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湛藍鋼筆畫」
「湛藍鋼筆畫」
要把醉到這個程度的游知榆安安穩穩地送回去,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最起碼對桑斯南來說不是。
北浦島的夏天并不算熱,比起許多像是火爐蒸烤般的內陸城市,這座小城完全向濕潤的海洋敞開,一切都是通透的,輕輕被海浪一沖,鹹而澀的海風就躍了過去,沖淡六月份光溜溜的熱浪。
桑斯南費了不少力氣,将不太安分的游知榆帶到了珍珠店坡上的灰白色平房裏的時候,薄汗已悄然地滲透出。
這是以前春華阿婆的住處,也是像個泥猴子的桑斯南被春華阿婆撿回來換上小粉裙的地方。平平無奇的小平房,院子外面老樹上綁着個用粗繩木板制成的秋千,打開雙開木門,月光從門外敞進來,簡樸的木質家具堆疊雜在老式方格瓷磚上。
桑斯南把手裏緊握着的那瓶冰酸奶随意地放在了桌上,又摸索着找到了客廳裏的燈光開關。許是許久沒住過人的關系,開了燈,灰塵有些明顯地在空氣中搖晃。
她沒忍住咳了一下,蝴蝶骨處搖晃的幾顆汗珠終于承受不住重力的引誘,從背脊上滾落下來,在皮膚上鋪滿熱意。
旁邊有只皓白的手腕伸了過來,兩指之間夾着一片沒有拆開的濕紙巾,是剛剛已經安然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游知榆。
不知什麽時候又睜開了眼,懶洋洋地看着她,只是躺在那張發白的陳舊沙發上,也像是在湛藍海水裏徜徉着的矜貴人魚。
桑斯南愣了幾秒。
游知榆也不惱她總是慢半拍的反應,只是又好脾氣地把手往前伸了伸,“你擦擦。”
大概是醉得有些迷糊,游知榆說話語速很緩慢,總是慢悠悠的語氣,略微上揚的尾音,是偏北方的普通話腔調。
和這樣的人說話,聽着這樣的聲音,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在涼爽的陰天裏躺在細密的沙灘裏,聽着海浪撲向礁石的那種平靜和舒适。
如果不是游知榆時不時蹦出一句驚人之語的話。
等桑斯南接過濕紙巾,拆了包裝,一邊擦着從自己眼皮上流淌下來的汗水,一邊掏出那個撿到的手機并且邁着步子試圖往外走時。
游知榆卻倏地擰住了她的衣角,指了指自己手裏的那盆風鈴花,明明醉得一塌糊塗,嘴上說着些胡言亂語,語氣卻很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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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它帶走,它說它要跟着你……跟着我它要不吃飯的。”
将游知榆帶回來的這一路,桑斯南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聽着游知榆的胡言亂語,一會說花為什麽不開,一會說花是她的孩子。讓她仿佛要開始相信:
這盆未開的風鈴花,會是将她和“人魚公主”聯系起來的重要紐扣。
——任誰聽了,都會覺得這樣的故事開端俗套無比,就像是粗制濫造的盜版印刷商,将安徒生童話印成了安徙生童話,還漲紅着臉扯着脖子說自己這才是正版。
但桑斯南從小就不愛看童話,不管是安徒生,還是安徙生,都拼不過她那艘平躺着仰頭就可以看到星河流淌的小船。
小船有大海的味道,但童話沒有味道。
此時此刻。
看着白裙被沾上泥土灰塵的游知榆,桑斯南沉默了一會,還是一聲不吭地接過了那盆風鈴花,并且打算一出門就放在門口……或者連同那個撿來的手機,一起放在顆顆大珍珠店。
臨走之前,她抱着那盆風鈴花,花明明沒開,可她卻好似聞到了花香味。這讓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游知榆仍然斜靠在那張空蕩蕩的沙發上,慵懶地眯着眼,白皙細瘦的手臂肆意地垂落在沙發邊,蔥白手指仍勾着那個空空蕩蕩還在滴水的塑料袋。
似是打算就這樣睡着。
淩晨清涼濕風從身後敞開的田字格窗戶裏吹蕩進來,吹動了屋內清淡的酒精味道。桑斯南感受到了涼意,她不安分地将濕紙巾扔進了垃圾桶,沒有再去看像只貓兒靠在沙發上的游知榆。
而是在走出雙開木門之前,動作很輕地拿出自己的手機,試探性地撥通了手機主人的電話。
如她所猜測的那樣。
下一秒,突兀的振動聲從沙發那邊傳了過來。
靜谧的淩晨,鹹濕海風刮進來,靠在沙發上的游知榆緩緩睜開了眼,被浸泡在北浦島的洶湧海岸裏,清透又誘人的雙眼勾住桑斯南的目光不肯放。
電話聲音持續振動。
桑斯南沒有馬上挂。游知榆也沒有急着接,似乎正在看着她發愣。
蔚藍的夜,風鈴花枝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在桑斯南敞着的手臂上蹭來蹭去,讓她有些敏感的皮膚似乎已經泛起了疙瘩。
她回過神,将風鈴花從自己手邊移開,呼出一口氣,正想挂斷電話。盯着她的游知榆,卻突然把電話接了起來。
近在咫尺的聽筒裏傳來一聲響,然後是輕抑的呼吸聲。
桑斯南僵在了原地,像是攥住大海裏的浮木一般,用力攥緊自己的手機。
游知榆醉得厲害,如海藻般的黑發從沙發上垂落下來,臉上已經泛起了暧昧的粉。
呼啦呼啦,風吹進來。燈光昏黃,兩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微小蝴蝶投下的陰影在地面懸飛,将空氣變得微妙。
牆上的老式挂鐘到點發出清脆的聲響。
桑斯南終于開口,嗓音有些幹啞地,和游知榆說了遇見後的第一句話。
“桑斯南,我的名字。”
然後沒等游知榆回應,便挂了這通無效的電話,放下自己撿到的手機。踏出那道充滿痕跡的木門門檻之後,她聽見身後好似又傳來鏈條輕晃的聲音。
極其細小,卻還是準确地傳到了桑斯南的耳朵裏,像直擊耳骨的輕微碰撞,被巨大的風吹散,又揉進了某只夏日蝴蝶。
回到自己家那邊的時候,已經是将近淩晨五點半的時間,渾身黏膩的汗水被風吹了一路,桑斯南毫無睡意,爬着粗糙的石板階梯到了家,家門口荔枝樹下窩着一條睡得直流口水的薩摩耶——桑斯南拿到第一筆工資後給厲夏花買的禮物。
後來,她工資越來越高,給厲夏花買了第一臺全自動還帶烘幹的洗衣機、號稱一晚上一度電的空調、六十五英寸的大屏液晶電視……但厲夏花洗衣機舍不得用、空調舍不得開、液晶電視沒時間看,因為比起花裏胡哨功能越來越多的液晶電視,連遙控器複雜功能都學不會的厲夏花,寧願吃完晚飯在門口那棵荔枝樹下,戴着老花鏡編着魚簍好上集市賣點錢,然後和忙得心髒痛都沒時間去看醫生的桑斯南通上十幾秒鐘就挂斷的電話,只聽匆忙的桑斯南那句“阿婆”裏的聲音不對勁,她就把魚簍一甩,在荔枝樹下背着手不安分地走來走去,嘴裏大聲嚷着“還不回來死在那邊也沒人管”。
可這樣的厲夏花,臨走之前還給她蓋上了外套,生怕她一個晚上過去就會感冒似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給她蓋上,還蓋得密不透風的。
嘿,一個淨瞎操心的老阿婆。
門口的荔枝樹到了結果的季節,紅紅的果子在樹上累累地挂着,桑斯南走到樹下,蹦起來摘了一顆,剝了皮,甜潤的果肉塞到口腔,汁水四溢,滑落到喉嚨。
對她來說,夏天就是荔枝味的。
桑斯南吐了核,進去把自己沾了汗水的衣服脫了下來扔進洗衣機裏。穿着襯衫西褲從競标現場趕回來的那個冬天,她急出了一身汗,把躺在醫院裏的厲夏花安頓好,回來洗了個澡才發現,洗衣機就放在院子裏,蓋着一層手織的碎花防塵布,看上去就沒用過幾次。
每次等她回來的時候才願意用。這下好了,那些紅碎花綠碎花褐碎花阿婆衫都塵封在那個被暗紅漆漆好的衣櫃裏,再也用不着洗衣機了。
這麽高檔的洗衣機,只剩桑斯南一個人用。
沖了個澡,洗衣機在院子裏靜谧地開始工作,薩摩耶打呼嚕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着輪渡鳴笛和早市嘈雜的環境聲,外頭的日光已經從海平面升了上來,在布滿水霧的北浦島勾勒出一層淺金色的光罩。
桑斯南仍然覺得熱,喝了瓶冰酸奶後,她綁起還有些濕意的長發,拿了畫板和鋼筆出來,坐在荔枝樹下的小石桌邊,把畫板支起來,用湛藍色鋼筆在白紙上勾勒出細致的線條。
對于一個失眠症患者來說,在失眠的時候找事做,就變得有意義起來。在這個空蕩蕩的屋子裏昏天暗地地躺了一個月後,桑斯南獲得了一份淩晨送酸奶的工作,也在某天淩晨出去亂晃的時候找到了不送酸奶那天可以做的事情。
就是待着,看光影在那些老舊小店上跳躍。
北浦島上的小店總是有種獨特的、有意思的美感,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在桑斯南那個只發這些小店鋼筆畫的微博賬號裏,竄得快機車租車店、顆顆大珍珠店和老婆笑驿站,是獲贊最多的三家店。
不知過了多久。
風變得有些熱,遠處的白鴿浮光掠影般地從海平面掠過,帶動着旁邊的那盆風鈴花撲簌簌地響,就算還沒開花,綠油油的葉子也同樣惹人注目。
剛剛走到了門口才發現,她竟然真的把這盆死也不開花的風鈴花抱了回來,于是只能放在院子裏,等着白天出門的時候再去還給游知榆。
桑斯南莫名有些心浮氣躁,揉皺了一張又一張的畫紙,也沒安安穩穩地把昨天看到的火焰山大排檔畫出來。
風鈴花卻還不識趣,仍然在風裏搖搖晃晃,像個拼了命勾住客人的舞女,張牙舞爪地缭繞着自己的枝葉。桑斯南強迫自己不去看,只當這盆風鈴花不存在。
只要白天偷偷把風鈴花還回去,她就可以把淩晨三點半的游知榆當成從只是途徑煩悶無趣夏日的醉鬼,或者是輕飄飄無影蹤的女鬼。
或者是與北浦島上老舊電線鹹腥海鮮矮矮平房完全不搭邊的……
“公主”這個詞再次從腦子裏滾出來的時候,頭頂發出“啪嗒”一聲,有顆荔枝砸落了下來,正巧就把那盆的風鈴花砸個正着。
沉甸甸地壓着風鈴花的枝葉,于是枝葉朝桑斯南壓過來,在風的作用力下,似有若無地在她小臂上撓了撓。她把荔枝拿出來,剝了皮,甜潤的果肉塞入口腔,汁水瞬間充盈。
耳邊似乎莫名響起了清脆的輕晃聲,叮叮鈴鈴的,讓人一下被拉回到灰藍的夜。想起在瓷磚地面投下的蝴蝶陰影,模棱兩可的,忽明忽暗的,攜帶着口腔裏缭繞的荔枝香氣,如同藤蔓般地将人一把勾住。
桑斯南知道這是錯覺,她面無表情地吐了荔枝核,可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脆,她緊抿着唇,想要逃避這種幻聽。
可她一躲,叮叮鈴鈴的聲音又跟着走了過來。
還越來越近。
她捂住耳朵,和自己的幻聽進行着鬥争實屬不易,幾乎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鼻尖都冒出了汗。下一秒,對上了一雙黑透無辜的眼。然後是圍在一圈白毛下的鈴铛,正在發出清脆的聲音,讓她以為是鏈條輕晃的聲音……
來自薩摩耶。
桑斯南頓了一下,将傻笑着的狗從自己身邊推開,視野裏,被夾在畫板上的畫紙上被鋼筆已經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是那家新開業還在裝修的咖啡館,白牆略尖的屋檐上布滿磚瓦,木椅木門,最旁邊擺着一盆張牙舞爪的植物。
是那盆沒有開花的風鈴花。
來北浦島開咖啡館的音樂劇演員,還選在了春華阿婆開飯店的舊店……除了游知榆,還會有誰?
日光已經大亮,悄然無聲地攀爬到畫紙上,像是給白紙上的咖啡店打了一道通透的光,也熱了桑斯南的半邊背脊。
畫只畫了一半,還有些細節記不太清。這是一家連招牌都還沒釘上的咖啡館,就已經落在了她的畫紙上。
桑斯南這人有點強迫症,要麽就把沒畫完的畫揉皺扔進垃圾桶,要麽就……
想到這裏。
她“噌”地站起來,拉起從自己肩頭滑落的背帶,倏地擡起那盆風鈴花,還攜帶着濕意的長發被風輕輕掀起,在胸前蕩蕩悠悠地飄了起來。
被刷得幹幹淨淨的白色帆布鞋踏着燥熱的新生太陽走了出去。
薩摩耶搖着鈴铛跟在後面,雄糾糾氣昂昂地仰頭,在身後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