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唰啦——
唰啦唰啦——
樹葉展開,蟬就從裏面跑了出來。它們灰棕色的外皮與樹木的表皮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這群夏季生物趴在樹上,比上蹿下跳的麻雀安靜的多。
被奶奶叫到的時候,阿緣剛剛盒起了手。
奶奶是十分老派的那種人,孩子沒長到一定年齡是不給取大名的。哥哥的小名叫阿嚴,妹妹的小名叫阿緣,以後的話兩個人的名字大致上也會根據這兩個小名進行展開。
爸爸的名字叫松勝,所以大概率,哥哥會叫嚴勝。妹妹的話,很可能叫緣子或者緣乃。
但是奶奶并不是這麽想的。
“阿緣——”當年邁的奶奶呼喚着這個名字來到院子裏的時候,她就看見孫女站在種着松樹的池塘邊上,呆呆的不知道在做什麽。奶奶拄着拐杖走來,敲了敲孫女的腦袋。
于是阿緣張開上下合在一起的緊握的雙手,一只蝴蝶從她的手心裏跑了出來,飛走了。
奶奶微笑着撫摸着她的腦袋。
“我,是什麽重要的人嗎?”年幼的阿緣不曾說過話,所以家裏人都覺得她天生是個聾子。可是聽到阿緣說話的奶奶,并沒有露出什麽驚訝的表情來。她像是早就知道了。
“啊,這個啊。”
“你是被選中的那個人啊……”
……
“但是呢!阿緣不去聽奶奶說的話也沒有關系哦!”
Advertisement
“因為你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我,爸爸,媽媽,爺爺和奶奶,就已經覺得這是無比偉大的事情了。”
“約定好了,以後就由哥哥來保護你。”
****
“天上落下了一千顆的星星——
“一千個小孩子的夢——
“小寶貝,快快睡
“柔軟的臉頰
“腦海重現
“星星的模樣——”
在聽到這樣五音不全的歌聲的時候,嚴勝愣怔了一下。
“怎麽唱起這個來?”他随即放下手上的內容轉過頭去看緣一,對方正在一字一句地唱這首歌。這是小時候媽媽經常唱給他們聽的搖籃曲,嚴勝小的時候還吹笛子合過。
自從上一次妹妹居然說出了“好開心”這樣的話,嚴勝的心中就浮現出一種迫切的希望來。雖說前幾天那樣子的狀态簡直是滑坡,但是如今的模樣比以前要好得多了。
這能夠算是一種進步嗎?
妹妹停頓了片刻,然後又從頭開始唱那幾句歌。
啊,果然還是來之前比較人性化一點吧。讓嚴勝感觸最深的就是緣一把糖拿給他以及那句“謝謝哥哥”——雖然當時他并沒有回應對方。
怎麽現在就越活越回去了呢?還是說,他根本就不了解緣一。也許這就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吧。
繼國嚴勝不了解他的雙胞胎妹妹繼國緣一。
這居然是真實存在的。
但是,心情柔和的他還是打算和對方合聲。
“笛子能借我一下嗎?”
緣一總是用小包随身攜帶着那跟粗糙的笛子。
妹妹很是聽話地将笛子拿了出來,遞到嚴勝的手上。然後,她又再一次低低地唱了起來。
嚴勝試了一下之後,開始用那跟笛子吹奏這首搖籃曲。歪歪扭扭的音調從笛孔裏飄了出來,過去的回憶也慢悠悠地從腦海深處漂浮了上來。
柔軟的臉頰
腦海裏重現
星星的模樣
小寶貝,快快睡
醒來之後
翻越山嶺
去摘月亮……
……
摘月亮。
摘月亮……
天上落下了一千顆的星星。
四周竹茂密,用來試刀的竹子通通都被砍成了好幾節。
有人說,住在這片竹林裏的人是會吃人的鬼。由于留言越傳越廣,所以基本上沒人會從這裏經過。
而事實上,這裏的确存在着一只名為鬼的生物。
披着帶黑色格子的紫色羽織的六眼之鬼提着刀緩緩走過。他三百年前就成為了鬼,過去身為人來時的記憶只剩下零星的半點。父母的臉、妻孩的臉已經全數都不記得了,腦海之中唯一剩下的竟然是那個同自己一起出生的、被神明選中的弟弟的臉。
只有那張無喜無悲的神佛之面,才會被這只鬼——黑死牟記到現在。
如今是文政天皇執政,而他出生在三百年前的戰國時代。黑死牟身為人類時的名字是繼國嚴勝,是武家的長子。與他一同出生的,是名為緣一的弟弟。
比他早一些時間出生、卻像得到了全數寵愛的他的弟弟。
但是已經沒有關系了。他已經死了兩百年了。
緣一是在那個與黑死牟決戰到血月之夜揮下令黑死牟震驚的一刀後壽盡而亡的。
那是他生命裏最後的一刀,在揮下那一刀後,緣一就從世界上離開了。
為什麽連他那樣子的神之子都沒能擺脫生死呢?黑死牟有時回想,這都是因為緣一沒有選擇和他一樣成為不老不死的鬼。
黑死牟拖着刀從竹林裏走過,他路過的地方竹子倒了一大片。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事情,是因為黑死牟的刀快到人眼五大捕捉的地步。
他是用刀砍斷了那些竹子。
黑死牟漫無目的地朝一個方向走去,他看起來大概是要上山去。那是沒有人會經過的山,山裏只有荒草與野獸。野獸是食人的。所以一開始,山下的村民們也只以為大家所說的食人鬼是野獸罷了。
黑死牟來到山上的時候,聽見了一些細微的像是爪子扒拉草木的聲音。什麽獸類嗎?不對,不太像。男人臉上的六只眼睛紛紛移向一個地方,原來草堆裏趴着一個人。那是一個年幼的孩子。還是個女孩子。
沒有氣息了,看上去應該是死了。黑死牟看到對方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在加上季節,估計是被餓死的。鄉下家裏總是生養很多孩子,但又總是養不活他們。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生下來呢?
嚴勝悠悠地感慨了一句,正打算離開。可就在那個時候,那個被他認定已經死去的孩子,卻從喉嚨裏壓出了一聲低微的喘息。
還活着。
被短暫人類生命而動容的年長的鬼,稍稍拉了對方一把。沒有死去還活着的那個農家孩子看起來才七八歲,瘦骨嶙峋的,皮膚幾乎是貼在內骨外面的。是人類中很少見的紅眼睛啊……
出于不老不死的鬼對即将死去的弱小人類的可憐可愛之情,黑死牟殺了一只野獸丢到他面前。遠離人類過久的他差點就忘記了這種年齡的人類幼崽是無法自如地去生吃這樣一只皮毛都沒被剝掉的野獸的。
那個紅眼睛的小孩用那種木愣愣的目光看着黑死牟,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驚奇,也不害怕,只是像注視一草一木那樣注視着黑死牟。
這種令人生厭的眼神……足以讓他想起緣一。
但黑死牟還是将那個野獸除了毛,然後點了火,把獸肉架在樹枝上烤。烤完以後他也不作聲,只是用那鬼魅般恐怖的六只眼睛緊緊的盯着那個手臂細得跟樹枝一樣的人類小孩。
那個人類幼崽不知道在思考什麽,紅色的眼睛盯了黑死牟一會兒之後便伸手去抓那塊肉。他的手指很快就變得油光發亮,但是這些油脂與他手上那些髒兮兮的污漬融為一體。
兩只手都變成黑色的了。
雖說自己并沒有考究到要一塵不染,但那孩子這副樣子實在是讓他有些受不了。身為人類時的黑死牟是武家的孩子,飯桌上規矩多,成為鬼以後他也算得上是愛整潔的鬼。
于是黑死牟藏着太陽,像是大狗拎小狗一樣拎着這個可憐孩子,把她帶到了池塘邊。夏日的水不冷,相反地,被曬的很燙。黑死牟讓對方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然後舀起水給對方擦洗髒兮兮的雙手。
手都洗了,那麽洗個臉也是順便的事情。黑死牟已經很久沒做過這種事情了,就算是當年對待自己的兒子他也不曾這樣行動過。在清水的洗滌之下,那張面孔逐漸從灰暗中解脫了出來。
那是一張秀麗的臉,即便枯黃也能看得出其中的那種美麗的氣質。假使長大了,也許會成為美人吧。
黑死牟不是很在意這些。皮相對于他來說早就沒有了意義。人的美醜變化,生老病死,只不過一息之間。
但那張臉削微有些眼熟。
黑死牟誕生了一種熟悉的胃疼感。
這樣之後,他又放任這個女孩子去吃肉。餓了許久,根本就沒辦法好好進食的這個女孩子,像是幼獸一樣舔舐着手指上的油脂。
這樣子的小孩子,在沒有大人照看的情況下絕對會死掉的。
當天晚上黑死牟就丢掉了她。這只惡鬼的溫柔只存在于短暫的呼吸之間,白日裏他尚且被抑制着惡性,倒了夜裏便張狂且兇神惡煞。
多麽令人恐懼的被世界詛咒的生物。
可是那個女孩子還是找到了黑死牟。
在丢掉——找回這個過程來回重複了好幾次之後,黑死牟的想法就只剩下兩個了。一個是直接殺了她,第二個就是放任對方。他是鬼,鬼的生命是不老的,即便受傷也能夠很快恢複。但是人類卻不一樣。
過了一段時間,黑死牟給這個不會說話的女孩子取了個名字。
——阿夏。
夏是夏天的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