ps:三十四你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嗎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