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喂,你還好嗎?]
自觀完這段記憶後,蘭景淮站在原處已經很久沒動靜了。
她面無表情,看上去異常平靜,但識海內如同受到攻擊自動防禦般,又燃起了一片火海。
那烈火比幾日前的血焰更恐怖,燃盡了每一個角落,連綿無盡頭。丁小五只是一個投影,卻在恍惚間感受到了将人淹沒的滾燙。
“你說,她何故如此失控呢?”
蘭景淮似被喚回了神,盤腿坐在火焰中,雙眸近乎空洞,赤紅的衣擺微微鼓蕩。
丁小五正因這段記憶心情激蕩不休,被秦恕在絕望中枯死的模樣所撼,聞言十分莫名于她的問題。
[因為在乎你呗,你們以前不是很要好嗎?]
那種感情她甚至難以理解分明。
寧願被囚禁,看着親近之人一一死在屠刀下,都不肯對她出手;在意識到她已被奪舍時陷入瘋魔,令靈根都發生了變異,更不在乎手染鮮血後聖道破,最終更是連命都不要了。
在她的觀念裏,能為另一個人做到這種地步的,大概只有母親對孩子。
可她們之間分明連血緣關系都沒有。
“她說,她救不了任何人了。”
“原來如此。”
蘭景淮微仰起頭,目光落向虛空,仿佛在注視不存在的神明,喃喃低訴。
“可當初抛下我的是你啊…”
“我不是你養來逗趣兒的一條狗嗎?”
“聖人喜好馴化教養一條瘋狗,讓她向善,不再濫害無辜之人。待她學好了,聖人便要走。”
丁小五聽得半懂不懂,試探道:[興許是有什麽誤會呢…?]
“或許吧。”蘭景淮發出一聲譏笑,眼眸裏的血色濃稠欲滴,恍似血淚,“可你知道在她離開前,我對她說過什麽嗎?”
丁小五沉默。
在她不知是否有意的放開下,丁小五随着她的回憶看到了一幅久遠的畫面。
“小淮,五年之期已至,我該走了。”
女人的眸色含着淡淡的哀傷,卻仍以清淺的笑容面對年少的女孩。
兩人鄰桌而坐,蘭景淮把玩着手裏的半成品木雕,正在琢磨着如何再下刻刀,聞言茫然地擡頭,“走?走去哪兒?”
“你忘了嗎?我并非東昭人,該回到自己的國家去了。”
秦姝之與之對望,看到女孩思索地歪了下頭。
“哦…那好吧,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秦姝之啞然失語,躲閃着垂下眸,難以直面她純粹的目光。
沉默太久,女孩的目光逐漸浮上一層忐忑。
“我不能帶你走。”
她終于說出了口,悵然的語調,藏着深沉的愧疚,不可言說的情緒晦澀難言。
“為什麽!!”
可怕的預感降臨,蘭景淮猛地起身,小臉上難掩恐慌,伸手用力攥住她的衣袖,雙眸倔強含淚。
“為什麽不帶我走?你不要我了嗎!?”
秦姝之側過頭,一縷發絲将眼眸掩于其後,輕聲解釋:“你是東昭皇女,我如何能帶你走。”
“我不信!你明知道皇帝根本不記得我,皇宮裏沒有人在乎我!!”
秦姝之斂眸不語。
蘭景淮抿起小嘴,努力将淚意憋下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猜測:“是不是帶一個人走很麻煩?我不用你養我的,只要讓我跟着你就行。”
她仍不說話。
女孩幾次深呼吸,又急切補充道:“我最近修為又進步了,一定不會連累你的!我偷偷地離開,以後永遠不對其他人說我是皇帝的孩子!”
可再誠懇的保證也換不來女人的側目。
蘭景淮束手無策,像個被人決絕抛棄的小孩,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令大人回心轉意。滿心無措之際,眼眶兜不住大顆的眼淚,稍微一眨眼便滑落一串。
她抹掉眼淚,用力搖搖女人的手臂,“你說話啊姐姐,我知道養一個人很麻煩,要麽你不要把我當成人類,你把我當成動物,把我當成狗,哪怕你把我栓起來……”
“只要像養狗一樣養我就好…”
聽着她哽咽的聲音,秦姝之心髒幾乎被揉爛,雙唇幾次開合,才将字音從堵澀的喉中擠出,“小淮…你不是狗。”
“我是!我是的!!”
女孩急切地反駁,繞過椅子跪到她腿邊,仰頭固執地盯着她,扒在她膝頭,試探地發一聲不像樣子的狗叫。
“汪…”
“汪汪汪……”
少女的嗓音稚嫩,她開不斷地叫着,拉扯着女人的衣擺,将尊嚴踩在腳底一點點碾碎,只用眼角的淚花去閃爍祈求。
卻仍無法阻止那雙纖細的手一寸寸将她從膝上拉開。
頹然跪坐在地上,她望着秦姝之站起身,仿佛一刻不願在此停留般往外走去,背影匆匆。
莫大的無力将她籠罩,憤怒的火焰自心中升騰,蘭景淮站起身,高聲朝女人嘶喊:“你走罷!等我修為更近一步,定要打上南霖皇宮,屠光你所有族人,叫你永遠無法為了他們離開我!!”
她肆意宣洩着怒火,視線被淚光覆上一層模糊,在女人頓步轉身時,并未察覺到她眼角的淚,只惡狠狠将沒刻好的木偶砸了過去。
“走罷!再也別回來了!”
“她的确再也沒回來了…”
蘭景淮唇角譏诮輕勾,眼眸彎起的弧度卻如此哀傷,不知是哭是笑。
“當初若不說那番氣話,或許她一早就能發現了吧…小淮怎麽會害姐姐呢。”
“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她。”
“是我害了她……”
她閉上眼,靈魂離開識海,僵躺多日的軀體側過身将自己蜷起,猶如痛苦到極致時無意識地蜷縮。
丁小五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很難想象宿主心裏會有多少愧疚,只因那一段氣話,導致秦恕真信了她會攻打來,不戰而降,引狼入室。
或許直到最後那一刻,秦姝之還在等待她宣洩過怒火後能夠回頭。
沉默許久後,她悶悶吐出一句話:[若是因秦恕信了你的話才如此,那也終究是她的選擇。]
這段記憶簡直颠覆了她對秦恕的印象。那般心善溫和的女子,竟會因一人放任敵人侵入自己的國家。
[無數人為此而殒命啊……]
蘭景淮扯了扯唇角,眼眸掩在滑落的發絲間,“她迎戰了又如何,依舊會有無數人殒命,不戰或戰敗與勝利的差別,只在她是否會多受一份苦。”
主動權多數總是處于侵略者手裏的。
“或者再多一個葉流青。難怪她那麽護着她。”
丁小五點點頭,又想起:[或許這也是她聖者之道進程緩慢的一部分緣由,她的私心太重了。]
蘭景淮不作聲,側過頭将臉往枕上埋了埋,胸腔隐晦震顫了兩下,辨不清是哭是笑。
将她看得那般重的女人此時就在外面,折疊好丞相送來的衣服,放進衣櫃,回來便發覺床上的人換了姿勢。
腳步一轉,立即朝她走來。
“小淮?”
女人坐到床側,伸手撫了撫她散亂的赤色發絲,輕聲問:“你醒了嗎?”
她好像一夕之間活過來了,連語調都不似曾經那般冷漠,曾被抽幹的生機在重新向她身上填充。
丁小五清楚那賦予她生機的源頭正躺在床上,是個除了讓人恐懼失語外瞧不住究竟有何魅力的女人。
蘭景淮沒睜眼,輕應了一聲嗯,感受着微涼的手指穿梭在她發間,将所有遮蔽了面頰的發絲全部捋到耳後。
“胸口疼嗎?”
很少見到這張揚的女孩以蜷縮的姿勢躺着,她問得小心,似聲音重些都要觸疼她,語氣帶着歉意:
“我不能再為你治療了,又不敢叫其他修士知道你重傷,只好煎了些藥喂你,效果似乎不好。”
蘭景淮長睫顫了顫,掀開一小條縫隙,一滴滾落的淚水洇入枕中。
“沒關系,我不疼。”
“真的嗎?”
聲音自上方而來,輕柔如紗般将她籠罩,柔軟的指腹探來,蹭掉了她眼角的濕濡。
“為什麽哭?我想抱抱你,好不好?”
蘭景淮不答,卻翻過身來,平躺在床上,朝她伸出手。
秦姝之不明就裏,将手放至她掌心,被拉扯着俯下身,趴伏到她胸膛上。
怕壓到她的傷,她緊急撐住了床,欲要起身,又被蘭景淮攬住背用力抱住,将她徹底按在身上,緊密貼合着不留一絲縫隙。
“小淮,小心你的傷!”
身下的軀體熱得發燙,一點不像重傷昏迷多日的樣子,但秦姝之無暇細思,有些緊張地出聲提醒。
卻見她彎起唇笑,意有所指道:
“不用小心,我心口疼得厲害,你離得近些,幫我治一治。”
“我……”她欲解釋,又被打斷。
“我知道你的靈根沒有治愈能力了,不需要你動用靈力。”
蘭景淮望着上空,擡手摸到靠在她頸間的腦袋,揉揉發絲,喟嘆般:“只這樣就好。”
壓得她胸口越疼,女人的存在便越鮮明,郁積的濁氣随着疼痛與呼吸緩慢帶離體內,終于能喘上一口氣。
秦姝之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半晌沒有言語,靠在她懷中,盯着那一節雪白的頸子發呆。
那一種很奇特的香味又飄悠悠從她身上傳來,鑽進她的鼻腔。似花瓣被燃燒後那一捧灰的殘香,帶着深邃與毀滅的氣息,仿佛能聽見火焰在耳邊爆裂開時那氣泡破裂般的聲響,隐秘而幽暗。
片刻後,她兀而低聲喃喃。
“這樣安靜的模樣,并不像你。”
該憤怒才對,胡亂攻擊,滿地打滾,将痛苦不滿像小獸一樣發洩出來,撞碎一棵棵生長了許多年的樹木。
以前她總是這樣的。
而不是像此時,頹然地似火焰燃盡後的灰燼,眉眼間長久地透着苦楚,卻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你不想問我些什麽嗎?”
“有什麽好問的,如今無論你希望我做什麽,我都不能反抗了。”
語氣并不苦惱,反而有些自得其樂,但仍令秦姝之蹙眉。
“你不是我的奴仆,那個咒印,在你仍是你時,我絕不會動用。”
“嗯…”蘭景淮輕笑,“當然,你可以選擇動用,也可以無視它,權力留于你手中。”
她像是還記得秦姝之曾被她惹怒時的氣惱之言,如今不止是拒絕的權力,連帶着掌控她的能力也一并交出。
秦姝之哪裏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無奈暗嘆。
蘭景淮半眯起眼,抵禦身體的疲倦,因太久無人能承載她的憤怒,連發洩都顯得無趣,她已習慣靠睡眠去消解難以承受的情緒。
久而久之,一碰到這樣的狀況,便條件反射地想入睡。
為了不睡過去,她談起那道新鮮滴血的傷疤,“姐姐,那道靈魂在我的識海裏,我攝取了她的記憶,所以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