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痕塑料袋」
「水痕塑料袋」
也許桑斯南早就該認出游知榆。
——很久以前來北浦島小住過一段時間的富家千金,小城裏開飯店的春華阿婆家的外孫女,聽說春華阿婆家裏很有錢。
七歲的桑斯南偷偷去漁船上玩,在泥裏栽了一個大跟鬥,被春華阿婆撿到帶回去家洗了個香噴噴的澡,換上了裙擺拖到地上的小粉裙,耳朵上還被戴了一朵鮮豔的小花,結果被明夏眠笑了整整三天。
她臉皮薄,只把小花留了下來,放在黏着汗水的麻将涼席上,每天起床摸一下,睡覺也摸一下。
把小粉裙脫下來,裝進被自己用了很大力氣揉平卻還是皺皺的紅色編織袋裏,還給了春華阿婆。
編織袋上面寫着“旺旺”兩個字,是她從厲夏花那裏偷來的看起來最高端的一個編織袋。厲夏花的床下總是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揉皺的、被用過的塑料袋和編織袋。但桑斯南不知道,那條小粉裙是春華阿婆給外孫女準備的,在一根旺旺碎冰冰只需要五毛的年代,小粉裙買來的價錢是一千五百塊。
這像是只有公主配穿的裙子。
可要是在公主看來,這種裙子應該就像桑斯南洗得發白的T恤并無一二,衣櫃裏随便挑一件就是。唯一的區別是,桑斯南的T恤還是從比她大兩歲的明夏眠身上繼承來的。
但公主不繼承T恤,只繼承王冠。
春華阿婆的外孫女只來過北浦島一次。
在北浦島沒完沒了的、充斥着鹹澀浪花老舊漁船頹廢日光的夏天裏,游知榆穿着白裙赤着腳,在海邊的某塊礁石上跳了整整一個暑假的芭蕾。
那會,偶爾頂着一臉傷悶着臉往自己臉上貼創可貼的桑斯南,在經過那片海岸,看到迎着海面金光時的那個窈窕身影時,也時不時會在心裏想:
原來公主也不是那麽好當的。不過像公主這樣的人,無論想做什麽,無論想去哪裏,應該都會很成功吧。
如她所料。
沒過多久,春華阿婆去世了。公主真的繼承了王冠,在光鮮亮麗的舞臺上,在朦胧跳躍的光影裏,接過被鮮花和鑽石雕刻着的王冠,用豐滿的嗓音吟唱着華彩旋律裏的歌詞,成為了經典音樂劇《謀害淡魚》裏最年輕貌美的人魚公主魚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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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桑斯南就坐在臺下,在漫天的謝幕掌聲裏,屏住自己的呼吸,準确地聽到了“游知榆”這個名字。
這是游知榆最出名的一個角色,跟随了游知榆十一年,成為她十三部巡演的音樂劇裏最受矚目的角色,也讓她成為了國內頂級樂團最受矚目的音樂劇演員。
更是桑斯南能在十多年後再次認出“公主”的原因。
而眼下。
“顆顆大珍珠店”的黃底白字泛舊的招牌下,在暗藍色洶湧大海前,游知榆微微低着點頭,盯了自己腳踝上的紅色花瓣好一會,微微彎了點腰,伸出冷白的手指,慢悠悠地将豔麗的紅色花瓣撚了起來。
桑斯南抿了抿唇,也有些慌亂地将落在自己鞋前的花苞撿了起來。一擡眼,視線卻又晃到了那條挂在腿側的銀色腿鏈。
只晃了一眼,就下意識地匆忙挪開。對上那雙清透卻誘人的雙眼時,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條腿鏈上好似還懸挂着一只很小的銀色蝴蝶。
若隐若現的,影影綽綽的,蝴蝶。
勾着人想再看一眼,确認到底是不是蝴蝶。桑斯南本能地感知到這種想法有些危險,她掐緊自己的指尖,只強迫自己盯着游知榆的眼睛。
可下一秒。
風開始變大,游知榆的發被吹得更亂,望着她的眼神忽地顫動一下,接着輕擡起略微狹長的雙眼,裏面的水光輕微碰撞搖晃着,有種隐約又矜貴的性感。
也許她早該把游知榆認出來的,桑斯南再一次在心裏想,這樣可以在瞥見游知榆的背影時轉身就走,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面面相觑。
又或者,她現在也可以走。哪怕游知榆現在正在盯着她,也沒人說她一定要和游知榆打招呼。
她們并不是需要打招呼的關系。就算是在那個被海水沖刷過無數次的礁石邊,偶爾路過的桑斯南,也只是在潮熱日光下,用力将自己臉上的創可貼撫平,似是要把兩毛錢的創可貼撫得像高級絲巾那般平整。然後再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走向高貴卻又刻苦訓練自己的公主身後,那個布滿水窪苔藓瀝青的潮濕小巷,是她那時日日夜夜都需要回到的地方。
她現在也可以這麽做。
一輛轟隆隆的機車經過,裹起一陣巨大的風,将桑斯南的思緒帶回,她邁出腳,卻聽到抱着花盆的游知榆突然開了口,
“它為什麽不開花?”
語氣輕得像是撫過水面的漣漪,被風一吹就散。
桑斯南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游知榆輕輕撫摸着手裏植物的葉片,動作有種似是躺在床上撫摸小貓背脊般的慵懶,說出的話卻和她渾身透露出的氣質截然相反,
“是不是平時沒飯吃,太可憐了。”
桑斯南狐疑地往前邁了一步,以為是自己把游知榆手裏抱着的貓認成了風鈴花。可剛走兩步,她确認,不是自己看錯了。
是游知榆喝醉了。
她聞到了在鹹濕空氣着散布着的酒精味。
淩晨三點半,游知榆站在顆顆大珍珠店的招牌下,抱着盆風鈴花問她花是不是沒飯吃,不然為什麽不開花。
某種意義上,桑斯南覺得酒精味從自己身體裏散發出來的可能性更高。但為了治療失眠症,她現在從來不碰酒。
而游知榆仍然抱着那盆未開的風鈴花,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她。桑斯南抿了抿唇,邁出去的腿到底還是沒轉過去,而是徑直地走向游知榆。
還沒等她問,游知榆似是知道了她的意圖,搖搖頭,輕慢地說,“要回樓上,但我醉了酒,走不動路。”
原來是走不動路,但還要抱着那盆風鈴花。
還沒等桑斯南說什麽,游知榆又伸出手,瘦白手臂皮膚像是牛奶那般膩滑,就這麽伸在她面前。
她愣了幾秒,沒反應過來。
游知榆又輕輕蹙着眉,吐出三個字,嗓音放得輕而慢,語氣又似是有點嗔怪,“扶我呀。”
公主挺不客氣。
桑斯南也不會将喝醉了的游知榆單獨扔在這,她看着對方随意擡起就顯現柔媚的手,緊攥着的指尖有些發燙,到底還是沒直接攥上去。
環顧自己身上,能夠利用的,就只有拎着冰酸奶的塑料袋。她看了看仍然伸着手等她扶的游知榆。
将塑料袋裏的冰酸奶拿出來,剛從家裏冰箱拿出來的酸奶這麽一會已經冒了不少水汽,懸浮在塑料袋上。
桑斯南有些猶豫地看了看游知榆白裏透紅的手指,将塑料袋的水擦了擦,自己攥着塑料袋底端,把塑料袋提手的那一頭伸到游知榆面前。
游知榆擡頭看她,表情似乎有些不解。
桑斯南沉默一會,又往前伸了伸。左手的冰酸奶還冒着水汽,讓她本就在夏天容易出汗的手心一瞬間變得濕漉漉的。
于是游知榆明白了她的意思,伸出手指慢悠悠地勾住了塑料袋提手,像只臉上寫着“勉為其難陪你玩玩”的輕懶的貓。
不管游知榆是什麽想法,桑斯南只是呼出一口氣,扯着塑料袋想這麽維持着平衡往珍珠店樓上走,游知榆應該就住在這樓上,不然也不會這麽晚還在這裏站着。
沒走幾步,發現走不動路。
桑斯南回頭,看到游知榆抱着那盆風鈴花舍不得放,而是輕輕用手指勾起塑料袋,塑料袋上的水漬沾到了她的手指上,閃着透亮的光。
她輕垂着眼觀察了好一會。
下一秒。
游知榆勾住塑料袋的手用了點力道。桑斯南沒注意,一不小心就失去平衡,被這股力道帶了過去。
距離拉近。
那雙漂亮勾人的眼離她的眼只剩下三十公分的距離,睫毛輕顫,像個鈎子似的,緊緊地盯住她不肯放。
濕漉漉的塑料袋在她出了汗的手心裏變得有些滑膩。桑斯南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氣攥着,力道足以在她掌心裏拉出一道緊密的紅痕。
風鈴花的嫩綠葉片慢慢悠悠地戳在了她臉上,輕輕掃過那層絨毛,她覺得癢,也覺得自己甚至聞到了葉片裏的清新香氣。
她抿緊唇,試圖退後。
面前的游知榆卻又緊了緊塑料袋,幾乎沒用什麽力氣,就輕而易舉地把還沒走幾步的她拉了回來,呼吸萦繞在頸間。
那雙望着她的眼微微眯了眯,她聽到游知榆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結婚不到三年,你就嫌棄我和孩子了?”
淡淡的酒精香混雜着某種張揚又清透的花香裹了過來,桑斯南的手指顫了顫,她一時之間沒聽清游知榆說的話,只被游知榆的眼神盯得心慌,便下意識地避開視線。
反應過來後。
她在原地頓住,反而因為游知榆的醉言醉語呼出一口氣,卻還是能感覺到游知榆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繞轉着。
她緊了緊手指,沒擡頭。
視野裏。
游知榆的手指又用了些力道,拉扯着,被那層薄薄的、氤氲着水霧的塑料袋拉口,勾勒出淡粉色的水痕。
她迅速移開視線。
可下一秒,一陣舒緩清膩的香味伴随着酒精味道傳過來,她的心跳了跳,一個踉跄,就被拉得更近。
猝不及防。
一個社恐的失眠症患者,遇到一個抱着未開風鈴花的風情醉鬼,在淩晨三點半的北浦島。
她的鼻尖,到她的眼睛,只剩下不到十五公分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