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引子
引子
這番話不是拒絕,村老留了轉圜的餘地,但這個餘地是什麽,或許還要看村裏人後續的态度。
溫明裳跟着望津出了門,心裏也松了口氣,這個結果比預想的要好一些,若是第一面連人都見不到又或是直接被拒絕了,那才是更讓人頭疼的事。
望津把她帶到了接近村口的農舍裏,老人說得不錯,同為村鎮,這裏的确布置得簡陋,風把破舊的窗子吹打得簌簌作響,屋內除了一張木板床和一張木桌再沒有了別的東西。
“若是介意,此刻走也行。”望津把窗子支起來,邊往外走邊道,“若是留下,還請自便,我去村口叫與你同行的那位。”
說這話便走了出去。
溫明裳回身看了兩眼門,思索了片刻走到了床邊坐下。
從這裏恰好能透過破舊的窗戶看到外頭,日頭西斜,天穹已見暮色。掌下的床褥單薄,好在眼下還未到冬時。
她下意識在心裏開始忖度下一步的計劃,不多時又聽見院門外響起的一陣細碎的馬蹄聲。而後洛清河推門進來,她手裏依舊是空落落的。
“沒關系嗎?”溫明裳問了句。
“嗯?”洛清河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眼,意識到她是指的新亭之後搖頭,“不妨事,總得讓人收着才放心我。”
溫明裳點了點頭,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又聽見外頭一陣細微的響動。
望津抱着床褥子立在門前,見到她們看過來,把褥子放下,道:“先生讓我送來的。”他又看向洛清河,側身示意道,“你,跟我過來。”
洛清河抱臂而立,反問道:“不知何事?”
“你的刀。”望津面上仍舊古井無波,“要拿回來,便同我去見先生。”
洛清河于是側眸看了一眼溫明裳,她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在經過一番考量後才點了頭,“好,煩請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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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夜總是起風,透着一股自北地而來的寒涼。
屋內早早點了燈,昏黃的燭火在偶爾從縫隙裏透出來的風裏閃爍不定。老人半身隐沒在陰影裏,聽見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才擡起頭。
洛清河并不認得她,但也知道她是溫明裳此行要找的人,望津稱呼她叫先生和村老,想來定然不簡單。她先擡手行了一禮,目光在屋內梭巡了須臾,落于桌上的新亭上。
“這刀……可有名字?”恰此時,老人忽然冷不丁地開了口。
洛清河回神,而後照實答了。
老人聽罷沉思許久,開口卻道:“洛家人的刀名皆是長輩所起,你母親在這方面倒是一如既往。”
洛清河驀地擡起頭,眸光微變道:“不知先生是?”
“昔年舊人,不提也罷。”望津走到她身側,老人顫顫巍巍地起身,伸手去提了桌上的那盞燈,“若真想問個明白,往身側瞧瞧吧。”
身側?洛清河回頭,不偏不倚地瞧見牆上挂着的一行毫不起眼的字。
無風楊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滿地花。[1]
這……她微微皺眉,而後詫異道:“敢問先生,可是姓喬?”
“你母親提起過?”老人似是笑了笑,卻并未正面再答,“把刀收回去吧,洛家的刀,不應輕易予人。你且随我來。”
“碧瓦樓頭繡幙遮,赤欄橋外綠溪斜。”洛清河依言跟在她身後,輕聲道,“這是母親尚在時,書房挂着的字,正是先生這邊的上半闕。”
望津走在最前面,他蹲下了身,擡手掀開了掩着下行階梯的木板,而後伸手去扶了老人一把。
“昔年老身與令堂同入翰林,原以為以她之才學,守于朝堂自可有一番建樹。”老人掌着燈,在望津的攙扶下緩緩行下階,“只可惜太宰年間天子懲治貪墨,終歸被小人所蒙蔽,林家一門二十餘口遭人陷害入獄,近乎半數命喪午門前。你母親也遭牽連,摘帽下獄,在翰林時便能瞧出來身子不好,經此一役更甚,若再拖多些時日,恐怕神仙難救了。”
洛清河跟在她身後,聞言道:“我聽阿娘提起過先生,當日相救之恩,她一直記得。”
“老身并未幫上什麽忙。”老人咳嗽了兩聲,“她能出來,要多虧了先侯爺……不,唉……如今的先侯爺,恐怕應是你長姐了,但我們這一輩人眼中,那時的靖安侯永遠是你父親。”
“無妨的。”洛清河搖搖頭,“就連我們自己,也依舊不習慣稱阿姐為先侯爺,先生照舊便是。至于是否真的幫上,阿娘并不在意這個,太宰年間的那場風波太大,能有心相助便已是難得,不可輕忘。”
老人微微颔首,繼續道:“先侯爺與林家本是故交,他自北境而返遭此情景,自然就伸手拉了一把,而後天子如何點頭賜的婚,你應當有聽你母親提過,我一個外人便不說了。”
“太宰年間那場風波可謂轟轟烈烈,但時效……呵,你也瞧見了,效用雖顯,但也有因此蒙冤的。”燈燭随着動作輕輕搖晃,昏暗的地窖裏放着的不是旁的東西,而是一卷卷的書冊。
洛清河站在階上,看着老人在其中翻找了許久,終于在灰塵滿步的書冊間找出了一本薄薄的檔冊。她站在陰影裏,似乎連帶着眸子也蒙上了一層陰翳。
“先生這是何意?”她垂着眸,目光落在那本冊子上,輕聲問了句。
“你來欽州一遭,為的不就是這個嗎?”老人淡淡道,“四年前,究竟是何人斷了送往雁翎的後方補給,誰讓你們不得不孤注一擲……這些事情歸根結底,要歸于堂前天子,但不代表你不想搞清楚動手的人是誰。”
洛清河仍舊沒接,她笑了笑,道:“先生避居鄉野,仍舊念着這些,又是為何?”
“你便當作是我仍覺得這世上許多事都還要一個公道吧。”老人将冊子塞進她手中向上行去,擦身而過之際,洛清河聽見她低聲喃喃道,“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世人不需獨斷專橫的天子,黎民心之所向,不過盼着主君心懷社稷,心念悲憫。”
“這些……那位陛下給不了你我,日後是否有人會給,老身卻是不知道還能否看見了。”
她把燈燭留在了暗室裏,望津守在上邊沒動。
洛清河在靜默了片刻後終于擡手打開了那份冊子,她看得很慢,似是要将裏頭的每一個字刻在心間,待到燈油近乎燃盡,那份看着不過幾張薄紙的冊子才被翻到了頭。
外頭不知何時已經入了夜。
望津看了眼她面上的神色,道:“先生上了年紀,等不及你出來,先行去休息了。”
“應當的,斷沒有要先生等我這個晚輩的道理。”洛清河也同樣側過眸睨他一眼,“若是沒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望津于是給她讓了一條路。
村口那間農舍的燈還亮着,駿馬原本正低着頭啃食地上瘋長的雜草,聽見腳步聲擡起頭嘶鳴。
溫明裳坐在床前,聽到聲音也跟着看過去。
新亭刀镡上的紅玉在昏暗的光裏也格外顯眼。
洛清河關門時順手落了鎖,她把刀放到了桌前,搬了個長凳過來坐到溫明裳跟前,這才開口道:“太宰年到元興初年的戶部尚書喬知钰,辭官後無人知其去向,倒是不曾想你竟然知道她在此避世。”
“你不也說了,我的兩位先生三十年前并稱雙壁。”溫明裳放了筆,指尖搭在膝上,“太宰年承襲宣景遺風,朝堂人才濟濟,這位喬大人也是他們的故交。只不過……我确然沒想過她能夠僅憑一把刀認出你。”
“我還未曾說什麽。”洛清河盯着她,“你便能猜到她已知曉我的來歷?”
“否則如何解釋,為了一把刀把你叫去這樣久呢?”溫明裳緩緩吐出口氣,指了指窗外的滿天星鬥,“這都将近兩個時辰了。”
洛清河轉着扳指,腦中還不時閃過适才看過的那本冊子,但她面上并無異樣,聽到溫明裳的回話也只是停頓了須臾道:“為何是她?”
溫明裳抿了下唇,反問道:“那位老大人喚你過去,也一并将你想要的東西給了你吧?”
“嗯。”洛清河沒瞞她,“想知道寫了什麽?”
“能猜到,差不多的記檔。”溫明裳指尖剮蹭過手心,将話頭扯回來,“見北林弟子牌放行,你應當能想到是源于山長。”
洛清河伸手過去給自己倒了水,聞言“嗯”了聲示意自己在聽。
“另外一個理由……”溫明裳看着她的動作,下意識抿了下幹燥的唇,“我入大理寺時,李少卿給我的考校便是讓我看了數不盡的舊案記檔,趙大人代為考校時也是以此為題。”
“你看到過關于這位老大人的舊案?”洛清河手上動作一頓,轉而将那碗水遞給了她。
“嗯。”溫明裳猶豫了須臾接了,“不止一次。起初只是覺得奇怪,但看完想起來,那些舊案全與彈劾有關。”
“何意?”
“元興年初,她上奏稱時任兵部尚書韓荊貪墨,當時太宰年的懲治風波剛過不久,新帝登基就出了這檔子事,禦史臺自然不敢怠慢,便跟着查了,可惜證據不足,這案子不了了之。”溫明裳喝了口水潤了潤唇,“一年後她被調任欽州,卻不是府臺,而是個閑職。明眼人都知道這是下放,但大家也都知道,以她之能,即便得罪了什麽人,可根基尚在,回到中樞也不過遲或早。但是……”
洛清河曲指在碗上一彈,接話道:“又是上奏貪墨?”
“嗯。”溫明裳把碗放下,點頭道,“和欽州州府有關。在她身在欽州的四年時間裏,直抵中樞的奏本從未停止,三法司積了厚厚的案宗,到最後甚至都不想接了,但無一例外,這些案子盡皆是證據不足。三法司依律辦案,既然證據不足,斷沒有直接處置人的權力。”
“如此,是合理。”外頭風聲似乎大了些,洛清河起身去把窗子合上,多少擋了些夜裏的風,“而後呢?”
“殿下給了我提醒。”溫明裳擡手擋了下被吹得将近熄滅的燭火,“我在來時想到了這些陳年的爛賬,拿着這些和去嘉營山的記檔比對了。”
結果便是……當年所謂證據不足的案子,盡皆對上了。
這些在當年看是證據不足的案子裏所呈遞的證物,轉到今日依舊有用。
洛清河霍然擡眸,“那麽……你又如何肯定,喬大人手裏依舊保留有那些昔年的賬冊?山長恐怕不會把這種事情拿出來當作飯後談資。”
北林弟子的身份只是一個幌子。
“辭官的時機。”溫明裳直直地回望她,冷靜道,“銷聲匿跡這些年,她為何從來不曾在人前顯跡呢?”
是當真心灰意冷自此不問世事,還是……在躲避着什麽人?
洛清河沒有回答,但她心裏有答案,那本她看過的冊子便是最好的答案。
“即便我不來,在田産案後,州府也遲早會找到這裏,他們心裏哪怕不清楚喬大人手裏是否還握有昔年的稅冊,但只要有這個可能,就足以讓他們感到如芒在背。”溫明裳撐着床站起身,把那些隐憂盡數抛出,“死人的嘴才是最嚴的。”
“你就不怕引火上身?”洛清河笑了聲,“萬一州府的人已在路上,在村中人眼裏,他們便是随着你的腳步而來,解釋沒有你想的那麽容易。”
溫明裳也跟着勾了唇,道:“這不是還有你嗎?洛、清、河。”
“雁翎的名頭,當真好用。”洛清河搖頭,卻不見惱,“但你自己心裏清楚,怨怼二字從來不會随着英雄之名消弭。”
溫明裳卻是笑而不答。她把床褥鋪整齊,轉身便把望津拿來的那床褥子扔給了洛清河。
“有事明日再談。”
“溫顏。”洛清河抱着被褥,有些哭笑不得,“河還未過,你倒是先把橋給拆了?”
“這便算拆橋了?”溫明裳挑了下眉,“你現在……不是還叫林然嗎?有讓護衛睡床把主人家踹下去的道理?”
洛清河搖了搖頭,擡手一掌帶起掌風熄了燭火。
“你倒是心安理得。”
[1]範成大的《碧瓦》。
這幾天更新不是很穩定,要準備一個很重要的面試qwq,先說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