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怨憤
怨憤
只是這一夜注定漫長。
外頭的風嗚嗚作響,溫明裳縮在被子裏阖眼許久都沒睡着。她沒去算過了多久,只知道一陣陣的冷意直往上蹿,雖然不至于無法忍受,但在這樣的長夜裏還是顯得格外磨人。
老舊的床板随着翻身發出吱呀的聲響,在黑暗中格外明顯。她不敢動作,生怕驚醒了床下的人,只能咬牙忍着。
然而不多時,溫明裳聽見了屋內一陣細微的響動,緊接着便是女子清潤的聲音。
“怎麽了?”
溫明裳睜開眼,瞧見洛清河已經坐了起來。
她深吸了口氣,悶悶地開口:“無事。我吵到你了?”
洛清河看了她片刻,眸光微沉道:“又是寒毒?秋白不是給了你解藥,你不曾服下嗎?”
“沉疴難愈。”溫明裳哼笑了聲,更像是嘆息,“這麽些年了,哪裏是一份解藥就能徹底好全的,程姑娘已經幫了很多了。”
言下之意便是解藥對這種遺留之症無用。
洛清河略微皺眉,目光在她面上梭巡而過。
“冷嗎?”
溫明裳應了聲,但沒動作,她縮在被褥裏,只是道:“大概等熬一陣便會沒事了,上一回也是這樣。”
話雖如此,但她自己也沒法确定這個熬一陣是多久,許是半個時辰,也可能是整夜。
思量間,溫明裳卻忽然聽見洛清河又道。
Advertisement
“既如此……手給我。”
溫明裳怔了下,擡眸撞上那雙眼睛,其中含着的神色不似作假,她猶豫了片刻,慢慢把手伸了出去。
月涼如水,那些光亮透過殘破的窗子照進來潑了滿地,給昏暗的屋舍映亮了一抹朦胧的光。
溫明裳看着洛清河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掌。她沒忍住瑟縮了一下,随後便覺察到暖意順着兩個人交握的手掌一點點蔓延而上。這種感覺很熟悉,前不久在臨仙樓她便感受過一回。
“你……”
洛清河撐起身子,背靠在床前,披散的發垂下來,有幾縷鋪在了床沿,觸手可及。她輕輕舒了口氣,道:“若是遺留之症,解藥起不了效,也只有這個法子了,回京後去找秋白再瞧瞧吧。”
溫明裳應了聲,她側身躺着,瞧見洛清河擡起另一只手支着腦袋小憩,夜裏涼,即便是習武之人也不好這樣坐一整晚,更何況……她還在給自己灌輸內力。
“洛清河。”她猶豫了片刻,開口喚了聲,“你要這樣一夜嗎?”
“那小溫大人是要自己忍這一夜的寒症?”洛清河微微側頭同她四目相對,“無妨的,從前行軍,幾夜不睡都是常事。再者說,不這麽坐着,我也沒法躺下。”
“眼下可不是行軍。”溫明裳低聲反駁了句,“你……”
洛清河歪了下腦袋,等着她往下說。
溫明裳抿了下唇,往裏挪了點,悶聲道:“你上來躺着吧……縱使不睡,也好過這樣坐着。”
洛清河搭在她手上的指節微微一動,而後笑了聲,話裏帶了揶揄:“先前不是說沒有讓護衛睡床上的道理嗎?”
溫明裳在昏暗裏瞪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瞬,手上搭着的那只手退去,複起的寒意讓她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洛清河瞥了她一眼,拿起床褥卷了個卷放到了兩個人中間,她在床沿側躺下來,重新抓起了溫明裳的手。
“以此為界。”她笑了笑,手肘曲起來枕在下邊,“睡吧,明日還有事要查。”
這樣逼仄的空間裏,即便洛清河只躺在了邊緣,兩個人的距離也足夠近,那道界線其實可有可無,但溫明裳在須臾的視線交錯間,卻恍然明白了她這樣做的用意。
那是禮數。
縱然同為女子,洛清河清楚她心裏的萬般顧慮,這道界限在旁人看來當然可有可無,但這正是刻在她骨子裏的禮與溫和。
君子溫如玉,世家總說洛氏是大梁五大世家裏最不像世家的,但其實……洛家人骨子裏刻着的才是真正的世家風骨。
溫明裳指腹輕輕擦過洛清河的掌心,她阖上眼,不再動作了。
醒時天光已亮。
屋內只有她一個人,溫明裳揉了揉眼睛起身,夜裏的寒意散去,但手心似乎仍有餘溫,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後才下了床。
洛清河推門進來的時候手上提着個舊食盒,見她起身,多問了句。
“可還有不适?”
溫明裳搖了搖頭,道:“無礙了,昨夜多謝你。”
洛清河笑了笑,把食盒放到了桌上。
她還沒束發,想來也是剛起不久。溫明裳多看了她兩眼,注意到她身前垂着的那縷小辮。
“那個……是燕州的習慣嗎?”
洛清河聞言擡頭,瞧見她指了下自己編的發辮。
“算是吧。”她伸手去拿了桌上的發帶,垂眸的樣子有些漫不經心,“燕州有個說法,打小給孩子這麽紮一縷小辮,日後那孩子便如同曠野的草,能長得比別處高些。雖說聽着是無稽之談,但在那邊待得久了,不曉得何時就跟着有了這樣的習慣。”
溫明裳撥弄了兩下垂着身前的碎發,聽見她說到此笑了聲,而後繼續道。
“京城的人總覺得我們這樣不像是尋常的漢人,有些格格不入,我這樣許是還算好的。”洛清河系好了發帶,轉身道,“至少我沒給踏雪編辮子。”
溫明裳手上動作一頓,錯愕道:“啊?”
“戰馬的鬃毛。”洛清河笑道,“我阿姐在時,她經常給自己的那匹馬編上這種小辮,那是匹白馬,也是和踏雪是一道馴的,但脾性要溫和近人許多,被她這麽折騰也不會鬧脾氣,許多人都說那不像是她的馬。”
溫明裳想了想那個畫面,也沒忍住笑,反問道:“禮部那些老頑固們,當真不會多嘴兩句嗎?這麽個編法,恐怕在他們眼裏更像是北燕人的馬了。”
“該說本不是多兩句嘴的,參她的奏本一直沒停過。”洛清河挂好了刀,側眸道,“不過在這方面,她一向天生反骨。”
溫明裳把食盒裏的清粥拿出來,聞言搖頭道:“若是以那種當街把人拎出來打一頓的氣勢,那在他們眼裏确實是一身反骨了。”
但不論如何……那人确實有矜傲的資本。
洛清河笑而不語,權當是默認了她這說法。
兩個人随意用了早飯便出了門。
經過昨日,村裏的人似乎對她們倆的态度好了些,有些看上去年歲不大的少年人還大着膽子問了他們些外頭的事。
溫明裳好脾氣地一一答了,有孩子問她名姓,她撿了枯枝作筆,在地上把溫顏兩個字一筆一劃地寫給他們瞧。
望津抱臂在邊上看着,冷冰冰的一張臉似乎有了那麽一瞬的松動。
“村老不曾教這些孩子認字嗎?”洛清河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
望津驀地回頭,眸中警惕之色一閃而過,但這抹神色很快消弭,他垂下眸,道:“教過,但人太多了,先生上了年紀,精力難免不濟。”
洛清河點了點頭,沒再多問什麽。
望津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上的刀上一掃而過。
過了午這些孩子被領了回去,偌大的田壟之上剩下的年輕人寥寥無幾。
“這村子裏的人年歲都不大。”溫明裳吹着風,忽然道。
洛清河于是側眸看她,示意她往下說。
“他們應當都是那幾年因貪墨而蒙難的人家留下的孩子。”溫明裳捏着手裏的樹枝,把邊角摩得平整,“這些人集聚得多了,對于府臺也是個禍患。當年若是喬大人不把他們帶走,下場難料。”
“但即便帶走了,又何嘗不是禍患。”洛清河扶着刀,伸手接了飛掠而下的海東青,“年幼者還好說,耐心教導總歸能平積怨,可……大些的呢?”
“比如望津是嗎?”溫明裳笑笑,“怨難平便成了恨,恨一人或許還算輕,若是更甚呢?牽累了旁人,過于偏執,恐怕……那幾年的遭遇讓喬大人耗費了太大的心力,她瞧着比山長的身子還要差些。”
洛清河幫海東青梳理毛發的手一頓,低聲道:“依着年月,他家中出事時他已經是個半大少年,早就記了事,明白何謂是非愛恨。這樣的人……若你我是始作俑者,應當斬草除根才是。他原名應當不叫這個,這二字……恐怕是喬大人後來為了避禍改的。”
“望津二字,換個字形,便是‘忘京’。”溫明裳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恐怕即便是喬大人自己,也該失望至極了。她願意見我,未必是不知我究竟是何人,恐怕究其根本……也因為我是故人的弟子。”
可蕭承之當年辭官的緣由與喬知钰本質卻是殊途同歸。
太宰年後的主君與朝局讓他們失望了。
海東青撲棱着翅膀,從臂縛上振翅飛到了村頭的老松上。
溫明裳拍了拍手,她撐着起身,道:“你知道昨日望津問過我什麽嗎?”
洛清河眼皮一跳,擡眸跟她對視。
“他問我是不是只是北林的弟子。”溫明裳唇邊扯出個淺淡的笑意,卻有些漫不經心,“我當時問他說是與不是還關乎着什麽。”
“他如何答的?”
溫明裳深吸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昨日的那一幕。
年輕的男子在風中站定,凝視她良久,爾後開口時聲音冷冽。
“你若只是北林弟子,那麽你是朋友。”他眸光暗沉,“若不是……若你與那些狗官有半分牽連……”
“我殺了你。”
洛清河聽她說完,反問道:“人家都這般說了,你不怕嗎?”
“怕也沒法子啊。”溫明裳無可奈何地搖頭,“事實早已如此。他恨朝廷的官員,我也沒辦法在短短的時間裏就把這種恨意消弭殆盡。”
“這些人也能算是佐證。”洛清河在沉默須臾後道,“前提是你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開口提起那些陳年舊事。”
“有現成的機會。”溫明裳把手裏的樹枝往邊上一扔,“這不是孔肅桓和元嵩已經送來了嗎?”
“你把鐵騎分散到了各處,除了威懾還有一個用處,望風傳訊。洛……咳,适才你不是已經看過了他們送來的消息嗎?”
洛清河聞言一挑眉,笑道:“你如何知道剛才的就是州府異動的消息?”
“猜的。”溫明裳也跟着笑,“若我猜對了,你自然會告訴我,若是不對……我也沒旁的壞處不是嗎?”
洛清河搖了搖頭,道:“那我要恭喜你了,直覺很準。不過……”她話鋒一轉,眸光也帶了點審視的意味。
“溫顏,你只有五日的時間了。而且不論成敗,五日後你都要面對這些本就帶着憎恨看待朝廷中人的百姓。”
“也該結束了。”溫明裳揉了揉手腕,“不論是我與你打的那個賭,還是中樞藏着的人。經此一役,我都要把他揪出來。”
“不過……我猜你在中樞也應當有懷疑的人了吧?”
洛清河眯起眼,她張了張口,做了一個口型。
韓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