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秦姝之怔住了。
她開始不自覺地顫栗,下意識想起身,又被蘭景淮死死按了回去。
蘭景淮顯然沒料到她是這種反應,那層窗戶紙被急切地捅破後,好像連帶着也捅破了她的皮肉。
讓她這灘掩藏着恐怖溫度的灰燼再度複燃。
她将人摟得很緊,像是要把胸骨都按碎,刺破血肉讓兩顆心髒相融,将懷中人因恐懼而生的顫栗如石頭被碾碎成粉末般壓制回去,再被一陣風吹散。
身體沒一寸不緊繃,滾燙的血液在血管中沸騰穿梭,仿佛即将如岩漿般從體內噴湧出來,将表層的平靜模樣沖撞地扭曲。
她瘋了般的心疼,身體裏的心髒疼,靈魂裏的心髒也疼。每一點疼都會轉化成憤怒,恨不得立刻将腦海裏多餘的靈魂焚燒殆盡。
秦姝之反倒在這隐有痛感的緊箍中平靜下來,伏在她胸口,聽到身下傳來的激烈心跳,擡手摸索着撫過她的側臉,觸及到被身體溫度蒸得發燙的眼淚。
“小淮,無需為我難過,我什麽都沒有失去。”
蘭景淮搖頭,她睜眼望着上空,極力忍耐,讓聲音勉強能順暢地擠出喉嚨,“怎麽會呢?”
“太多了…你失去的太多了。”
赤色的眸裏每一滴湧出的淚都映得似心頭血,瞳孔是一個血潭,如同眼淚之下無法言訴的沉澱着的痛苦。
“家人都死了,木靈根沒有了,還有你的修為…你的聖道……”
秦姝之有一瞬詫異,随即又想起那個将數到靈魂帶來這裏的背後之人,似乎了解聖道也是情理之中。
“那些都不要緊。”
她語氣很認真,不含一點為安慰而生的欺瞞,因而甚至顯露出一絲涼薄。
家人,靈根,聖道,竟全部無所謂嗎。
“只要你能回來就好。”
失而複得的慶幸融入眼淚中,跟随一道輕緩地嘆息,靜悄悄洇入女孩的衣衫。
“只要…我能回來?”
蘭景淮仍舊望着上空,眼淚如連綿的河不斷外流,神色卻浮上茫然。
既然這麽在乎她,當初又為什麽要抛下她離開?
如今的一切就像一場夢。
她曾被毫不留情地抛棄,急切地如要甩開一塊垃圾,她想不通緣由,只以為那五年時間的陪伴是善良的女人對一個可憐小孩的憐憫與恩賜。
秦姝之本就與她毫無關系,待她已做到仁至義盡,只有她永不滿足,且天真地将對方劃分成自己最重要的人,以為她們對彼此都最為特別,她們永遠不會分開。
那五年時間,對于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言,真是太長了。
所以被抛下時,她那麽憤怒。
可是……
夠了嗎?還不夠嗎?
她給她的夠多了。
分別五年,她從憤怒逐漸步入冷靜,開始一遍遍質問自己,為何那麽貪心。
之後便是嘲笑,自己不過秦姝之漫長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過去了便是過去了,偏偏自己還在耿耿于懷。
這是哽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她強迫自己去消化,直到她終于接受了:哦,原來我真的不那麽重要,原來她表現出來的在乎,只是我的錯覺。
她其實沒打算再去找秦姝之了,覺得那樣糾纏不休太讨人厭。可誰也想不到命運會以這樣離奇的方式降臨到她身上。
她的身體被奪舍,投胎到了另一個科技世界,沒有靈力,沒有皇權,她只是有錢人家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
新的父母好像真的很愛很愛她……
可她是個怪物,她天生無福消受別人的愛。那些愛太嘈雜了,比不得與秦姝之相處時的半分寧靜。
在原來的世界時,雖然秦姝之與她隔了那般遠的距離,但只要想到她,心裏就能有片刻安寧,她知道只要她想,随時可以偷偷過去見她一面。
但在這個世界,她永遠找不到秦姝之的氣息。
她發了瘋似的想回去,像被囚禁在透明玻璃罩裏的狗,不斷抓撓狂吠,新世界的每一口空氣都令她痛苦,越是痛苦便越憤怒,越渴望殺人以汲取別人的痛苦。
她仿佛成了一個異物,被世界百般排斥,不斷受到擠壓,連供給她的氧氣都格外稀薄。
所幸她死得恰好,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回到原本的身體裏,再次遇見她。
一開始她有多驚喜,在得知秦姝之的遭遇後便有多憤怒。
摸不清系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是否懷揣着可怕的目的,便不敢表現出絲毫熟稔。
她也從不在乎系統的催促,因為她不覺得秦姝之得知真相後會殺她,而且死在秦姝之手上,對她而言也并不是個壞結局,那簡直像死在神明懷抱中一樣安寧。
她發覺,秦姝之将自己壓抑得太狠了,無論是喜是哀,是愛是恨,一概被淡化抹平,留不下一絲痕跡,漠然得令她都心驚。她便忍不住一直以各種不尋常的手段去刺激她,哪怕能勾起一絲憤怒也好。
但她其實沒料到秦姝之會那麽敏感,哪怕認為她已死,還能在相處的細微末節中發現異常,産生疑心,逐漸放下殺念。
後來她得知聖道,得知其明可戰卻不為,得知那苦難的由來并非僅是戰而不敵,竟也與她曾經的惱怒氣話有關……她寧願自己當初一早便已死去。
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她還不那麽想死,所以她将大部分精力投注到了那邪術之上,要讓秦姝之擁有不需要做出任何犧牲,也能徹底掌控她的能力。
她做到了,終于摒除了後顧之憂,又随着華凝光的記憶看到了那段過去:秦姝之近乎沒有理智的舉動,與得知她已死後的絕望與瘋狂。
胸口好像漏了個洞,不斷有風穿過,痛苦與迷茫交織。
秦姝之表現地那麽在乎她,當初到底為何要走呢,她被抛下後那五年的掙紮又算什麽呢。
記憶中決絕離開的背影,與如今壓在身上實在的軀體相交映,蘭景淮張了張唇,沒敢問出來,怕打碎這如幻影般的現實。
有什麽可問的,總歸她也無法怪怨她。
身體很燙,她在秦姝之身上感受到寧靜與悲傷,化作淚滴無聲地融入肩頸處的布料,微微發涼。
“不要哭。”
蘭景淮翻了個身,二人便側躺過來,清瘦的女人很輕易被牢牢穩固在懷裏。她往下挪一點,吻上她眼角的淚。
苦得她舌根發麻,卻又探出舌尖,将她臉上的每一滴淚都舔舐幹淨。
每當這種時候,秦姝之便真的覺得她像只狗,不懂人性,不通情愛,但卻最為珍視她。
“那五年裏,我從未見過你流淚。”
“我曾幻想過,那會是什麽樣子,我覺得一定會很美,但每每一細想,便要被憤怒燒着了。”
“我會殺死所有欺負你的人,令你落淚更加罪無可恕。”
“可你如今在為我而哭。”
秦姝之長睫顫了顫,淚珠都進了蘭景淮的唇舌,那柔軟令她無法繼續落淚。她以指腹摩挲着她的眼角,輕聲道:“你也在為我哭。”
“是啊,因為我太疼了。”
在女人遽然浮出緊張的注視中,蘭景淮扯了下唇角,笑得澀然:“我猜不到那毒素帶給你多少疼,便越想越覺得疼。”
秦姝之抿了下唇,神色溫柔而無奈,“那不要緊,我也不記得了,你莫再多想。”
“那有什麽是要緊的呢?”
蘭景淮驅不散這段記憶,稍微一觸碰便似針紮,眼前女人烏青的唇瓣,更是時時刻刻提醒着她,心髒如被無數毒蟲啃噬。
她熄不滅身體裏沸騰的血,也止不住眼裏流出的淚。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麽多淚可流,哪怕是曾經被抛棄時,她也只哭了一小會兒。
秦姝之注視着她,眸光浮現細碎的不忍,不知如何安慰,便捧住她的臉,将唇印在她的額間。
“小淮乖,不去想了,給我講講你去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好不好?”
眉間輕柔拂過的癢,令心間舒展了些,她卻皺了皺鼻子,嘟囔:“沒什麽好講的,那個世界一點都不有趣。”
“真的嗎?”秦姝之認真與她對望。
在姐姐懷裏的時候,将平日乖張莫測的性情隐下來,蘭景淮秾昳妖冶的容貌透出純淨,血眸被淚沖刷得清透澄明,更顯出面龐尚且年輕的青澀。
女孩對她有發自本能的依賴,聞言便不自覺地仔細去想了。
“嗯…其實,那邊的食物有很多種類,菜譜也特別多,我想要是你也在,說不準你能找見桃子以外喜歡的食物。”
“如果你記下了菜譜,以後可以嘗試去做給我。”
“好呀。”
蘭景淮驀而雀躍了幾分,發覺那二十四年的人生并不是半點意義也沒有。
“還有其他的嗎?這裏與那邊有何不同?”
秦姝之柔聲引導着她。
“很多。”她開始按捺下帶尖刺的記憶,主動去回憶,“那邊沒有靈力,但科技發達,到處都是很高的樓層,飛機能載人到天上飛,汽車開到最快,比金丹修士還要快。他們種植田地靠金屬組裝的機械,效率可高了,産量也高,不像這裏的百姓那般辛苦,還有很多娛樂設施供他們游玩。”
“但是那邊環境可差了,空氣都是污濁的,城市裏的夜晚甚至看不到星星。”
那邊,他們,這樣的詞彙暴露出她對那個世界沒有半分歸屬。
秦姝之不太能從這樣簡單的描述中想象到那個世界的樣子,但她的眸光專誠而明亮,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還有呢?小淮的生活如何?”
“生活…很富裕,生下我的人待我很好,但我說不清我過得算不算好。”
人在欲望得到滿足時才能感到快樂,蘭景淮的欲望很少,一是品味他人的痛苦,二是秦姝之寧靜的注視。
前者她得到了許多,但失去後者,就好像火焰缺失了氧氣,添上再多燃料也無法真正燃燒起來。
她不斷地游走于死亡邊緣,去引誘別人來傷害她再殺死對方,得到短暫的刺激,以填補心中的巨大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