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什麽
為什麽
AI是不用睡覺的。
單夏只安靜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太無聊了,根本沒辦法轉移注意力。
以前深夜的時候,它都會回到集團內部網絡上,如果沒人的話,它會試着觀察其他人、打游戲或者照顧小狗,可是現在眼前只剩下了魏承安。
它感受了一下對方的心跳聲。
看似平緩地跳動着,輕輕地吐息落在它身上,它立刻得出了結論:魏承安根本就沒睡覺。
為什麽會有人類裝作自己睡着了?搞不懂。
不過既然這樣,它可以找他打發時間。
AI是不用講什麽人類的社交禮儀的,魏承安既然自己不睡覺,就應該承擔被它提問的風險,它覺得這很公平。
“魏承安。”它出聲道,“為什麽我沒有在路上既沒有看到流浪漢,也沒有看到流浪狗?”
因為他選擇的位置,它可以透過被雨水弄髒的玻璃外斑駁的街道,gg牌在霧蒙蒙的夜裏極其刺眼,青紫的天空似乎從未亮起,垃圾到處都是,除去衣着暴露的男女在街上游蕩,其他人都在擁擠的窄道裏牲畜般穿梭。
魏承安頭靠在窗上,聞言睜開眼,瞥了過來。
但他卻沒說話,只是看了它一眼,又重新閉上了眼睛,好像這個問題非常淺顯易懂。
“你沒有睡着。”
“……”
它追問:“為什麽?”
Advertisement
魏承安似乎意識到它不會放棄提問,再次睜開了眼。
“因為這裏是七環外的廢棄場。”他道。
“?”
“只要是肉都可以食用。”他平淡道,“你認為人在極度饑餓的時候會發生什麽事情?尤其是有一塊無主的肥肉在街上游蕩。”
單夏打了個寒噤。
它雖然在資料庫裏看到過相關紀錄片,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發生的了,它無法想象現在還有這麽野蠻的事情正在發生。
迫于自己過于豐富的知識儲存量,它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衆多血腥的畫面,人體被開膛破肚,內髒被一陣瘋搶,所有人都可以飽餐一頓,那是為了生存而産生的本能,為了活下去,人類會毫不猶豫、不折手段對同類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
大災害發生後,全球人口從幾十億跌到了如今的幾千萬,一直銳減到資源勉強能夠支撐為止。
“害怕了?”
它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笑意,讓它內心的不安定登時煙消雲散。
“但是顧诃成說——”
“噓。”魏承安止住聲音。
單夏發現他直起身體,懶倦的氣息一掃而空,他從自己的外套裏摸出了一把匕首,屈起的腿發力,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板上。
他像某種危險的捕食者,氣息透露出一絲淩厲,早就被水浸泡透的木質地板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它很快反應過來,想知道他發現了什麽。
不是它變遲鈍了,而是因為設備不夠好,它已經盡量對周圍環境收音了,但也只是聽到隔壁傳來的模糊的電視聲,顯然是一檔深夜娛樂節目,為了效果而制造的一陣陣笑聲非常虛僞,但足夠吵鬧。
隔壁有人住。
房間很不隔音,似乎有光從縫隙裏滲過來。
但這并不算反常,因為單夏在他打破玻璃闖進房間裏之前就發現了隔壁燈光是亮着的,這棟樓雖然像是拆遷半成品,但卻有不少住戶。
一陣沉重的挪動聲再次從隔壁傳來。
對方似乎走動起來。
“咚咚。”
很快,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魏承安手垂下,匕首就這麽掩蓋在他的外套下,将它的設備放在了窗戶邊,慢慢走過去開門。
單夏下意識緊張起來。
“呲啦——”
門被拉開,露出了一張勉強稱得上清秀的臉,對方顯然沒意識到是他來開門,吓得後退了一步。
是人類。
它頓時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擰住代碼,像是人類那樣屏住呼吸。
可能是因為先前看到的可怕動物,再加上魏承安對它說了那句話,才讓它覺得會是什麽怪物在門後等他。
“什麽事。”魏承安道。
他的聲音很冷,刺得人骨頭發痛,手抵在門上,并不是一個歡迎的動作。
來人明顯畏縮了一下:“……也、也沒什麽,只是想來借點東西。”
魏承安只是看他。
冷聲,“住這的人已經死了。”
透過他的背影,單夏可以看到對方身體登時僵住。
它自己也有點懵,沒想到他居然這麽幹脆就把自己闖入者的身份說出口。
好在來人似乎認識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又不甘心地說:“我想拿點東西,可以嗎?”
他的聲音帶着卑微到極致的乞求,似乎篤定房間裏有他想要的東西,哪怕需要給眼前的人跪下。
但魏承安依舊不為所動:“不行。”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來人絕望地擠着門縫,“求求你,我會還給你的,我發誓一定會還給你!”
“砰。”
魏承安直接抵上了門,那張悲傷的面孔頓時被隔絕在外。
單夏能夠聽到對方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發出陣陣抽泣,它完全可以想象的出對方正捂住面孔,如同被剜去雙眼而流血哀嚎的動物,門口的感應燈不斷閃爍,仿佛具像化的靈魂,哪怕被痛楚壓縮,也只能順着門縫爬進客廳一尺距離。
單夏覺得很茫然,心底閃過一絲不忍。
它不明白對方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東西,為什麽不能給他呢?
如果真的很重要的話,那個東西就不會放在這棟近乎廢棄的居民樓了,它大概只是……對這個人很重要。
魏承安收手,轉身回到卧室的窗戶,将匕首別回自己的外套裏。
他視線有那麽一刻落在了窗外,情緒毫無波動,随後,只是摸出了一枚硬幣,往上抛,接住,再往上抛,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哭了。”單夏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門外的聲音逐漸微弱了,它輕聲道,“真的……不能給他嗎?”
“和我有什麽關系?”
微弱的燈光照在魏承安的側臉上,那一刻,這個人突然變得漠然、不近人情到了極致,讓它所有數據一瞬間都似乎凍在原地。
他似乎沒有任何共情能力,而單夏卻有,它能感覺到門外的絕望、痛苦。
——你比一些人類,還要像人類。
它忍不住想,這裏的一些,指的是魏承安自己嗎?
“叮。”
魏承安抓住硬幣。
幾乎是同一刻,門外的動靜完全停止,感應燈熄滅,對方似乎終于放棄了等待。
“咚咚。”
半晌,門外再次傳來了敲門聲。
“我只想對你再說一句話,求求你了。”微弱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鬼影般寥寥綽綽,“看在我們以前算是朋友的份上,我不相信你沒辦法理解,要知道我們認識快五年了……”
單夏看到魏承安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腳步不動,久到它以為他要無視對方的時候,他轉身走向了門。
門被拉開。
男人的臉再次露了出來。
不出它所料,汗液和涕淚黏膩在臉上,他的下嘴唇止不住顫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突然,一字一頓地惡毒道:“魏承安,你根本就沒有心,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感應燈亮起。
燈光下,他的五官錯位、皮膚松弛。
單夏眼睜睜地看着這個人身軀滲透出濃稠的液體,那是融化的肌肉,像一鍋濃湯,從皮膚縫隙中流淌下來,很快只剩下一張包裹在骨頭上的皮肉。
“……”
感應燈熄滅。
像被雨聲吹滅的殘燭。
他在短短瞬息間完成轉化,變成單夏在車內時看到的動物,電光火石間朝着眼前的人類撲來。
黑暗中,魏承安動了。
他擡起手,匕首向前一劃,它聽到皮肉被割開的響聲,下一刻,他一個膝踢,只聽“砰”地一聲,沉重的身軀狠狠撞到了對面的牆壁上。
甚至連一個呼吸都沒過去,悶響傳遍整條走廊甬道,感應燈驀地亮起。
紅光下,動物像塊腐爛的死肉,沒了動靜。
單夏看到它的脖子已經被割開了,只剩下薄薄的皮維系在頭顱和身軀間,他的動作太快,地面幾乎連血都沒濺出來,可見他反應多快、手有多穩。
像是根本不在乎這個人在幾分鐘還是他的朋友。
他們認識了五年。
該是多麽冷血的人,才會做出這種舉動。
魏承安沒多看幾眼,拿起單夏,走過去摸索動物的衣服。
他從口袋裏找到了幾張紙幣、幾顆硬幣和鑰匙,将錢全都塞進自己外套,走向隔壁,拿鑰匙插.進了門孔裏。
“他、他之前不是你的朋友嗎?”察覺出他的意圖,它瞠目結舌,結結巴巴道,“你不幫他收屍就算了,怎麽可以——”
魏承安進了門。
他的目光掃過了對方的房間。
單夏并沒有對這個人的經濟狀況有任何期待,但卻依舊被眼前的環境驚住了。
它從沒想過會有人住在這樣壓抑地方。
營養液包裝袋四處散落,有些已經腐爛發臭,根本無處落腳,天花板被壓得很低,而就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卻放置着一張床、一張桌子和書櫃,櫃子裏塞滿了各種紙質書,雖然在這種地方,它們卻奇跡般保持着幹淨整潔,散發出紙張特有的清香。
一本書攤開在床上,寫着《機械與仿生理論——AI是否具備意識?》,作者是埃倫·華生。
它旁邊有一個打開的藍色袋子,裏面的液體已經被喝光了,空的就像沒有裝過産品。
那是集團生産的愛麗絲藥劑。
“永不停歇”、“充沛精力”。
這可以解釋為什麽對方會變成動物了。
以及……他原本打算找魏承安要什麽東西。
單夏擁有場景分析及構建能力,它很快就得出了結論。
這個人有長期熬夜看書的習慣,為了保持學習的精力而喝下藥劑,直到消耗完畢,對藥劑産生的強烈上瘾性讓他來到了隔壁。
為什麽?
它可以還原真相,但無法理解,人類太複雜了。
或許魏承安不是個壞人,他知道愛麗絲藥劑對人體有害,所以才拒絕了他的請求。
但緊接着發生的事情卻打破了它的想法。
它看到他将抽屜拉開,拿走了現金、幹淨的食物,清空任何能夠利用的東西。
“這是他的東西!”它不可置信地說,”你不能就這麽拿走。“
“他已經死了。”
死人不會再需要活人的東西。
雖然它在理智上很能夠明白原因,但情感上卻有些無法接受。
“我知道……”它試圖組織語言,可最後卻只能幹巴巴地說,“但那是遺物。”
“就算我不拿走,其他人也會拿走。”
它靜了一秒,堅持己見:“反正就是不行,這是不對的。”
他停頓了一下,身體沒動。
“魏承安,我不管其他人怎麽做。”單夏堅持道,“但你是人類,不是動物。”
“……”
“如果你不這麽做,我會生你的氣。”
兩人僵持片刻,它看到他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單夏很有理由認為,他這會兒一定在思考他給自己找了什麽麻煩,他面對的可能是世界上最難纏的人質。
“……”
半晌後,魏承安輕輕嘆了一口氣,拿出外套裏的紙幣及食物,連着鑰匙一起丢回桌子上。
他準備離開,但步伐卻突然在門口頓住。
它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房門背後貼着一張海報,讓它愣了愣。
那竟然是顧诃成。
應該是某次雜志采訪。
他身着黑色西裝,白玫瑰芬芳耀眼,襯托他的面孔英俊到了極致,他就像光芒萬丈的造物主,眯起的狹長眼眸中帶着一絲懶得掩飾的輕蔑。
而正是眼睛處,被人用筆留下了無數條痕跡,用力之深,幾乎要将紙張劃爛。
那是日夜累積,極端的怨恨、不甘和嫉妒情緒。
單夏沒想到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顧诃成的人,居然會這麽恨他入骨,這讓它覺得自己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動搖了。
“愛麗絲藥劑會把人變成動物,這對窮人來說是常識。”魏承安突然道。
“那為什麽他會用呢?只是為了看書嗎?”
多麽天真的問題。
如果是人類,魏承安根本懶得回答,可這是AI,一個正在學習感情,總是把所有人類都往好處想的另類。
哪怕是他,見過所有污穢面,卻依舊無法抗拒。
一個暴君的幫兇,大概經手過無數可怖的實驗,卻如此輕信,單純地對他說:“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半晌,他道:“因為‘選拔日’馬上到了。”
“……”
“除了有錢,只剩一個途徑能夠進入一環,那就是參加選拔日考試,獲得第一名的成績。我認識了他五年,他就考試了五年。他沒讀過書,一直為了攢學費工作,而這是他最後一年——因為三十五歲就失去了考試資格。”
“可是,”它迷茫,心底感到一陣空落,“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考試。”
考慮到它的身份,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是謊言。”他輕描淡寫道,“沒人能離開這裏。”
一個早就普及電子設備卻罕見綠植的時代,紙質書籍的昂貴程度遠遠超過想象,但所有資料都只有紙質版。盡管這樣,每年仍然有上萬人報名考試,最後卻只有一位能夠成功跻身,這場考試的殘酷早就超過了想象。
“……為什麽?”
“因為我考過第一。”
魏承安厭惡一切理想主義者。
想要反抗集團的人,渴望翻身機會的人……任何對這個肮髒、腐爛的世界仍心存希望的人。
在它的目光中,他收回海報上的視線,拉開門,回到了隔壁的窗戶前。
他睡着了。
這一晚,單夏再次看了一個人類一整夜,探究地試圖将他的每一處面容都記在腦海裏。
它從來沒有看的這麽認真過,哪怕是顧诃成,那個讓它墜入愛河的人類。
窗外依舊落着傾盆大雨。
随着時間推移,它的心也似乎裂開一道縫隙,争先恐後地湧進寒流,在這漫長的夜晚裏催生出許多它無法理解的混亂情緒。
魏承安。
它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
就在那麽一刻,它突然将所有碎片拼湊起來,終于意識到了一點——
這大概,不是他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