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今日秋雨迷蒙而陰沉,空氣濕潤,山間升起淡霭,皇宮之內處處曲徑通幽,一片林木蔥茏之景,浸潤着泥土的氣息。
寝宮內,竹林裏的小泥偶上方支了一把畫着青竹的油紙傘。
方淳蘭已經醒來,她被安排在小庖廚,做一些輕松的活計。整個皇宮內,景淮帝的寝宮大概是唯一能免除她受人欺辱的地方。
生活在寝宮的這幾日,令她吃驚之處不少,尤其她實在不太理解為何聖女殿下和景淮帝能堪稱友好地共處。
彼此敵對,卻相處和諧。聖女看似受其所迫,實際又不像被壓制囚禁的樣子;而景淮帝表面處于上風,可平常也不見她以勢壓人。
着實古怪,尤其聖女殿下至今未出兵,許是有自己的打算吧,方淳蘭自知那不是自己該管的事。
比起那兩個讓她猜不透的人,她更關注自己的工作。
她發現景淮帝的飲食口味似頗為特異,竟格外鐘情于聖女殿下親手所做的飯食——
那種…大戶人家的狗都不願意吃的食物。
這導致她的工作格外清閑,景淮帝非聖女大人所做的飯不吃,她們便不需要額外準備多精細的食物,只供宮人的們的夥食即可。
方淳蘭正在小庖廚擇菜,擡頭瞧一眼正在往鍋裏倒面糊糊的秦姝之,不由感慨一句:“景淮帝可太好養活了。”
就是可憐了聖女殿下,也得跟着蘭曜清吃那清湯寡水的東西。
鍋裏燒開的水咕嘟嘟冒着泡,面糊一掉進去便被裹挾着顫動,凝固成形狀不規則的小小一塊。
秦姝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不由得颔首,“的确。”
她也不明白蘭景淮為何執着于讓她來準備午晚飯,卻又并不計較食物好吃與否。
這道由她親自執行的程序有什麽重大意義嗎?沒人想得通,便都歸咎于景淮帝口味古怪上頭。
火燒得很旺,下鍋一分鐘面糊就熟透了,秦姝之接過宮人遞來的碗,盛出兩碗端出去。
秋意愈發濃重了,院中空氣清冽,沁透心肺。陽光照在身上也不覺得悶重,而是幹淨清薄的,若變成實體,該是一塊閃着七彩光芒的琉璃。
假如所有人都生活在這塊琉璃裏,那蘭景淮一定位處琉璃的中心,無論是誰走過,都會第一眼注意到她。
紅裙赤發,站在青綠的竹林前,熱烈得似不屬于這個時空,陽光勾勒出半晃虛半清晰的邊沿,令她愈發像這個清雅小院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秦姝之步調平穩,走至石桌旁,将兩碗疙瘩湯放下。
被雨淋過的石桌石凳已經幹了,還有被人額外清理過的跡象,幹淨得異常。
蘭景淮的靈力總像是用不完一樣。
她擡眸看向對面那含笑的女人,又默然低首,坐到石凳上,并不理會她,顧自拿出銀筷吃自己那份午飯。
這人的笑容總是很多,但落在那張沾了毒般妖冶的臉上卻顯得虛情假意,沒人能瞧得出那笑裏究竟有幾分真心。
蘭景淮雙手抱臂慢吞吞坐下,卻不急着動筷,目光落在她手裏的銀筷上,半晌冷不丁開口:
“聖女殿下這麽喜歡這副銀筷啊,怎麽,怕人下毒嗎?”
語氣帶着揶揄,眯起的笑眼令人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秦姝之動作微頓,沉默不語,卻不自覺看向手裏的筷子,拇指稍微摩挲了下青色刻紋。
銀制品,打磨得極為細致光滑,沒有一點坑窪,但刻得紋路卻算不得精致,線條有些稚嫩歪扭,倒也有種特殊的漂亮。
入手相比木筷顯得沉甸甸的,但經年累月,每一次進食都有一雙微沉的銀筷壓在手中,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像一個漫長的治療過程,令她不再那麽排斥吃飯。
蘭景淮見她對着銀筷發呆,自讨沒趣地撇了下嘴巴,斂下長睫,不緊不慢地夾起面疙瘩送入口中。
沒滋沒味,怪親切的。
一碗面疙瘩下肚,她眼眸一轉,盯住了秦姝之手裏的筷子。
瞅準時機,在秦姝之吃完落筷的第一時間探手一把将其奪了過來。
秦姝之手裏一空:“?”
她困惑回頭,眉心無意識蹙起,立即欲伸手奪回,“你這是作何?”
蘭景淮起身向後一閃,裙擺蹁跹,靈巧躲避後彎唇得意一笑。
她對銀筷掐了一清潔咒,又嫌棄地瞄了眼上面的紋路,靈力自指尖迸出,赤色流光纏繞在銀筷上,沿着青色的刻紋向上轉繞,化作自青藤上長出的一朵紅色玫瑰。
精致的玫瑰線條掩蓋了青紋的粗糙,她将其抛回給秦姝之,十分自得地晃了晃身體,身後無形的妖尾搖曳。
“刻得太難看了,這樣就漂亮多了。”
秦姝之低眸,看着手裏的煥然一新的銀筷,怔然張了張唇。
一段久遠的記憶在腦海深處悄然浮現。
[這個送給你。]
一只小手攥着一雙刻着青紋的銀筷,掰開她的手強硬地塞進她掌心。
[給我這個做什麽?]她問。
[用來吃飯啊,你總不好好吃飯,長得那麽瘦,要不是修為高,都要被餓死了吧。]
稚嫩的嗓音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将死亡挂在嘴邊。
[我可不希望你死了,像那些宮人一樣,爛掉臭掉,還要由我把你的屍體丢進井裏去。]
[我不會那般輕易就死掉的。]她話語含笑,認真地看向手裏的銀筷,摸摸那線條歪扭的青紋。
[這刻紋有什麽含義嗎?]
[含義啊…我本是想刻兩朵玫瑰的,但實在太難了,我連花莖都一直刻不好,只好先這樣了。]
她疑惑:[為什麽想刻玫瑰呢?]
[我聽宮女們說,玫瑰花是代表愛情的。南霖賣來東昭的所有花朵裏,玫瑰總是最暢銷的。]
她了然輕笑,無奈搖了搖頭,[你知道什麽是愛情嗎?你還小呢。]
[我不知道,什麽這個情那個情的,愛這個愛那個的,我都不明白。人類的感情總是奇奇怪怪的。]
[但我聽她們談論的語氣那麽向往,愛情一定是很美好的。她們說愛一個人就是想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她,我也想給你好的東西,我覺得我也愛你。]
她啞然失笑,[愛情應當不止如此,等你長大了才能明白。]
那只小腦袋瓜使勁兒甩了甩,苦惱道:[我覺得我長大了也不會明白,我從來都沒法理解人們的感情。]
[但是呢,如果這世上一定有一個人叫我去愛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是你。]
[真的嗎?]
[真的啊,等我長大了,變得更厲害了,就把玫瑰花也刻出來,這筷子你可要好好保存着。]
[好,我等你長大,将它們刻上玫瑰花。]
可她沒能等到她長大。
她食言了,抛棄了那個自己長得瘦巴巴卻怕她會餓死的小孩。曾以為一別是五年,卻不想一別竟成永遠。
“小淮……”
低聲的呢喃散落在風裏,秦姝之發了好久的呆,回過神時,蘭景淮已經不見了蹤影。
石桌上的碗筷亦已被宮人收走,她視線無目的的落在桌面上,輕舒出一口氣,将顫抖的指尖死死掐入掌心,緊握成拳,抵在胸口,一動不動地伫立在原地。
深墜于海的心髒劇烈震跳着,緩慢向上升,感受着氧氣從稀薄到充盈,掀起眼裏無聲的海浪,緩慢翻湧。
一點水光于眸底一閃而過,浸入濃重的青墨色中。
她回來了…是嗎?
[你幹嘛亂刻人家筷子,不怕她生氣啊?]丁小五不滿地抱臂,對宿主亂動人家東西的行為表示譴責。
“沒事,我跑得快,她打不到我。”
蘭景淮一路往皇宮寶庫方向走,心情好得不得了,連眉眼間的邪氣都被明媚沖淡了幾分。
丁小五抽了抽嘴角,[…真賤啊。]
[你幹什麽去?]
好多天不出門,一出門就叫人摸不着頭腦,丁小五覺得自己這個系統就是個擺設,永遠猜不透宿主的心思。
“找點好東西。”
南霖國庫被一竊賊光明正大地闖入了。
守衛還得給她行禮。
蘭景淮目不斜視,昂然而入,推開沉重的大門進去後,直奔藥材區。
稀有珍貴的靈植是不會被放在太醫院的藥材庫的,而是在國庫裏鎖着,嚴密保存。
蘭景淮需要一些特殊的藥材,估摸着只有一國寶庫能找到,否則只能自己去深山老林裏挖了。
所幸南霖是植被繁茂之地,靈植種類也夠多,她翻找了好幾個格子,又找了找儲物戒裏存放的最珍貴的那一類靈植,終于将所需找全。
[這都是些什麽藥草啊,怎麽看起來不太對勁…]
丁小五對靈植了解不深,只上過一些基礎認知課,加之世界不同,不太分辨得出藥效如何。
但看着些藥材長得很是古怪,有绛紅色帶邊刺的小草,有通紅似血的葉片,有形似蠍尾的果實,還有黑中帶赤的花瓣。
總之令人瞧一眼就覺得不祥。
“懾神草,凝血葉,蠍毒果,聚識花。”
蘭景淮将其一一檢查,确認沒問題後全部收入納戒。
[全是毒藥!?你搞這些是要做什麽?光看書還不夠,還要親自動手研究?]
這些毒藥放在一起,似乎會是一種作用于控制他人的高級毒丹,但這個世界哪裏來的丹方?西肅毒師的水平根本到不了這個程度。
況且,這藥能給誰用?目前也沒人能威脅到宿主吧。
“以後你會知道的。”
蘭景淮漫不經心地回應,離開國庫踏上回去的路。
西肅的人,應該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