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葉流青張了張唇,聲音澀然:“怎會如此,先帝明明那般愛她……”
“難道那一切都是僞裝嗎?”她開始懷疑起曾經所見到的一切。
“不,是真的。”秦姝之側眸,注視着陷入迷茫的女人,“他的确很愛穆憶柳,愛其世間罕有的貌美與嬌媚,乖巧天真的性格,與眼裏只裝得下他一人的深情。”
“就仿佛——一只品相完美的人形犬。”
葉流青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秦姝之:“女人,妃子,在父皇眼裏向來不是作為一個與其平等的人而存在的,自然也不會産生人與人之間的愛情。那是一種自上而下的縱寵,但我們無法否認那的确也算是一種愛。”
“方小姐有此懷疑不無道理,為掠奪一個上等的玩具殺死幾個無關緊要的人,的确是父皇能做出的事。會誤解他們之間感情的人,想必都很天真。”她淡淡道。
很天真的葉流青:“……”
“陛下…很了解先帝嗎?”她心有疑惑,曾經他們父女明明甚少交流,為何陛下對先帝卻看得如此之透。
“嗯。”
秦姝之簡單應聲,唇角卻隐晦地提起一個微小的弧度,烏色深濃,藏着淡淡的譏诮。
作為一國之君,他也是有靈根能修行的,必然不會放過将信仰投注到聖女身上以換取力量。
雖然那被權力腐蝕得枯朽的心髒,能擠出的信仰着實稀薄得可憐。
而若是他知道聖道修士能夠聽到所有信徒祈禱時的心聲的話,想必連那點可憐的信仰都無法交付給她了。
方淳蘭得到秦姝之的肯定,不由回憶起曾在後宮中時,那天真愚蠢的女人,對她炫耀自己那支暗衛的樣子。
“真可悲,擁有了最強大的情報隊,連葉大人的身份都能查到,偏偏永遠無法查明那場大火的真相。”
她得到了超越無數人的自由,然而這自由的背後死死地粘合着不可消失的四個字:皇帝允許。
皇帝不允的東西,她死也沒資格觸碰到。臨終,也得帶着對皇帝的深愛死去。
由身到心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一生啊,實在是太可怕了。
秦姝之回憶起曾經那個驕矜的女人趾高氣昂走到她面前,炫耀皇帝新贈給她的來自北溟的深海珍珠。
回憶起她害得後妃流産後未受皇帝責罰時的沾沾自喜。
回憶起她在親人祭日去後花園燒紙祭奠,偷偷抹眼淚,發現不遠處的自己後色厲內荏地呵斥一聲,羞憤地扭頭跑遠。
回憶起她故意叫宮女高聲講從民間聽來的皇帝與貴妃的愛情故事,并強迫後宮的妃子們站在一旁聽。
回憶起她逗弄小秦安時歡快的笑聲,和在旁小心賠笑的靈妃緊張的眼神。
回憶起她高傲地要求自己喚她母後,卻得來皇帝的厲聲斥責後,暗暗投過來的嫉恨神情。
回憶起…那劃破寒光刺來的一刀。
還有最終那一句散落在“玫瑰花瓣”中的“秦郎”。
她一生都活在虛假的玫瑰園裏,迷醉在芬芳的香氣中,至死也認為自己是一株被珍愛着的玫瑰。
葉流青看着她們交流,心緒本能地受到感染,可又沒法子真就這麽信了。
她是經常與先帝見面的,比起被困後宮的虞妃和與先帝并不親近的陛下,她總該能…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一些吧?
恍惚着,一旁秦姝之站起了身。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再遲一些,那人興許得找來了。”
她語氣淡淡,另外兩人卻是頓時一個激靈。
她們當然知道她所指是誰。
方淳蘭對其心中有懼。而葉流青則是滿腔複雜,又惱又恨,不滿分明可以奪回帝位卻仍要處處顧忌景淮帝的臉色。
但她們的确出來有一陣了,交談浪費了不少時間,本也該回宮了。
方淳蘭收拾好行禮,在桌上留下一張告知去處的紙條,沒有驚動宅院裏的其他妃子們,三人從後門離開,循着偏僻的小路走上大路。
幾日來擔驚受怕的,方淳蘭乍踏上繁華的街道,滿心不适應,身體有些不自覺的瑟縮,頭埋得很低。
葉流青注意到了,似有心消解她的恐懼,故意在一個販賣首飾的小攤前停下,拿起一根玉簪叫住二人。
“方小姐,你瞧這簪子襯不襯你?走路低着頭怕摔跟頭,不知得錯過多少好東西。如今有我們在,你怕什麽呢。”
方淳蘭怔了怔,擡頭看向她認真的臉,又瞧見她手中的簪子,心頭一暖,露出一絲笑意。
她正要開口應聲,卻忽聽那攤主一聲大喊。
“是聖女殿下!是聖女殿下出來了!!”
方淳蘭陡然一驚,下意識擋住身側的秦姝之,轉眸望向葉流青身後的攤主。
那是個中年男人,模樣粗犷,眼神有些兇戾,此時正緊緊盯着秦姝之,眼裏冒出精光。
葉流青擱下簪子,幾個閃身回到二人身旁,蹙眉怒道:“喊什麽!驚吓到聖女你如何擔待得起!?”
然此言一出,非但沒能震懾到攤主,反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真的是聖女殿下!”
“聖女殿下果然已經脫困了!”
周邊的幾個攤販皆開始向這邊聚攏,一個個目光火熱,看似是過于激動,可總顯出幾分不懷好意。
秦姝之平靜掃視四周,眸子浮起一絲了然。
“聖女殿下,為何還不出兵,榮複我南霖?!”
“聖女殿下莫不是怕了那景淮帝!當初便不戰而降,如今還不出兵,難道要一輩子被那蘭曜清壓上一頭嗎!?”
“對啊!你是我南霖的聖女,卻受制于東昭,簡直是我南霖的恥辱!”
“南霖的漢子不怕流血!懦弱的人不配領導我們!”
附近的百姓都被這陣吵嚷吸引了目光,駐足圍觀,聽那幾人一言一語下來,個個眼神猶疑,不自覺心生贊同。
但他們依賴對聖女的信仰轉化而來的力氣,稍一動搖感覺到力量的流失,立刻回了神,往後退遠了一些,有些人索性直接離開了。
秦姝之不語,沉默地注視着那幾個男人,漆黑的鳳眸泛着空洞,仿佛世間空無一物。
葉流青看了她一眼,莫名心驚,護在她身前驅趕那些人,“聖女殿下不出兵自有她的理由,你們何來的資格置喙!都走開,別堵在這!”
此舉一出反倒似點燃了他們的怒火,幾人憤怒地抓起小攤上的物件砸向她們。
“任由侵略者撒野,不敢反抗的膽小鬼,該滾的人是你們!”
嘩啦啦的首飾、蔬果、玩具一股腦地砸過來,葉流青立刻跨步上前揮手震開。
那支方才被葉流青拿起的玉簪摔落到秦姝之腳邊,碎成了兩節。
他們卻沒就此罷休,東西扔完,大步朝三人逼近。
方淳蘭滿眼驚懼,身體不住地發抖,卻始終擋在秦姝之身前,寸步不離。
葉流青已經抽出了藏在腰帶中的軟劍,正欲上前迎敵,卻腳步驟頓,瞳孔緊縮。
那幾人身後竟兀而憑空出現一道紅影,宛如鬼魅。
“……景淮帝。”她嘴唇翕動。
空間仿佛被突然按下了靜止鍵,除了秦姝之三人,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轍的惶恐。
幾人僵硬地轉動脖頸,試圖回頭親眼确認現實。但他們只看到如紗般籠罩而來的赤紅,瞬息間意識陷入黑暗。
這是一場連痛感都未能清晰感受的迅捷殺戮。
四具屍體轟然倒地,頭顱分離,胸前血肉如同被野獸的利爪抓撓過,腸子外流,碎肉落了一地。蘭景淮渾身浴血,踩在屍體中央,蒼白的臉濺上鮮血,又順着下巴緩緩滑落。
她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銳的犬齒,赤紅的眼裏帶着魔物吞噬過血肉一般詭異的餍足。
“什麽時候死刑犯也能跑出來擺攤做生意了,南霖的守衛竟這般不堪了嗎?”
凝固的空氣在她開口後終于重新開始流動。
“啊——!!”
人群發出一陣驚天的尖叫,驚恐地四散而逃,連滾帶爬,不過瞬息繁華的街道便已沒了人影。
葉流青渾身僵直,機械地擡手摸了把被四濺的血液波及到的臉,黏稠的鐵腥在指尖膩開。
她看到了那雙赤眸裏一閃而逝的殺意,沖自己而來。
方淳蘭白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身體向後仰倒,被秦姝之伸手接住。
聽聞是一回事,親眼所見是另一回事,這樣原始而殘暴的殺戮,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
空氣中的血腥味彌漫得太快,秦姝之略感不适,往後退了幾步。
“希望陛下下次尋開心,莫要再當着我的面了。”
蘭景淮歪頭,笑眯眯勾唇,“不覺得很痛快嗎?欺負你的人死了。”
秦姝之無言,抱緊懷中軟倒的身體,嘆氣:“恕我無法體會您的樂趣。”
“沒關系,只是一瞬間的事,我們可以回去了。”蘭景淮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調笑道:“外面多危險啊,沒有我,你獨身一人可怎麽辦呢。”
她清理幹淨一身血腥,繞過葉流青走到秦姝之身邊,伸手拽住方淳蘭的衣領,将人揪了過來。
邀功似的一揚下巴:“我來就好。”
葉流青終于回過神來,轉身大步走到秦姝之身側,忍着刺骨寒意,忽視脊背連連冷汗,直視蘭景淮的雙眼。
“怎會是獨身一人,即便沒有您的出現,我也會保護好聖女殿下。”
“是嗎?”蘭景淮眸光一爍,唇邊溢出點戲谑的笑意。
“流青。”秦姝之啓唇,蘊着嘆息。
葉流青身體一僵。
她說:“你想讓我看到什麽呢?死刑犯們對南霖易主的憤怒,還是對懦弱的聖女殿下的不滿?”
本身能自行處理好方淳蘭的事,卻偏要以此為借口,将她帶出來,只為讓幾個死刑犯在她面前演上一出戲。
若是沒有方淳蘭,估計也會出現其他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
葉流青驀而轉身,驚慌下跪,“陛下,我不是……”
秦姝之搖頭,輕嘆出一口氣。
先帝為确保她的忠誠,并不允許她将信仰交付于自己,所以她大概無法理解百姓們的心思。這樣的謊言太過拙劣。
雖然她聖道已破,但信徒已經得到的力量并不會因此流失,除非他們的信仰不再虔誠。
“不必解釋,将屍體處理掉罷,這是你的任務。”
葉流青羞愧咬牙,頭顱深深下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