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雖為石像,但雕刻極為精巧,五官容貌栩栩如生,莊嚴不可侵犯,一眼即能辨認出是誰。
“這是……?”
蘭景淮第一次懵了。這情況絕對是在她預料之外的。
“竟鑄人類雕像供萬千修士膜拜供奉,南霖人究竟在搞些什麽東西…”
丁小五同樣懵然,又隐隐覺得熟悉。她思忖回憶片刻,驀地激動開口:
[我想起來了,是聖者之道!]
她滿臉驚嘆:[這靈氣貧瘠的小破位面居然會出現一個具有聖者體質的人,真是不可思議…]
“什麽意思?”蘭景淮不解,從未聽說過什麽聖道。
她猜測這應該根本不是低級位面能了解到的內容。
丁小五仔細解釋:
[在天道完善的大世界中,世間道法萬千,小到木匠、裁縫、砍柴劈竹;大到習劍、習刀、參悟佛法,都有可能衍生出一種道。]
[而聖者之道,便是大道中最頂尖的一種。但此道修行者極少,限制極高,非天生聖體者不可修,一個大世界百年難出一人。]
[修聖道者,鑄聖像,依信仰之力修行,并在修行中反饋給信徒力量。]
[簡而言之,若是修士将信仰交付一個聖道修士,他的信仰之力會化作一種力量返還回身體,韻養資質,加快修行速度。并且聖道中蘊有天然靈法,聖道修士可在戰時為信徒釋放增幅之波,治愈傷勢增幅靈力,令信徒發揮出遠超平常的實力。]
[即便是沒有靈根的普通人信奉于她,所得到的回饋也能強身健體,邪祟難侵。]
[代價則是信徒們此生不可變換信仰,且需無條件服從聖道修士的命令,否則所得到的一切會盡數消失。]
[若聖者修士得到的信仰之力足夠多,且信徒實力強,則會讓其修煉速度變得極為可怖,且沒有瓶頸!一年金丹,三年元嬰,不是玩笑話。]
[然此道有兩個非常苛刻的限制——不能殺人,不可觸碰情愛。若是想修行進度更快,對自己更嚴苛些,連常人的七情六欲都要被盡數阻斷。]
[而一旦這兩個條件被打破,聖道立毀。曾經的修行速度有多快,便将會以同樣的速度倒退。]
[傳言中,聖者之道乃是最接近天道本質的大道,修煉到後期,屬于人類的感情會逐漸泯滅,無情無欲,萬物皆空。]
丁小五長嘆一口氣,[怪不得秦恕給人的感覺那麽怪,除了偶爾反常,大部分時候都如同一具沒有感情的石像,估計是走了摒棄七情六欲的路子,偏偏此界靈氣稀薄,修士數量少又實力低下,這麽多年也只将她供到築基。]
[可她殺過人,道基已毀,哪怕時間回轉也無用啊,如今修為應該正在不斷倒退。]
[好可惜…在我們那邊,一位聖道修士都是要被頂尖宗門當祖宗供起來的,如今卻早早斷了根基。]
蘭景淮仰頭望着高大的雕像,眼底閃過洶湧異色,喃喃:“居然還有這種特殊的能力,我竟一直不知…”
[你當然不可能知道,連我都沒能第一時間想到,這種體質屬實太稀有了,我們那邊真正成長起來的聖修好像也只有一個。]
[也不知是誰傳授給秦恕的修煉方法,按理說這小世界不太會有人知道天生聖體的。但說不準是哪個和我類似的人…系統曾經來過這邊,恰巧遇見她指點了一二。]
蘭景淮輕笑了下,血色在眼眸中流轉,"所以你是高等修仙位面的人,對嗎?”
“我大概能猜到你來到這個位面的緣由了。"
[……]
飛快掉馬,丁小五心虛了一瞬,沒否認,[你猜到什麽了?]
“不重要。”蘭景淮收了笑意,眼底須臾閃過森冷,“終歸你已是來晚了。”
[…跟你就沒法好好說話。]丁小五氣哼一聲,翻了個白眼。
[雖然的确晚了點,但起碼秦恕還活着,能救一個是一個嘛。]
[不過還是有一件事說不通。]丁小五摸了摸下巴,一臉困惑:
[你說,當初秦恕為什麽要不戰而降呢?那時候她的聖道未毀,大可以施法為軍隊增幅,原本不足五成的勝率起碼能拉到八成。即便其他人并不清楚她有這樣的能力,可作為修行此道之人,她絕不可能不知道的啊。]
[難道真是聖母心作祟?不應當啊……]
蘭景淮未語,卻似陡然意識到什麽,瞳孔驟縮如針尖。
濃墨似的血紅在眼中翻滾,逐漸充斥整個眼瞳;發尾的赤色往上升竄,如火焰舔舐着向上灼燒,燃出滿頭紅發。
膚蒼如冷月,一身紅裳,她恍似被浸在了血中,燃進了火裏。
[我靠我靠我靠!!怎麽又紅了…你怎麽回事啊?!我惹你了嗎!?]丁小五像被燙到似的直跳腳。
蘭景淮無聲阖眸,似突然不堪重負,雙膝彎曲,依着雕像跪坐于地面,在聖者足下燃起一灘紅焰。
右手指尖輕搭在左臂,如穿透侍衛的脖頸一般,下陷,刺入,深深嵌入血肉,鮮血外湧。
無波的面龐如此平靜,繃緊的指骨卻隐約顯露猙獰。
隐忍至深,平靜卻癫狂。
丁小五:[!!!!]
[你突然發什麽瘋!?]她眼露驚恐,生怕下一秒這女人就會把自己的脖子捏碎。
識海深處傳出陣陣凄厲的慘叫,若厲鬼凄嚎。
“聽到了嗎,多麽美妙的聲音。”她紅唇翕動,勾出一絲笑。
[你……]丁小五震驚失語。
“是不是很好奇我究竟是個什麽人?”
“難得我有心傾訴,就和你說一說吧。”
似忽受到巨大刺激,心緒翻滾不休卻無法言表,只得去回憶往昔,借此隐晦提起那個想說但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蘭景淮松懈下身體,腦袋靠在雕像上,望向虛空目露回憶。
“我出生在一個很富裕的家庭……”
景淮出生在一個很富裕的家庭,資産過億,上頭有一個大三歲的哥哥,家庭氛圍良好,父母都心地良善,很愛小孩。
可以說一出生,她就是被三雙手捧在掌心裏的珍寶。
可她還是不快樂,一直一直不快樂。
因為她是個天生的惡種。
別的小朋友喜歡的玩具,她懶得看上一眼;漂亮的鮮豔花朵,被她目不斜視一腳踩爛;可愛的小貓小狗蹭到她身邊,被她一腳踢遠。
父母為哄她開心,嘗試了所有他們覺得有趣的東西,可惜到底也沒能引起她的任何興趣,最終只能接受她是一個特別的孩子。
但其實她也有喜歡的事。
她喜歡其他小朋友過來欺負她。
七歲那年,幼兒園裏淘氣的小男孩突然沖過來把她推倒,她面無表情,轉頭抄起手邊的椅子,用力砸到他身上,聽着對方因疼痛而大聲哭喊,愉悅地微微翹起唇角。
老師打電話叫來了雙方的家長。
父母将她擋在身後,面對男孩家長的怒火,一番激烈的争執,最終以兩個孩子互相道歉為結局。
回家後,他們教育她不可以那麽做,她沉默着,沒有回應一個字。
太久沒有體會過血液的沸騰,她已不堪忍受。
第二天,她偷偷獨自跑出家,晃悠到大街上,再往偏僻的地方走,躲過父母一遍遍的尋找,直到被陌生的男子捂住嘴巴抱走。
過段時間,一個偏僻的倉庫,躺着三個男人的屍體,血流滿地。
小小的身影站在血泊中,興奮地把玩手中染血的水果刀,一刀一刀,切下第一人的鼻子,割掉第二人的耳朵,剜掉第三人的眼睛。
有人與她約定過,不可以主動傷害其他人,除非對方先傷害了她。
她喜歡別人來傷害她。
警察接到她的報警找過來時,沒人敢過去抱她,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繞過了她。
直到父母與哥哥趕到,母親無視血泊,第一時間沖過來,将她抱進懷裏,痛哭。
她手握着刀,心無波動,但沒能為母親這樣的痛苦感到愉悅。
心底不知是可惜還是茫然地一聲嘆息。
回去後,她被送去看醫生,做了很多精神測試,因無意掩飾,結果是全項不合格。
同理心低下,情感冷漠,先天反社會傾向…很多名詞,她沒怎麽聽,只思考昨日的盛宴何時能再嘗到。
真可惜她太弱小,否則她可以在那三個男人活着時動手,聽一聽那驚懼的慘叫。
離開醫院後,母親哭了很久。他們忍着悲痛不斷帶着她進出醫院,矯正,幹預,不再讓她如正常人一般去學校上學。
哥哥也被送去了外婆家,不被允許常與她相處了。她并不在乎,只不滿被看管得太嚴,父母忙于工作時保镖就會跟在她身邊,無法故技重施。
幾年後,她十三歲,被允許外出閑逛,走在繁華的商業街上時卻目睹了一場持刀傷人。
血液噴灑在街道上,行人避得老遠,無一人敢上前,眼睜睜看着受害者女性躺在地上,身體被刺了一刀又一刀。
那血液仿佛濺入了她的眼睛,灼燒,翻湧,沸騰,心髒興奮地極速跳動。
她躲過保镖的控制,猛然沖了上去,在一衆驚呼中迅速奪刀,反刺進兇手脖頸。
不偏不倚,深深地刺入,一擊斃命。
血液噴湧而出,将街道染得更紅。
她眯起眼,長長地吸了口氣,平複躁動的心跳。她忍不住了,但她是正義的,不是嗎?
可她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視頻被圍觀者發到了網上,父母幾乎要崩潰。
倒是網友們發出大片喝彩,戲稱能治得了精神病的還得是精神病。
她沒法為此高興,進了精神病院,意味着徹底失去了自由。
但她也沒多難過,于這個世界中無論身處何地都一樣無趣,但精神病院裏的病人都很有趣。
病得越重的人越有趣。
有的人肢體健全卻無法自主活動,癱在床上如同一灘無意識的爛泥;有的精力旺盛表現出病态的激情與狂熱;有的腦中盡為狂想,憑空幻物,指人為豬;還有的瘋瘋癫癫,見誰都恨不得咬下一塊肉。
她大部分時候是個很好管理的病人,沒有攻擊性,行為正常,邏輯正常,被允許在醫院裏不同的分區走動觀察,欣賞荒誕而有序的其他病人的生活,作為專屬于她的娛樂節目。
她在裏面生活了三年,每隔半個月父母會來看她。每次見面,她都會對他們說自己想離開。
但父母看到她觀察其他病人打架時一臉興奮的錄像時,總是猶豫着拒絕。
直到三年後,父母終究不忍自己的女兒一生蹉跎在精神病院裏,動用一點手段,将人帶了出來。
他們試圖與她約定,以後不能再傷人。
她沉默着沒有應答。他們明白了,只道至少不可傷害無辜,随後紅着眼交給她一張卡,說以後她不再是他們的女兒。
她欣然應允,即刻動身毫不猶豫地離開這個生養她多年的城市,開始在世界上流浪。每個月,那張卡上都會多出一筆錢,足夠她衣食無憂。
她偷渡去治安混亂的國家,殺死來搶劫她的人,奪下一把槍,駐留在那邊一段時間,直到渾身皮膚都仿佛染上血腥味。
她去玩攀岩,爬珠穆朗瑪峰,身體陷進雪裏凍僵垂死,被救助人員擡下來。
她去玩滑雪,遇上雪崩被掩埋,躺了幾分鐘,發現自己還沒死,又一點點爬出來。
她去玩跳傘,跳進了萬裏無陸地的大海中,被路過的商船救了上去。
她去玩蹦極,破舊的跳臺,風化的安全繩,她被摔死了。
她不是想死。
只是不想在那個世界活。
裝在衣兜裏那張銀行卡,還會每月打進一筆錢,失去女兒的父母,不知多久才會知道她已經死了。這或許便是溺愛孩子的報應。
他們是極好的父母,耗盡心血愛着這個特殊的孩子,可惜她終究沒法變成一個正常的好女兒。
這是命運的捉弄,不怪他們,也不怪她。
聽完這個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故事,丁小五眼眶通紅,沉默許久。
她看着蘭景淮的手指嵌在血肉裏緩緩下滑,拉出五道深長猙獰的傷口。
鮮血淋漓,滴答落地,凝成一小片血泊。
識海深處的慘叫一聲比一聲凄厲,随後又逐漸虛弱下來,轉變成可憐的呻/吟。
她隐約感覺到,眼前的宿主比被困識海中的靈魂更痛苦。只是她從不會慘叫,甚至令人猜不到那痛苦的來源。
[其實…你也不算真的可惡,起碼你一直遵守約定,沒有傷害無辜的人,不是嗎。]聲音小心翼翼的,像是試圖開解。
可蘭景淮擡眸,突然大笑出聲,幾乎笑出眼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好笑…”
“難道你以為,我是在為自己想向善卻不能而感到痛苦嗎?”
她的聲音低下來,眼裏水光閃爍。
“不,我只是在恨自己,最初的最初,為什麽沒有偷偷跟着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