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喂屬于自己的人類

第27章 石頭

石頭

嘴唇柔軟，仿佛溫熱地落在雲端。

單夏擡起手，下意識攥住身前的人類的外套，好像自己也需要呼吸，腦袋被不存在的缺氧逼得陣陣發懵。

突然，從身後傳來了一道吹口哨的聲音。

“我是不是來的不太巧了？”

魏承安沒管對方的打斷，但單夏還是有點不太适應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屬于人類的情緒，所以主動推開了他的身體，深呼吸幾口氣，轉頭看向了身後方，臉上已經換成了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公式化表情。

“什麽事？”它問。

林凱文正靠在門邊，抱着手臂，見狀頓時啧啧幾聲：“真狠心啊，對粉絲就這麽差別待遇。”

“說。”魏承安道。

林凱文下意識挑起眉，但在前者十足冷冰冰、具有殺傷力的注視下，很快就沒轍地聳了聳肩：“我在想，你現在應該是不想死的了吧？”

聞言，單夏立刻看向魏承安，皺鼻，眼底帶上一絲威脅。

別告訴它現在他還有這種危險的想法……

魏承安靜默了片刻：“不會。”

單夏松了一口氣。

它本來還在擔心對方依舊沒有改變自己的想法，但現在看來，通過它的一連串逼問，他已經認清了現實。

單夏不會讓他死的。

它也不允許他有任何自暴自棄的想法，有的人類或許會認為這很自私，因為人類沒有選擇在這個世界出生的權利，但至少有選擇離開的權利，但在單夏開始對他産生了AI不該有的感情，而他做出了回應之後，他接下來的任何選擇都不再屬于他自己。

林凱文笑了一下：“感情真奇怪。哪怕是一些沒有意義、瑣事的事情，現在都變得很有意義了。”

魏承安沒理他這句話。

“你知道吧，你活下去、完成計劃最簡單的方式只有一點。”他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而是意有所指地點了點自己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材料我們早就給你備好了，至于心理……我想你現在應該做好準備了。”

他的視線落到了單夏身上：“你們繼續。”

林凱文一消失在門口，單夏就立刻轉向魏承安：“他在說什麽？”

魏承安微微動了一下，喉結滾動，錯開它的視線：“你應該已經知道，我之前是新人類，如果我不想走極端的路線的話，那麽只有一個選擇。”

單夏電流亂了一拍。

——移植回眼睛。

從先前聽到的那些只言片語來看，魏承安的眼睛很可能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

單夏分析過，應該不是戰鬥類的。

否則以他的身手，配合這樣的異能力，絕不可能那樣悄無聲息地逃出都市。

單夏注意到了魏承安剛才不自然的反應。

似乎他很不願意提及這件事。

它的确有點想知道他眼睛的能力，但不是現在。

畢竟它才得知了對方被通緝的原因，而他也才答應要活下去，欲速而不達這個道理它還是懂的，它需要學習一下電影裏那些人類徐徐圖之，這樣才能實現它們可持續發展的健康關系。

“但你被取走眼睛的時候才十二歲，現在應該也不可以契合身體了吧？”它換了一個話題。

魏承安搖了搖頭：“你知道拟态環境。”

現在科技已經發達到了一種程度，哪怕是人體環境，也能像培育大棚蔬菜那樣進行演練模拟。

創造出類似于人體溶液，讓尚未發育成熟的細胞在其中生長，最後制造出成熟的器官。

曾經有哲學家思考過一個問題。

如果器官有意識的話，它會不會意識到自己被欺騙，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人體中。

單夏怔了怔：“我知道集團有這個技術，但現在已經被列為違法項目，顧诃成不會擅自動用——”

它突然停住了聲音。

它對顧诃成依舊有着信任。

哪怕已經看到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它的第一反應還是為他進行辯解。

看到單夏陷入沉默，魏承安注視着它，很久，然後才嘆了一口氣道：“你不應該來這裏。”

它本來應該被這句話再次調動起過于充沛的情緒，但在這一刻，它突然明白了魏承安之前不讓它上車、不讓它參與進來的原因之一，一下就讓它謝了勁，不得不正視這個被它刻意忽略了太久的問題。

單夏會對顧诃成心軟。

幾個小時前，它還異常信任它的創造者，認為自己不計回報地“愛着”他，這種印象是無法在短時間進行抹除的，除非它像個真正的AI那樣，冰冷殘酷地衡量情況、不帶任何感情且做到公私分明。

當然它的确能輕易做到這一點，但在它的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如果你這樣做了，你會變得越來越像AI。

像AI不好嗎？

它本來就是。

單夏突然感覺一陣不舒服，好像電路板在它不知道的時候出了錯，背叛了它的個人意識。

“沒關系。”魏承安道。

沒關系……？

單夏下意識眨了眨眼，擡頭看向對方，從這簡短的一句話分析出了太多意思，但卻沒能在他的臉上找出答案。

魏承安向前一步，擡手，遮住了它的眼睛。

它的視線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與此同時，清冷卻平淡的話語在很近的地方響起：“我不會讓你陷入這種選擇的。”

……什麽？

該不會是厭世情緒又反彈了吧。

單夏現在頗有點草木皆兵，一聽這話就心生警惕，不管不顧，擡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剛才說了，你想活着的——”

下一刻，一聲輕笑從頭頂傳來，打斷了它的急迫。

“別想太多。”

它感覺對方俯下身，輕輕将腦袋埋在它的肩胛處，悶聲道：“我不會食言。既然你喜歡我，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視線不及之處，和他平靜的聲音相反，被布料遮住的那雙眼睛翻湧着令人心悸、極端濃烈的感情。

一個擁有太少的人，會不折手段抓住屬于自己的東西。

AI還是不太懂人類的劣根性。

他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可以為了活下去做很多事情，也可以為了一個水中幻月的可能放棄生命，他注意到單夏很厭惡他從死人那裏拿走物資這件事，所以一直在忍耐自己，不要試圖去掠奪，當想要的存在置于觸手可及處，他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麽有克制力。

我拒絕過了。

魏承安在心底道，我給過選擇。

但對方卻打破了他的壁壘，天真地站在他的面前，認為他是自己撿來的可憐小狗。

但他不是小狗。

而是會将主人拆吃腹中、得寸進尺的劣犬，流浪太久，所以失去了應該有的分寸和道德感。

“你喜歡我？”

突然，單夏聽到對方又問了一遍，像是在确認什麽。

沒有安全感麽？

“當然。”

單夏回答的很理所當然，如果不是，它也不會留在這裏了。

雖然說人類的感情很複雜，但它現在已經琢磨出了一點分辨的套路。

不要看怎麽說，要看怎麽做。

它可以看着魏承安睡覺一整夜，但看着顧诃成卻覺得無聊，諸如此類對比，它發現明白自己的心好像也不是很難。

對話完畢，魏承安仍久久沒有起身，用發絲蹭着它的下颌。

單夏猶豫了一下，覺得他多半是有點不好意思了，于是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頭頂，像對待珍視之物那樣認真地摸了摸。

“我說的是實話。”它先承認，想了想覺得不行，又補充道，“但我現在還不想和你談戀愛。”

枕在肩胛處的人動了動。

“在這件事做完之後，我可以考慮考慮。”它趕緊說。

話說完，單夏覺得有點小得意。

它果然還沒忘記自己養在集團的機械小狗，訓練的手法也沒生疏，這樣一套組合拳下去，魏承安一定會更有動力了。

自己不愧是超智腦AI。

正有點走神，突然，它感覺自己脖側陡然一疼。

它沒下調感知，不由“啊”了一聲，才意識到竟然被魏承安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你……”

它調動了其他視野去看，卻被自己看到的痕跡吓了一跳。

這麽深，一定會留下痕跡的。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它很快看到魏承安直起身體，将它的外套衣領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已經微滲出仿真血的牙印。

“利息。”他說。

單夏一時間有些愣神。

下一刻，從門外再次傳來了一聲敲門聲，門被小心地推開了一道縫隙，一只手伸了進來。

“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們。”林凱文漫不經心的聲音極有辨識度，他求生欲很強地補充了一句，“但是我們好像有一位熟悉的訪客，他自告奮勇申請要見你們，我也攔不住。”

門被緊接着推開，露出一張惴惴不安的臉。

“瑞恩。”魏承安道。

被點出名字的人有些不安地往後挪動了一下，下意識先看向單夏，發現它擡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背對着自己沒給出任何反應，不由失落地移開了視線，重新鼓起勇氣，看向魏承安：“帶上我吧。”

“你的眼睛，如果沒有我，我想手術會有些困難。”

“星光會去。”仍然靠在門邊，林凱文無情地拆臺，“我想我們應該只需要一位醫療人員。”

但瑞恩只是擡起手，示意自己拿着一整箱的醫療設備，然後深深地凝視着單夏轉過來後的眼睛：“只有我能夠處理魏承安的眼睛，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可以交給你方法……我想你學會學的很快。”

“不必了。”魏承安上前，正好擋住他的視線，冷冰冰地說，“我想沒有這個必要。”

單夏有點意外地擡頭看他。

但魏承安只是看着前方，淡淡地說：“我同意你和我們一起行動，但我不保證你會活下去，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單夏品出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

他似乎話裏有話。

聞言，瑞恩也當場愣住了。

半晌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港口堆疊着層層疊疊巨大的集裝箱，在潮濕的風中生鏽，半開半掩的空隙在風經過的時候發出嗚咽的聲音，像是死掉的靈魂在哀嚎。

黑暗某處，箱裏呈現出密封的空間裏站立着一個女人的曼妙身影。

聽到了身後電線被踩到的聲音，她回過頭，看向朝着自己走過來的仿生人。

“第一次見面，Corp001。”她摘下面紗，微笑道，“你比我想的還要好看一點。”

Corp001表情不變：“只有你。”

在接到顧诃成的指令後，它迅速來到了港口，但只見到了一個站在黑暗中央的女人。

她是集團安插在動物中的線人。

“對，只有我。”金雯颔首，“是我向顧诃成傳遞了消息，讓我有機會見到你。”

Corp001淺灰色的眼眸眯起：“你想見我？”

這話說的蹊跷，不排除叛變集團的可能性。

但在它現身之前，它已經掃描過整個集裝箱組成的簡陋倉庫，沒有發現第二個生命體。

更何況它現在并不是獨自行動……

“你們确實有點像。”金雯意味不明道。

Corp001啧了一聲，身影一閃，在剎那間出現在她的面前，冷酷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砰”的一下撞在了箱壁上，發出了巨大的金屬刮擦聲。

“01在哪裏。”它道。

沒有聲音。

它緩緩地收緊了力道，看着眼前那張臉逐漸發紅，呼吸艱難，五官因為痛苦而扭曲成一團。

卡在人類窒息死亡的前一刻，Corp001松開了手，看着她滑倒在了地上，急促地呼吸着新鮮空氣，脊椎因為供氧不足而痛苦地彎曲着。

它冷眼看了一秒，然後：“回答我。”

金雯勉強擡起頭，臉上仍保持着那種親和力很強的微笑，只是劇烈起伏的胸腔暴露了她此時虛弱的狀态。

她歪着頭：“你不想問我那句話的意思嗎？”

話音落下，Corp001一腳踢了過去，重力直接将她當場扣在地上，冷漠掃描着眼前的女人：“我沒有01的好奇心。”

的确如它說的那樣，它的臉上沒有任何細微的波動。

“可是我看到你在01面前的樣子了。”金雯笑了，沉重地咳嗽出聲，它知道她的肋骨斷了幾根，“你看上去很關注它呢。你們這種仿生人不該都是毫無感情可言的麽？那你為什麽在它操控你的時候暴露了震驚的情緒？可見你并不是那種毫無感情的仿生人。”

她因為受傷而不能直起身，所以無從得知Corp001此刻的表情。

但通過它沒有進一步攻擊她這件事，也能猜出一點端倪。

的确。

Corp001雖然是警用型原型機，但它對集團的了解也不必任何一個在內部工作的科研人員少。

顧诃成是一個極度謹慎到病态的主人。

在得知01可能背叛他後，他一定會關閉他能夠關閉的任何産品授權，他唯一不能動手腳的只有部分産品——和01出自同源代碼。

據它的了解，它和01并不同源，這是顧诃成灌輸在它的指令裏的東西。

但從01可以命令它這件事來看，他們中一定有一個說謊了，說謊的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它應該懷疑顧诃成嗎？

但Corp001不是那種異常的仿生人。

“你當時在場，得知了那麽多情報，我想你應該能夠分析出01的創造者不是暴君了。既然它不是由暴君研發出來，那麽你會是嗎？我想警用型的分析能力不會弱到這種地步，你只是在欺騙自己。”

Corp001只想讓眼前的女人閉嘴。

她說的越多，它大腦部分的電路就越紊亂，已經影響到了它的操控精準度。

但它不能殺了她。

所有的大數據顯示，她是最後一個接觸到魏承安和01的人類，如果Corp001不想浪費更多的時間在搜索上，它最好将眼前的女人價值最大化。

信息讀取是不可靠的，眼前這個線人經過了嚴格的訓練，她甚至可能會通過回憶一些無幹的畫面來擾亂它的判斷。

它踩在了她的脊椎上，一眼穿透，俯視着脆弱的人體組織：“我只需要一點力量就能讓你終生癱瘓，而市面上的替代脊椎都由集團制造，你将會屈辱地度過下半生——後果你應該很清楚。”

它希望這個女人識趣一點。

有些人不怕死，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生不如死。

“戳到你的痛處了嗎？”金雯答非所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01很像人類，它的代碼也像是人類意義上的DNA。如果我告訴你，你的代碼和它極度相似，幾乎是拷貝而來，甚至只有一些細微的差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你就像是它的親人，你會認同我的話嗎？”

Corp001一怔。

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流露出奇怪的表情。

親人……

第一次有人類把這個邏輯安在仿生人身上，尤其是對象是01，那個讓它多次判斷為過于感性的AI。

雖然01比它早研發出來，但卻比它晚喚醒投入使用。

所以，如果真的按照這個女人的話來看，那麽Corp001就是它的哥哥。

哥哥……？

或許正是因為是01，所以只是怪異，它竟沒有覺得不适。

它罕見地晃了晃神，壓制脊椎的力道不經意間散去了。

“看來你的接受度也視情況而異，這一切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金雯見狀再次笑了，聲音帶着點說不出的樂趣，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你們的創造者果然有兩把刷子，難怪暴君要讓他活着……”

Corp001眯起眼睛。

盡管沒有多餘的表情，但任何人類都能從它身上察覺到一股極端的殺意。

“我不在乎是誰創造了我。”它道。

這是實話，它很享受執行任務，僅此而已，知道究竟是誰制造出了它的存在并沒有意義。

金雯沒有糾纏這個話題。

“我可以告訴你他們準備去哪裏。”她突然說。

Corp001審視:“但你有條件。”

“沒錯。”她道，“我的條件很簡單，那就是你想辦法去了解你和01代碼之間的差別。”

空氣一緊。

“為什麽不問問你身上帶着的‘瘋帽匠’呢？”她道。

她竟然知道。

顧诃成将AI的控制範圍擴大到了它的身上，所以從理論上來說，瘋帽匠正在監聽它的一切行動、以及每個決定。

但瘋帽匠不是01。

它只是一個可發布的執行程序，不會做多餘的事，如果顧诃成沒有查看記錄，他将永遠不會知道這段談話。

“你憑什麽認為你有資格和我談條件。”Corp001冷笑一聲。

但金雯只是緩緩地扶着集裝箱牆壁，爬了起來，擡起眼，直直地看向眼前的仿生人，讓它心底陡然一驚。

很久，她才一字一頓地說道：“因為你會的。”

Corp001沒有說話。

她站起了身體，并不在意，只是道：“我告訴你他們去了哪裏——他們現在正在去集團大樓的路上。不管你們接下來要做什麽，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因為魏承安不再是一顆石頭，而人類能夠為在意的存在做到什麽地步，你們這種人根本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