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穆憶柳俯首叩頭,發飾玎玲,重重磕于地面。
“東昭人喪盡天良,殘暴無道,屠戮南霖皇族十餘人,旁戚數百人…未亡人穆憶柳以性命祈求陛下,立即出兵圍剿景淮帝,複我…南霖皇朝!”
裂眦嚼齒,字字泣血。
秦姝之目如無波古井,俯視着她。
見其屈身而勢弱,宮裝沉重将其裹挾,堆散于地,似一團纏繞無數亡魂的森冷白绫。
南霖先帝是否曾真心全意愛着這個女人?還是也有一部分是為塑造深情好形象,提高民間聲望?
她猜不透,父皇從不會對她談自己的心思。但眼前這個女人一眼就能看透。
穆憶柳深愛着南霖先帝,愛如性命,失之欲狂。仇恨是最毒的烈火,仇人不死,心即自焚,痛苦難當。
可她……
“恕難從命。”
女人猛地擡頭,眼欲滴血,怨如惡鬼。
“為什麽。”
“為什麽!”
她連聲質問。
秦姝之淡淡垂眸,“秦恕無能。”
穆憶柳神色變幻,直起身跪坐,不可置信般低笑:“無能?”
秦姝之不語。
她盯了她半晌,突然仰頭瘋癫狂笑,似聽到天下間最可笑的笑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無能!你無能啊……”
可随即眼神一厲,面目幾近猙獰,凄厲嘶吼:
“你秦恕無能!?”
“我南霖聖女,皇族供奉的未來,輕易得百萬信徒虔誠之心,竟會對我說她無能!秦恕,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笑話!!!”
她大口喘着氣,惡狠狠盯着她。
可秦姝之太平靜,堪似一片死水,濺不起半點浪花,“我不過築基,于金丹期修士相比,如何算得有能。”
穆憶柳咬咬牙,盡力平緩氣息:
“我可不是李世昌那傻子好糊弄。陛下真心待我,你所知的,我自然也知;你有的情報部,我也有。”
“你的暗衛隊個個精英,十日便已聚集上萬修士,合該已傳信于你,正在等候命令。可你為什麽偏偏不肯下令出兵!?”
此番之言,很快便會通過院中那些宮人傳入各派之人耳裏。
可是誰在乎呢。
這些消息,有能者早已得知,無能者亦無需在意。
秦姝之眉目微垂,一點朱砂似血紅,自顯聖者慈悲,輕喟:
“逝者已逝,只為誅一人,不該以萬人性命與之殉葬。”
穆憶柳赤紅着眼凝視她,慘笑搖頭:
“難道是囚困于此無法入世,讓你這雙憐憫衆生的聖眼都看不清世間慘象了?東昭軍是如何攻打侵占我國土的,你出去瞧上一眼…那混着血肉的泥土,流離失所的孤兒,無數聚集城外的難民,你都不肯去瞧上一眼嗎!!”
“我知道你并不喜我這獨占你父的狐媚子,而我平常待你也不如何,便不會提甚往日情分。可虞妃呢?靈妃呢?還有她的兒子小秦安常愛往你那跑,他們對你多麽好,你該看在眼裏的!”
“可如今靈妃與一雙兒女皆死于東昭人之手,小秦安才十四歲……虞妃無子僥幸逃過一劫,卻至今躲藏于殿內不敢踏出門一步,郁郁憔悴,眼看命不久矣!”
“還有你那戰死沙場的父皇,哪怕你心中對他懷有怨怼,可他到底是你父親!将血海深仇棄之不顧,任由國家落入他人之手,卻只顧忌那幾萬人性命?如此心慈手軟,如何對得起他對你的多年栽培!”
氣喘籲籲間,她語氣又軟下來,苦苦哀求:“姝之…你分明有能力的,那數萬修士如信仰聖神般信仰你,只要你下令,他們哪怕明知必敗也會死戰到底…我不怪你不戰而降,可如今情形不同了,景淮帝孤身一人,只要你肯出兵,一定能贏的……”
女人椎心泣血,恸哭斷腸,可竟難撼秦姝之神情的半分動容。
萬千祈求鑄聖像,疾苦難觸石頭心。
這世間衆生,落入那雙無波眼,僅剩已死之人與将死之人的分別。
她眉含缥缈的悲憫,弗如默立于生與死的交界,話語無情:“父皇乃自種因由,自嘗惡果。命定一劫,既無可度,何苦過于執着。”
“此言,于你亦可作提醒,苦厄源執,執念不消,性命終隕。”
“…你什麽意思?”
穆憶柳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呲目欲裂,近乎癫狂:“你是說他本就該死!!?秦恕,你這個被挖了心肝的女人,他是你親父啊!!”
她掏出袖中匕首,猛地起身朝她沖去,恍若瘋魔。
“我要殺了你!!!”
她太痛苦,理性搖墜着于頃刻間徹底坍塌,所以她沒問——他所種之因,乃何事。
若是她問了,秦姝之或許也答不出。
因為那可追溯的,太久太遠了,纏繞的往事也太多了。
如今的局面之下,每個入局之人身上都伴着數不清的因果,只不過獨秦姝之與蘭景淮最為醒目罷了。
匕首攜着冰冷的流光破風刺來,秦姝之無動于衷,漠然視之。
萬般癡纏,皆為因果。
死局難改。
一縷猩紅忽從上空閃下,如霧似影,落至瘋癫的女人身後,蒼白的手掌以人眼無法看清的速度遽然穿透其胸膛。
細臂穿胸而過,手裏握着一顆鮮紅的心髒。
穆憶柳眼眸瞪大,瞳孔緊縮一瞬,又極速散焦。
她動了動唇,湧出大口血液,說不出話,只無聲念出兩個字。
秦…郎…
怨恨,猙獰,不甘,在死亡的一瞬間盡數被剝離,一片空白。似惡鬼的怨氣散盡,露出最本真的面容,嬌媚而幹淨,如花聚形。
撲嗤——
心髒在纖白如蒼月的手心擠壓,爆裂而開,碎肉撲簌簌落下。
蘭景淮抽出染血的手臂,笑靥如花,彎眸看着氣絕的屍體倒下,仰躺在血泊和碎肉裏,明豔失神的面龐帶着最空茫的純真。
“竟然這般痛苦,真叫人于心不忍,我便毀去你痛苦的源頭。到了下面,記得感激我哦。”
純粹天真的殘忍,着實叫人不寒而栗,丁小五打了個顫,一時失語。
蘭景淮沉浸于殺戮帶來的快感中,繞着屍體漫步幾步,欣賞着自己的傑作,“真美啊,伴着滿地的玫瑰花瓣而死,比你的下屬幸福多了。”
“美人的消逝就該如斯驚心動魄。”
[……瘋女人,變态。]
[你如果出生在我這邊的世界,必然是個魔修。]
不再像往常咋咋呼呼,而是兩句陳述。
丁小五極度恥于與這樣的人為伍,語氣難掩的懊悔與厭惡,恨不得就地絞碎她的靈魂,讓天地間少一個禍害。
可她不能,更不會。因為她有自己的職責,她沒有資格這麽做。
蘭景淮微挑眉頭,紅唇邊噙着傲慢的淡笑,眸光疏狂而涼薄。
“評價真是客觀,可惜沒有獎勵。”
随口的敷衍,無所謂系統态度的轉變,她輕甩了甩滴血的指尖,一個清潔咒驅散血跡。
這麽正派的小姑娘,能有什麽威脅呢?她警惕之心已然稍散,之後無需再急于試探了。
轉步走到秦姝之身旁,半坐上桌案,貼近擡手,勾住她單薄的肩膀。
幾乎臉貼臉。
“吓到姐姐了嗎?她可真壞啊,幸好我提前躲在了屋頂上,不然姐姐被她傷到可怎麽是好。”
語氣全是矯揉造作,長睫微斂,陰影灑落,掩着眼底的真情。
秦姝之面無波瀾,斂下眸,淡聲道:“既然陛下都聽到了,便為後宮的妃子們尋個好去處如何?”
她不提軍隊,不提兵臨城下,只提後宮中那些可憐的妃子。
“不如何。”
秦姝之擡眸。
蘭景淮表情無辜,笑吟吟道:“你知道的,我這人懶得很,最不喜歡動腦子了。”
“所以…”
她起身走向大床邊,抱起了一堆奏折,轉身回眸粲然一笑,将其全部放上桌案,“那些妃子你想如何安排便如何安排,至于這些奏折,也請姝之幫幫忙咯。”
秦姝之:“……”
她看着兩摞半臂高的奏折,一時沉默,頓了片刻後開口:
“你似乎很自信。”
“嗯?何出此言。”蘭景淮挑眉,明知故問。
“無懼失權之人,應是自信。”秦姝之輕聲應着,伸手取一本奏折翻看。
文中請示難民如何安置,她低頭執筆批改,平靜而認真。
兩人皆忽視了地面上那具逐漸冰冷的屍體。
蘭景淮站在一旁瞧了會兒,勾唇笑了笑,“不打擾姐姐工作了,我去處理點別的事。”
秦姝之不擡頭,只應:
“嗯。”
她轉身離開房間,幾瞬不見蹤影。
半晌後,秦姝之放下筆,無聲站起身,繞開血跡走到屍體旁。
斂衣蹲身,她沉默地望向女人的臉,失神片刻,無聲長嘆,伸手合上她的雙眼。
“我不曾厭惡你。”
“是你始終覺我礙眼。”
…
[你要去查什麽?]丁小五語氣恹恹。
不太想和瘋女人說話,可還是抵不過好奇。
“她們之間的對話,有一點我有些在意。”
蘭景淮踏上這座學院山,環顧四望,入目皆是整齊的房屋閣樓,和正中央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但早已人去樓空,透着股凄瑟。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裏。
她邊走邊觀察,繼續道:“穆憶柳說,秦姝之是南霖數百萬人虔誠信奉于她,數萬修士信仰她如信仰聖神,我想知道原因。”
她往裏走,離開廣場,先進入中間那座最大的樓。
卻不曾想剛走進去便被驚了一驚。
那大廳中央立着一尊約莫八尺高的雕像——
秦姝之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