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這是秦姝之被囚入寝宮以來,第一次踏入竹林深處。她看到了一柄安靜擱在泥土地上的油紙傘。
撐開的青竹傘面兀于竹林,又容于竹林,傘邊與傘柄沾了泥,下面擺着一排小泥偶。
她走近,得蹲下身将自己縮得很低,才能看到那些小泥偶,矮墩墩的身體不算精巧,唯獨五官捏得細致。
傘面遮蔽上空,擋住青竹葉上時不時被風刮落的雨滴,伴着滴答滴答的輕響,潮濕的泥土氣味飄幽探入鼻腔。
将一縷滑落至身前的發絲撩到耳後,她伸出蒼白的手,拾起一個小泥偶,觀察那隐約可觀其形的五官,肅穆平靜的表情能看出自己的影子。
指腹輕輕在泥偶的臉蛋上摩挲了下,她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個小木雕,将兩個小物件并在一起。
木雕刻得很粗糙,勉強有個人形,刻痕深深淺淺的,能看出制作者對力道的控制并不精準靈巧。
但其表面十分光滑,似是常年被握在手裏把玩。
秦姝之收緊握着木雕的掌心,抵住前胸,垂下頭顱,閉起的雙目令她仿佛在祈求什麽,單薄的身形顯得虛弱而易碎。
道心破碎的聖者,心懷虔誠,卻不知該向誰祈禱。
是真的……
還是那些靈魂背後之人的又一次戲弄?
她已承受許多次可怖,如若這次仍是同樣的結局,或許這世間已再也不會賜予她黎明。
時間無痕流逝,不知蹲縮在此地多久,忽聽見方淳蘭呼喚她的聲音,語氣很急切。
秦姝之驀而回神,收起木雕,将泥偶放回原地,起身尋聲走去。
走出竹林,正看見院中門廊前,蘭景淮手裏捧着一只鳥,和方淳蘭站在一處。
“怎麽了?”她走近。
“聖女殿下,陛下撿了只鳥回來,叫您救一救。”
方淳蘭神色多有緊張,被景淮帝攔住問起秦姝之在哪兒時,都怕自己若是答不上來會被她一手捏死。
所以她動也不敢動,下意識地高聲呼喚聖女殿下,仿佛在喊救命。
被當成豺狼虎豹的蘭景淮表情略有無語,但也沒計較,将手朝秦姝之身前伸了伸,一只半個巴掌大的小鳥一動不動躺在她掌心。
連羽翼還未豐,許是破殼不久,從鳥巢上掉下來了,胸腔微微起伏着,只剩下一口氣。
“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
她曾經很喜歡帶有絨毛的動物。
“救下它,以後它會成為你的。”
蘭景淮語氣藏着絲微妙,和她行為與言語的意味全然相反。
[不是…你在不爽些什麽啊?救只鳥而已,你還怕它和你争寵?]丁小五一臉迷惑。
當時要不是自己死命提醒宿主,她估計真得當個睜眼瞎,直接路過樹底下将鳥忽略了。
“閉嘴,滾。”
蘭景淮保持禮貌的微笑,注視着秦姝之伸出手取走了她掌心的鳥。
秦姝之低下眸撫摸着柔軟的絨毛,她能感應到手中鳥兒的心跳,小小的震動一次比一次微弱。
死亡如流沙,正陷在她掌中,平緩而持續。
不知哪一粒沙的下墜會将細弱的生命徹底掩埋。
她收攏五指,蒼白無血色的指尖觸及羽毛之下的皮肉——喀嚓,将脆弱的喉骨捏碎。
最後一縷氣息散盡。
心髒瞬息緊縮,秦姝之忍耐着堵上喉間的不适,強迫自己去熟悉掠奪的感覺。
瘆人的聲響令方淳蘭打了個激靈,她滿目驚愕地望向秦姝之,下意識後退了兩步,眼裏藏了絲恐懼。
“殿下這是……?”
蘭景淮歪了歪腦袋,蹙起眉頭桃花眼微眯,顯得極為困惑,“為什麽要殺死它,你不想救它嗎?”
“我救不了它。”
秦姝之安靜阖眼,無聲默念起一段往生咒。
“我救不了任何人了。”
她已經失去了治療的力量,緩慢的死亡既無法終止,不如幹脆降臨。
眉心那點聖潔的朱砂痣,早已被黑暗侵蝕,再非不可沾染血腥的聖者,她擁有了賦予生靈死亡的權力。
蘭景淮随手勾起一縷頭發繞在指尖,雙眸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懷疑而若有所思。
你真的…開始令我也感到陌生了。
“蘭曜清”究竟對你做過什麽?
暫時無法問出口的疑惑,被深深壓入心底,轉為某種急迫。
快了,就快了。
三日後,葉流青風塵仆仆帶着一身傷,緊急趕回了皇宮。
一進門,她便立即下跪禀報:
“陛下!西肅金丹期強者攜百位築基強者已秘密進入皇城!屬下無能,被敵人迷惑拖延在樟城,未及時察覺詭計,請陛下馬上派兵警戒,關閉城門!”
她沿着異常痕跡一路查到偏遠的樟城,在那邊發現了一些可疑人士,仔細調查過後利落動手,卻被頭領逃掉了,抓到的都是小喽羅,一問三不知。
追捕頭領又耗費了一些時日,等捉到人拷問後才得知,他們只是一支轉移注意的小隊,大部隊已經分散着秘密向皇城潛入了,只等到皇城彙合。
得到後她消息心急如焚,立刻往回趕,并傳信回去。但西肅人還留了後手,寄回的信都在中途被截斷。
不僅如此,這她一路都在不斷遭遇襲擊,雖不致命,卻也拖慢了速度,直至此時才抵達。
盤腿而坐的秦姝之睜開眼,眉心微微蹙起,颔首示意她起身,“金丹期?西肅怎會又出現一個金丹期修士?”
葉流青站起來,面色緊繃,“聽那個小頭領說,是西肅皇族拿出鎮族靈寶懸賞景淮帝人頭,一個毒師世家請了避世多年的老祖宗出山。”
“陛下,景淮帝邁入金丹不足半年,但敵人疑似已有金丹中期了,若景淮帝戰敗,西肅必将大肆入侵南霖與東昭,這可如何是好?”
她滿心憂慮,第一次希望景淮帝能更強大一些,也慶幸陛下當初并未出兵圍剿蘭曜清,否則剛經歷過一場戰争的南霖将再無半分抵抗之力。
秦姝之這次沉默了許久,并未回答,只叫她先去聚兵準備防禦事宜。
葉流青領命走了,而這幾日不知在忙碌什麽的蘭景淮直到正午才慢悠悠回來,面色輕松地往石凳上一坐等飯,似乎全然不知即将到來的危機。
但她沒能等到午飯,甚至庖廚都還沒開夥。
秦姝之是從正房出來的,仍舊一身青袍,迎着秋日明亮而不灼人的陽光,身上卻透着莫名的沉沉暮氣。
蘭景淮很少見她這副表情,像厭倦到空白的漠然,望來的眼神沉重而複雜。
對視的第一眼,秦姝之淡聲開口:“離開吧,離開南霖,回你的東昭去。”
蘭景淮訝然挑眉,不解其意,“這是怎麽了,開口就趕人,我這幾天沒惹到你吧。”
她故意輕松地玩笑,因為對方看起來實在太令人難過了。
好像在那番話說出口時,她又将什麽東西丢棄了,自愧自譏到連哀傷都顯得可恥。
秦姝之閉了閉目,重複:“不想死的話,就立刻離開,逃得遠遠的。”
“西肅有金丹中期的強者,為殺你而來。”
天生聖體是天道的眷顧。可天道何故偏偏眷顧于她呢,百姓何故定要信仰于她呢。
她的私心重極,哪怕是坐上皇位,也令她惶恐,恐葬送這一國人性命。
已做出過一次錯誤決定,在明知先帝之死有些蹊跷時,仍固執信了那多年前幾句怒極的狠話,放棄抵抗,任由惡魔闖進皇宮。
如今,只消一個可能,一個那人可能已經歸來的可能,選擇趕走金丹期的戰力,以南霖幾萬修士應對強大的敵人,将幾成勝率變成必敗無疑。
只為了一個人,一點不知是否切實存在的希望,無數士兵的性命将就此葬送。
這一切,都将是她應受的罪孽嗎?
聖者,聖者…
她如何能成聖,她有何資格成聖。
腳步聲逼近,肩膀忽而一沉。秦姝之睜開眼,看到一張湊近放大的臉。
桃花眼弧度豔而甜媚,赤瞳中晶亮,閃着笑意的微光,眼角卻有水光反射。
蘭景淮将右手臂搭在她肩上,又順着下滑,将人半攬進懷裏,與她鼻尖相抵,呼吸恍似交融。
“你将我想得太弱了,姐姐。”
語氣輕而感慨,眸光覆水般微微迷蒙,秦姝之幾乎以為她要吻上來。
紅唇的确湊近了,卻是在她臉頰上咬了一口,不輕不重,沾了一點口水的濕濡。
秦姝之頃刻怔愣住,脊背僵直,做不出任何反應。
柔軟包裹着堅硬,被唇齒觸碰過的地方一陣陣發癢,伴随氣息拂過的餘韻。
她是極少與誰有肢體親密的。許多年前,只有一個犬狼似的小孩,喜歡伏在她膝頭,抱着她的手輕輕啃咬她的指骨。
“小淮……”
她無意識呢喃一句,卻将自己驚醒,反手将其推開,眉間聳起兩座小峰。
“陛下,萬望自重。”
蘭景淮輕呵一聲,眼中笑意盈盈,順勢松開手後退半步,意味不明道:“再等等我吧,姐姐,再等等我。”
他們既已來了,計劃就該開始了。
我絕不能再辜負你一次了,所以必須準備萬全。
“放心好了,世間禍害遺千年,我必不會死在西肅人手裏的。”
女人含笑颀然而立,紅裙随風翩然,如一簇燃不盡的烈焰。
秦姝之凝視着她的雙目,唇角微抿,最終沉默下來,不再提讓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