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秦姝之望着那張絕望哀戚的臉,眸中無瀾之水泛起一絲憐憫,無聲嘆息。
“世人皆苦,可唯有女子,既要受衆生之苦,亦要受女性之苦。”
無情的聖像在被砸痛時,仍會不由得俯首,看一眼人間。
她終究尚未被聖者之道徹底磨滅人性。
所以她答應了對方的祈求,但不待其欣喜,又輕聲道出殘酷的事實:“你應該明白,哪怕回到皇宮,也并非真正的安全。”
失去了曾經的地位,以更弱小的姿态回去,只會令曾經匍匐在她腳下的人升起強烈的優越感,更熱衷去踩她一腳。
在後宮的那段日子,她應該已經體會過了這樣的落差。
“可是…天子眼下,起碼多數人不敢造次,尤其天子也是女子……”方淳蘭低聲喃喃,似意識到了什麽,兀地呵了一聲,表情似哭似笑。
“我明白了,沒用,根本沒用…這天下是皇族的天下,但皇族是男人的皇族。景淮帝是女人,然而根本沒人把她當女人,只當她是一個強大的修士罷了。”
“所有人在貶低女人弱小、放蕩、卑微、小肚雞腸、不可理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會想起景淮帝,更沒有人會想起聖女殿下。在世人眼裏,你們已經不是'女人'了。”
的确如此,新皇的荒唐早已傳遍皇城,反聲浩大,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貶低她女人的身份,因為她太強大了。
太強大,就像個男人一樣;太強大,已經超脫了性別本身。
無人會因為掌權者性別為女而在随意傷害其他弱小的女性時有所顧忌。
秦姝之垂下眼簾,心中流動着淺淺的波紋,眉間一點朱砂,傳遞無形的悲憫。
葉流青不自覺擰眉,困惑不解地同時,又有幾分惱怒對方貶低了自己擁護的皇權。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也是女人,但可沒人會因此說我是個男人,先帝也照舊給了我守護聖女的權職,你自己弱小,如何能怪罪到其他人身上?”
方淳蘭睜大眼,突然激動起來,站起身朝她大吼:“那是因為聖女殿下是女人!若殿下是個男人,你真認為這個職位還會屬于你嗎?!”
“朝廷中沒有任何一個大臣是女人,女人入宮要麽成為妃子,要麽成為宮人,若非聖女殿下這樣特殊的存在,你以為自己有資格得到統領暗衛隊的權利!?”
“你急什麽?”葉流青眉頭緊蹙,更為惱怒,“我能得到這個位置自然是因為我的修煉天賦和能力。至于朝廷中沒有男人,必是因為女人不如他們啊,況且你先前還說所有人都不再将聖女大人當作女人,如今怎又自相矛盾?”
方淳蘭張了張口,緊緊盯着葉流青那張全然困惑和憤怒的臉,流下一行清淚,搖頭跌坐回椅子上。
“葉大人啊…我可真羨慕你。”
“你一定從未體會到過女人的處境與痛苦,所以根本無法理解我說的話。我猜,您甚至也覺得所有女人遭受的苦難只是因為她們太過弱小吧。”
“葉大人,您真的認為自己是個女人嗎?”她深深地望着眼前一臉躁郁的葉流青。
“我當然是個女人!”葉流青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難不成我還是個男人嗎!?”
方淳蘭扯了扯唇角,“那麽我很好奇,當您聽到男人說女人生來弱于男人,合該成為其附屬品時,您會感到屈辱嗎?”
“當您聽到男人從花街柳巷出來後,用那些惡心污穢的字眼形容女人時,您會感到憤怒嗎?”
“當您發現無數女嬰生下來便被溺死,無數女孩被養大後賣入花樓,或随意嫁給一大把年紀的老人,換來給兒子的娶妻錢時,您會感到悲涼嗎?”
“當您看到女子想要入仕卻求路無門時,您會感同身受地替她難過嗎?”
“您不會的,都不會的。因為您不覺得那些男人是在貶低您;不覺得自己會變成那‘自甘堕落'的妓/女;更不可能會成為用來換幾錢彩禮的犧牲品。而那些女子至死不可邁上的路,您已經因為被聖女殿下選中,而輕而易舉地步入了。”
“您真的從心底認為自己是個女人嗎?”她緩緩的,又問了一遍。
這一次,葉流青面露茫然,啞口無言。
對方所講述的一切,她曾經聽到過,看到過,那些景況在南霖乃至整個世界都随處可見。可這些問題,她的确從未想過。
方淳蘭看着她的表情,蒼白的臉上顯露出一絲譏诮,輕笑:
“能被大人選中,從幼時一直伴其左右,得大人庇護,又恰好有不錯的修煉天賦,長大後順理成章成為守護殿下的暗衛隊首領…真幸福啊,您不用做‘女人’,實在是太幸運了。”
葉流青回神猛地一驚,“你怎麽會知道我是……”
話未說完,方淳蘭卻已不看她了,轉眸望向對面的秦姝之,目光含淚。
“殿下,葉大人如此幸運,那您知道我的人生是何種模樣嗎?”
秦姝之靜靜擡眼,縱容她的傾訴之心,“願聞其詳。”
她感激地笑了笑,語氣平靜地開始回憶:
“我出生于一個小城,家裏有些底蘊,父親是讀書人,很重視對孩子的教育,花錢請了私塾。但他要求弟弟讀書很多書,卻只允許我識字。啓蒙階段結束後,我再不被允許上課了,學堂也不能上。”
“我想不通,明明我和弟弟沒什麽不同,甚至我的功課做得比他更好,憑什麽他可以做的事,我卻不行。”
“我跑去質問過父親,他說女孩子家不需要讀那麽多書,長大後找個好人家嫁了比什麽都強,随後給我找了教刺繡和琴畫的師傅。那時候,我第一次強烈感知到我是一個女性。”
“可我不服啊,我還是不明白,男孩和女孩究竟有什麽差別?我執拗得很,拉過我弟弟與自己一一對比,都是一樣的兩只眼兩個耳,一個鼻子一張嘴,一樣的身體和四肢,直到最後我扒了他的褲子,終于發現了一點不同。”
說到這,她擡手壓住彎起的眉梢,似是覺得好笑。
“那時候我恍然大悟,原來是男孩比女孩多長了一個東西,所以我們不同,所以男孩能讀書,女孩不行。但得出答案後,我更覺得奇怪了,為什麽必須有那個東西才能讀書?”
“我自己想不明白,覺得父親也有,肯定知道答案,就直接跑去問父親:是不是讀書到更深入的階段,就必須要用到那玩意的幫助了?具體該怎樣用呢?”
“當時我問得多認真啊,結果父親一聽揚手就打了我一巴掌,關了我三天禁閉,後來還訓斥母親沒教好女兒,又害我被母親罵了好些天。”她摸了摸臉頰,喟嘆一聲。
葉流青聽得滿眼震撼,仿佛第一天認識這個人。
只回憶曾經後宮中雍容優雅的女人,全然想不到她兒時竟是那樣追根究底風風火火的性子。
秦姝之不曾詫異,只道:“還算幸運,若是再愚昧些的家庭,聽到女兒說這樣的話,絕不止這些懲罰。”
“是啊,等我再長大些回想起來,的确後怕過一陣子,女孩是被要求絕對純潔幹淨,遵守婦道的,怎能那樣大肆談論那玩意呢。”
她諷刺低笑一聲,“但當時我沒得到答案反被罰,更不甘心了,決定親自找答案。大人不準我讀書,我就從可以讀書的弟弟那裏入手。他性子呆,好騙,不喜歡寫功課,我就讓他教我課上學到的知識,換我幫他寫功課。”
“大人們不管我們的,樂意看我們姐弟關系好,所以這樣的活動一直進行到我十六歲那年,我也早已發現了原來讀書和那根東西沒有一點關系,僅僅只是男性這個身份擁有特權而已,真不公平啊。”
“我及笄了,到了要嫁人的年紀,因為模樣生得好,被送去了宮中參加選秀。我一點都不願去的,我讀過很多書,知道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可無論我再怎麽鬧,最終還是被壓上了馬車,這就是我身為女性的命運,難以違抗的父母之命,我知道等我嫁了人,還會有更加無法違抗的丈夫之命。”
“我祈禱自己能落選,但又清楚即便落選了,還是免不了要嫁人。我甚至生出了逃跑的心思,可天大地大,我找不到任何一處留給女人的安全的容身之所。”
“不知幸還是不幸,我最終還是入了選,成為後宮一個普普通通的妃子,忍着恐懼履行自己的職責。還好後宮的女人多,皇帝也不會總去我那兒的。”
“但一次意外,又加深了我的恐懼——一位妃子懷孕産子時大出血,人沒了…”
她臉上流露出發自內心的驚懼,“那妃子慘叫聲,我隔着一座宮殿都聽得見,吓得我一整夜噩夢連連。自那之後,我日日盼着皇帝再不要來我這兒。”
“幸好…幸好我一直沒懷上,但一段時間後,與我關系不錯的靈妃懷上了。那幾個月我都心驚膽戰的,恨不得她肚子裏那個小畜生趁早死了算了…”
話頓,她不好意思地朝二人笑了笑,“當然我不是對小秦安有意見,那孩子很可愛,只是留在母體的時候,孩子實在太可怕了。”
葉流青表情複雜默然不語。
秦姝之輕輕颔首,“我理解。”
方淳蘭繼續道:“之後靈妃順利生産,我才松了口氣,但靈妃肚子上長了很多深色的紋路,駭人極了,像是肚子被撐裂了一樣,很久都沒消下去,皇帝之後也不再跟她過夜了。”
“皇帝什麽苦都不用受就有了一個孩子,憑什麽呢?明明男人的身體更強壯,為何要身體更弱的女人來生育?真不公平。”
“我聽她說,生産完後下面還會漏尿,平常經常睡不好,頭痛,腰也常疼到直不起來,胸部兩側又多長了兩個會溢奶的乳/頭。給孩子喂奶,孩子長大些長了牙,咬得她生疼。”
“我聽得更怕了,我越來越痛恨自己為什麽是個女人,甚至埋怨自己為何要擁有生育的能力。若是我無法懷孕該多好?有時我看着自己下面流下的經血,恨不得一刀捅進肚子裏,讓它再也不能恐吓我。”
方淳蘭的神情繃緊了,她眼圈發紅,眼裏卻是解脫的快意,“所以我偷偷買來一些藥材,按照曾在書中看過的藥方調配熬制,喝下了讓我再也無法生育的毒藥。”
葉流青瞳孔一縮,秦姝之也感到一絲詫異。
原來這才是虞妃多年無子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