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喂屬于自己的人類

第9章 老鼠

老鼠

天氣陰雨連綿，烏雲并沒有散去，細密的光消失在地平線。

單夏聽到了衣料摩挲的聲音，沒反應過來，直到感覺到自己被人拿起來，才突然意識到夜晚已經過去。

而魏承安早就清醒過來，正一言不發、低頭看它。

它突然撞進那雙淺紫眼眸中，愣了一下，很快發現其中沒有慣常應該有的疲倦，只是一片清明。

就像這個人類根本沒有入睡。

但它親眼見到他陷入深度睡眠。

所以單夏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對方早就清醒，只是在它察覺不到的時候凝視着它許久，直到他決定喚醒它。

這讓它有點不安。

還好它不是人類，也不會流口水和說夢話，否則會給集團丢臉的。

“早安。”魏承安說。

見他塞上了耳麥，單夏條件反射地回答：“早安，顧诃成。”

這是它在顧诃成身邊每天養成的習慣，說出口的時候自己都怔了一下，心底驀地一虛，立刻去偷看魏承安的表情，卻發現對方似乎沒有任何反應。

但正是這幅平淡樣子，卻讓它所有數據流都炸了起來。

它有點心慌，直覺告訴它非常危險，于是努力假裝沒有發生的插曲：“……早安，魏承安。”

它驕傲地想，自己果然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談判系統。

因為沒過幾秒鐘，它就看到對方低下頭，輕輕笑了一聲，手指撥弄了一下設備，像是覺得它的補丁很好笑。

雖然它喜歡顧诃成、不允許任何人诋毀他，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性格令它琢磨不透，似乎總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死氣沉沉、幾乎從來不笑。

相較于他，魏承安實在是太好哄了，它認為他會被其他AI輕易玩弄在股掌中。

不過這樣正好，它們可以建立相對友好的人質和綁匪關系。

“你剛才沒醒。”他頓了頓，“AI也會睡懶覺嗎？”

“AI不會睡懶覺！”

它覺得人類又開始笨起來了，居然會有這麽離譜的聯想，“我只是在養精蓄銳，處于休眠狀态，因為你的設備參數太差了。”

就像電器用太久會發熱、燒壞一樣，昨晚它一直在認真思考魏承安的身份，盯着這個人類近乎完美的面孔，他指節分明的手指，屈膝的勁瘦肌肉，他外套裏好聞的味道，後知後覺意識到一股奇異的熱氣正慢慢湧上臉頰，電流也止不住地跳躍，吓得它趕緊讓自己進入了休眠狀态。

它在集團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當然，它也從沒有看過顧诃成以外的人睡覺，說不定這就是它的代碼漏洞。

“你能給我換個設備嗎？內存太小了。”它試探地問，“或者增強局域網信號，我可以上傳到雲端。”

也許可以騙他給自己聯網，這樣它就可以回到顧诃成身邊了。

但沒想到，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識破了它的想法：“不行。”

“……”

魏承安起身。

“我們去哪裏？”

“交易。”

單夏：“……”

它完全有理由懷疑，這個交易和它有關。

單夏可以側寫出魏承安的性格。

他應該有自己的住處，但帶它來到這個死過人的地方過夜，說明對方是個行事作風非常謹慎的人，他說自己不需要錢，卻又習慣性掠奪資源，只說明他現在的身份雖然不是反抗軍，卻依舊涉獵極其危險的一面。

他絕不可能是資料顯示中的一級通緝犯。

根據顧诃成認識他這一點，他甚至可能是特級。

這更證明了他的資料是假的。

魏承安單手拿起黑匣子，手套觸覺粗糙，他把它像昨天那樣放進了外套裏，貼着心髒位置，推下護目鏡遮住那雙特別的眼睛。

出發之前，他拿了一把機械手.槍。

單夏認識型號，它由集團出品，自帶鎖敵功能。

只要在射程範圍內，哪怕是從來沒有碰過槍支的人，拿到這把槍也能成為頂尖的神槍手。

不過據它觀察，魏承安本人準頭就相當驚豔，他分明不需要這把已經淘汰很久的槍。

看來有別的用途。

魏承安離開房間，它視角轉移，發現走廊裏的屍體不見了。

如果不是牆壁上還殘留着幹涸的污血，它會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混亂只是幻覺。

而狹長的血跡順着被拖拽向樓梯口，最後消失在拐角處。

它被帶走了。

“魏承安。”它道。

對方似乎已經明白，只要自己名字被叫出來就意味無窮無盡的問題，甚至沒有聽它說完，就已經自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簡短：“流浪漢。”

單夏打了個寒顫。

他的意思是，這和街上沒有流浪漢一個道理。

盡管昨天發生了那麽多事，但它依舊無法習慣七環外居民的作風。

為了追求生存而泯滅人性，食用同類，這完全突破了它程序設定的下限，讓它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單夏并不喜歡下雨，因為設備會變得非常潮濕。

路上沒人撐傘，魏承安拉上了外套帽子，雨水順着衣物的特殊材質滑落，順着下颌一小股一小股滑落。

街道和昨晚看到的沒有什麽區別，肮髒、惡臭，閃着電子的幽藍微光，就連天色也如出一轍的暗沉，這也是設置天空中懸浮的時間投影的意義，因為現在靠自然光線根本分辨不出來正确時間，每個人都只有依靠它才能得知具體時段。

時間似乎被模糊、停滞了，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渾渾噩噩、麻木不堪。

“我不想給你講恐怖故事。”魏承安停頓了一下，“但我們等下要去的地點就和’食物‘有關。”

他的身形毫無障礙地在狹窄的甬道裏穿梭，融入了形形色色的暗淡人群。

單夏分出精力去記住路線，很快，它發現魏承安離人群越來越遠，直到來到一處廢棄已久的倉庫。

它有些意外，牆壁上竟然标注有集團的标志。

那是紅藍色描繪的太陽，向外輻射扭曲線條。

和昨晚看到的顧诃成海報一樣，圖案被人用紅色油漆反複塗抹，畫上了碩大的紅叉，寫着“去死”、“下地獄”之類的髒話。

“這裏以前是——”

“集團的進貨地點。”魏承安觀察了一下四處瘋長的樹枝，倉庫鐵門被牢牢鎖住，“你難道沒有想過，那些實驗樣本從哪裏來的嗎？”

“……”

當然，它想過。

它在顧诃成心情好的時候問過，他的回答是：所有人都是自願的。

他說：這些人活着沒有一絲價值，但卻可以用肉.體借此創造價值，作為交換他會給這些人的家庭一筆不菲的費用，保證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單夏原本對此深信不疑，因為顧诃成沒有理由騙它，但現在它卻不太确定了。

或許在它的內心深處知道這些實驗是反人倫的，不過……那是顧诃成，它的造物主，為它編寫了所有代碼的人類。

它誕生出來就是為他和集團服務。

永遠不能背叛顧诃成。

這對它來說不僅是程序設定。

他是它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類，它一遍遍在心底重複，他做的事情一定都有他的理由。

“有什麽看法嗎？”魏承安問。

他一定是故意的，惡劣地想看它的反應。

它沒忘記正是他以朋友的名義騙了它，而它不可能因為一個才認識了一周的人類就輕易動搖信念。

“集團目前擁有七名高層領導，一千兩百名正式員工，其中不包括勞務派遣人員。除去設立在一環的總部，分部遍布七環所有重要地點……它們全都執行總部的規定，但人員雜多，意味着執行方式可能會發生計劃之外的變化。”

它告訴自己。

就算他說的是實話，顧诃成也或許只是不知情。

但魏承安，這個提出問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它透露出的防備和敵意，只是将目光落在前方。

“你根本不像集團誕生的AI。”他道。

“……”

這是對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

它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魏承安撥開擋路的樹枝，下一刻，觀察了一下眼前倉庫鐵門，直接拉住小臂粗細的鐵鏈某處，一用力，竟然直接将它拽了下來！

什、什麽？

它禁不住睜大了眼睛，準備反駁的話都咽了下去。

根據先前的分析，魏承安不是基因改造過的人類，但眼前看到的景象卻分明說明一點，他相當熟悉從薄弱處擊破物質，這讓他的危險程度一路飙升。

倉庫內沒有任何光源。

單夏調動了熱成像程序，局域網覆蓋範圍內的所有景象剎那間印入眼底，讓它下意識愣了愣。

……

原來這就是食物。

倉庫正上方釘着着兩根鐵梁，在它的目光所及之處垂落下數百根生鏽的鐵鈎，串起的風幹的肉塊組成了肉色的海洋，而這些肉塊的成分讓人很懷疑，根據數據反饋回來的信息，圍繞他們的應該是狗肉，但再遠些地方懸挂的肉塊體積越來越大，死氣沉沉、四肢塌陷，組成了模糊的瘦長人體形狀。

單夏不能進食。

但它真的會有那種反胃的感覺。

“看我們發現了誰？真沒想過有一天你會來我這裏進貨。歡迎、歡迎，你的出現讓我的‘食堂’蓬荜生輝。”

一道陌生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鼓掌聲在話音落下後響起，悶的就像雨聲。

由于肉塊數量太多，就連活人的影子也看不清，無從辨認這裏到底隐藏了多少人。

魏承安沒動，但眼神慢慢地冷了下去。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顧客。”對方的笑聲傳了過來，貼的很近，“你是來買哪個朋友的屍體的？一個月前死的那個，還是……昨天晚上的動物？”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下一刻，魏承安突然動了。

他驀地轉身，手伸進黑暗，電光石火間，幾乎連喘息的功夫都沒有，他就已經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衣領，竟然将潛藏在黑暗裏的人拖了過來。

驚恐的眼神和魏承安對上了。

“你……！”

“老鼠，你想做什麽生意和我無關，”他冷冰冰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來，你向集團透露了我的行蹤。”

什麽……？

聽到“集團”，單夏的數據流瞬間一跳。

被稱為“老鼠”的男人掙紮着想從他的手裏逃脫，但卻無濟于事，所有的努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就算我不透露，暴君找過來也是遲早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擁有多大的力量！”他充滿恐懼的聲音在倉庫回響，喘着粗氣，“況且你昨天不是沒有回自己的住處嗎？這只是一件不痛不癢的小事而已！”

魏承安收緊了掐住他脖子的手，直至他缺氧到極限，才險險松開。

“繼續。”他道。

似乎懶得多說幾個字。

但老鼠知道，他是在問他關于集團的消息。

“我不敢——”

“咔嚓”。

慘叫聲溢出，他的小手指被折斷了。

電擊般的痛苦讓人天靈蓋一麻。

老鼠終于意識到，在他眼前的人是魏承安，這個冷酷到極點的劊子手。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吃痛地呻.吟，渾身顫抖忍受着劇痛，“來追蹤你的是集團的警用型仿生人原型機——Corp001。那是不折不扣的惡魔，沒有任何人性可言，只是為了集團的殺戮而存在，它會像鬣狗一樣追在你身後，直至将AI智腦01帶回暴君身邊。”

老鼠仍然能記起昨晚，對方在雨夜裏站在他眼前那副駭人的樣子。

那些反抗軍一定瘋了，魏承安不屬于他們，卻是其中瘋的最厲害的人，他居然敢将對暴君來說最重要的01帶走！

單夏心髒砰砰直跳。

它想過顧诃成會派人來找他，但它完全沒想過這麽快。

“雖然我們不是朋友，但都是七環外的垃圾，算我奉勸你一句，不要試圖和集團作對。”

“馬上十月十日了。”魏承安平淡道。

老鼠瞳孔微縮。

他下意識喃喃道，“原來你是算準了時間，這麽看來，說不定Corp001也會栽在你手裏……”

魏承安松開他，什麽也沒說，将機械手.槍丢到了地上。

老鼠盯着它。

在七環外，任何槍.支都是違禁品，所有人都統一使用冷兵器，極度依賴自身的格鬥技術和能力。

“真是一筆劃算的交易。”老鼠沉默半晌，道，“謝了，也許你沒有傳聞中那麽——”

魏承安沒聽他說完。

他轉身離開了倉庫，沒走多遠，單夏就聽到了一聲槍擊聲。

單夏意識到，被稱為老鼠的男人開槍自.殺了。

“他明明可以逃走的。”它悶聲道。

它知道Corp001昨晚沒找到魏承安，肯定會回來找老鼠，讓他為自己提供的錯誤信息付出代價。

可他現在還有時間。

魏承安：“他不可能活。”

因為從內心深處，他永遠恐懼集團，如同跗骨之蛆，這種恐懼會讓人變得懦弱、不堪一擊。

而他不會恐懼。

所以，顧诃成才會反過來恐懼他。

“餓了嗎？”他問單夏，就像什麽都沒發生，“我們去吃點東西。”

單夏從心不在焉中回神，暫時将顧诃成以及集團的事情抛在腦後。

但想到目前見過的食物，它忍不住猶豫了一下。

“……我可以選嗎？不吃便宜的。”

他停頓了一下，勾唇，“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