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村落
村落
早時天氣晴好,夜裏呼嘯的風也停了,日頭落下來撒了滿身,裹得人暖融融的。
溫明裳醒時發覺自己身上蓋了件氅衣,她揉了揉眉心,四下掃了一圈,在不遠處的河邊瞧見了洛清河的身影。
大抵是出于習武之人的自覺,她在河邊練刀。軍中人的一招一式最重實用,沒什麽花裏胡哨的東西。
溫明裳看了一會兒,起身抓着氅衣慢吞吞的走過去,隔着一段距離俯身鞠了一捧水洗漱,清涼的水潑到臉上,驅散了殘存的倦。水流順着面頰滴落,她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輕而穩的腳步聲。
洛清河一手還提着新亭,見她起身,指了指挂在馬鞍上的包裹,道:“出來時帶了些糕餅,吃一些吧,此處離村子很近了。”
溫明裳點點頭,欽州的糕餅不如南邊的精巧,但滋味稍甜些,也還算不錯。不過這東西不大适合長途趕路帶着,也不曉得為何洛清河讓人買了這個。
林間萬籁俱靜,她看着揮刀時帶起的風卷動枝梢,含糊地開口道:“不知若是單論武學,将軍與栖謠姑娘是誰更勝一籌?”
洛清河聞言停了動作,她把刀收歸鞘中,思忖片刻道:“說不準,若是尋常比試,約莫伯仲之間,但……若是生死相搏,我不及她。為何突然問這個?”
“有些好奇。”溫明裳捏着水囊,“她不像軍中人。”
“近侍,卻也未必需要雁翎出身。”洛清河笑笑,過去牽了馬。
村子不大,但這個時節正是農忙時,卻也見不到什麽人。村口有個人孤零零地站着,伴着野雁的嘶鳴顯得分外寂寥。
約莫是見到有人策馬而來,那人向前走了兩步,擺出相迎的架勢,高聲道。
“來人可是大理寺溫司丞?”
洛清河勒住了馬翻身而下,回身時溫明裳已經自己下來了,她學東西很快,這也不過第二回便沒了第一次的懼意。
“正是。”溫明裳自招文袋中拿出備好的信箋遞過去,道,“想來您便是李立康李叔,這是婆婆托我帶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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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漢子連聲應了,道:“我曉得的,早前溫大人托人送來的信我都看了,這……先回屋裏說話吧?”他話至此一頓,又看了眼後頭站着沒動的洛清河,遲疑道,“……不知這位是?”
溫明裳也跟着回頭看了她一眼,正想開口介紹,便聽見洛清河低笑了聲。
“我姓林,單名一個然字,挂職禁軍,此次護送溫司丞來此。”
漢子聞言恍然道:“原是林大人,多謝,多謝。”
這連聲的道謝聽來或許有些莫名,但溫明裳卻明白其中的意味。她幫那位老妪查處了李懷山,在村中人看來也是幫了整個村子,京城距此路途迢迢,京中禁軍的人不惜親身護送自己而來,也斷了路上有人動手腳的可能。
他是在謝洛清河保了村子仇怨得報的希望。
洛清河也只是笑笑,算是承了他這句謝意。
田間的小道還殘存着濕潤,鞋履踩上去難免沾了些泥土,李立康好幾次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看兩人的反應,見到她們并未在意後才松了口氣。
一路走來,還能看見好幾處被燒毀的房屋。
“那些便是被李懷山那厮手底下的人燒的。”李立康提起還在咬牙,他走路略微有些坡,似是身上還有些傷未愈,“李婆婆可憐見的,兒子去讨公道,被那厮手下的仆役亂棍打死抛擲荒野,女兒本來都訂了親,卻又……唉,她也是豁出去了,看着李懷山疏忽沒去管她們這對老幼,這才有了沉冤昭雪的機會。”
“比起那些個走不去欽州訴狀的,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溫明裳聽得直皺眉,道:“府臺不曾來管過嗎?”
“起初是有的,但過了段時間,村外的兵便都撤了。”李立康攥緊了拳頭,“唉,我們原本都不抱希望了,有不少人收拾了家中僅存的細軟離了欽州,可……離了這裏,又能去何處呢?”
洛清河冷不丁地開口問了句:“李叔這腿,也是鈍器所傷吧?大夫如何講的?”
“大人眼力不差。”他腳步一頓,哂笑道,“棍棒打的,大夫……窮苦人家如何看大夫呢?李懷山有錢,這附近的醫館收了他的銀子,沒人敢收咱們,我如今還能走出村子相迎,已是幸運的了。”
溫明裳聞言,目光也跟着冷了幾分。
落腳的屋子并不遠,這一路行來也不過半炷香的時辰。
洛清河退了半步沒進去,她背過身,做出了一副護院的姿态。
溫明裳腳步一頓,沒忍住在心裏腹诽道能讓堂堂大梁二品将軍當護院,自己這一趟還真是沒白來。
屋內布置得簡單,卻還算幹淨。李立康拿了個條凳過來給她坐下,還不忘倒了碗水。
溫明裳接過喝了一口,她捧着碗,直言道:“李懷山所行,罪證昭昭,大理寺定然會給諸位一個公道。但我此行……還有旁的事要勞煩村中的諸位父老鄉親。”
“嗳,司丞來的信裏寫了。”李立康點頭,“還請司丞問吧,有什麽知道的,我一定說!”
“在此案發生以前。”溫明裳面色淡淡,“我查過欽州的記檔,府臺近五年內來此收的稅銀……具體的數字,李叔記得嗎?”
李立康聞言想了想,報了幾個數字。
溫明裳指尖輕輕點在膝上,又道:“那……再往前推五年呢?”
對方聞言皺起眉,摸着下巴思索了許久,勉強憶起來些後搖頭:“再往前,我也不記得具體是多少了。”
“比去年呢?”
“那定然是少了些,可這具體少了多少就……”
溫明裳了然地點頭,她垂眸揣度了須臾,話鋒一轉道:“在李懷山有此異動之前,沒有任何征兆嗎?我聽聞他一直做的是商貿,怎得突然盯上了欽州的糧食?”
李立康搖頭:“不曾。我們從前甚至不曾見過這位富貴人家的爺,溫司丞,咱們這些糧食交了稅銀便是自己飽腹用,一年下來沒幾個錢……即便到了如今,我也想不通怎麽好好的就……”
溫明裳微微皺着眉,道:“府臺那邊,一開始對他如此行徑是何種态度?”
“也攔過,他家裏的仆役打了人,還被關進了府臺的刑獄。”李立康低聲道,“可後來便沒理由地放了出來,而後更加變本加厲……起初啊,咱們還慶幸官家開眼,可到後來……罷了,讓溫司丞見笑了。”
這是已有之事,縱然後有補救,可人心上烙了疤痕,便不可能輕易抹除,溫明裳心裏清楚這一點,卻也束手無策。
二人又聊了些具體的形容,溫明裳揉搓着手指,正試着将這些線索串聯至一處時,聽見面前的漢子頹然開了口。
“溫司丞,我們其實多少對官府加了稅銀有數。若是放到以往,官府加些稅銀便加了,咬咬牙也不是交不上。”李立康面色慘淡地嘆了口氣,“可咱們這些莊稼人家的,要了田地便是要了命啊……”
溫明裳抿着唇沒說話,數年前她跟随柳文昌南調,那年是荒年,近乎整年的大旱,她那時在官道上便見過自北向南的流民。田這個字吊着無數百姓的身家性命,人被逼到走投無路,要麽邊送了那口氣任憑自己自生自滅,要麽便生了怨怼,轉頭上山落草為寇。
鐵壁只能抵禦外敵,大廈将傾之時人們恍然醒悟才會發現,他們自以為堅固的高牆實則早已爛了根基,所有人都早已立于危牆之下。
那個根基就叫做民心。
“溫大人替我們查辦了李懷山,我們打心眼裏感激你。”李立康容色頹然,“可你真的能……能将欽州所有的不平都上報給朝廷嗎?”
溫明裳擡眸,反問道:“李叔不相信嗎?”
“坦白講,我願意相信你。”李立康擡手捂住臉,聲音有些低啞,“可這欽州這樣大,我們因為李婆婆願意相信溫大人,那……更遠的地方呢?溫大人真的清楚這樣的事情有多少?”
溫明裳聞言笑了笑,她指尖搭在膝上,随着思量輕輕揉搓着衣料。
“我給李叔說個故事吧。”
尋常百姓家的屋子不似富貴地,聲音透過老舊的院門依舊能傳出來,洛清河扶着刀站在門外,日頭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已到秋時,放眼望去滿目金燦。只是村中如今人跡寥寥,村子裏原本的壯年男子有不少因着反抗李懷山被他府中仆役毒打,現在還下不了床。京城的案子拍板後傳過來,本該落在李懷山手裏由他手下人看管的,也變成了無主之物。
這一片片的田地,看似錦繡在外,可內裏早已荒敗,就好似……如今的大梁。
屋內的說話聲還在繼續,洛清河在聽到某一句話的時候眸光有一瞬的動容,她側過身,回看緊閉的房門,話音的主人聲線依舊平穩。
溫明裳說的是:“我知你們心中疑慮,但我于此向你保證,我查證的事,只會關乎我一人安危,絕不會有人再于你們這些無辜者頭頂高懸屠刀。”
有的人的良善清正是生來便刻在骨子裏的,也有的人是經由後天的反複磋磨才記住了這些。溫明裳是哪一種,她此刻并不好斷言。
思量間,洛清河忽然聽見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恰好對上一雙烏黑的眸子。
年幼的孩子赤着腳,站在她兩丈之外。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眼下村裏人手本就不足,走的走,傷的傷,也就無可奈何地放任這些孩子亂跑。誰都怕混進來人牙子[1],可分身乏術,這些田地的糧食若不盡快收了,燕州以北的白毛風一起,幾日之內就會卷到欽州。
冬日大雪裏缺衣少食,是會要了人命的。
紮着小辮的孩子眨巴了兩下眼睛,又往前走了幾步吃力地仰起頭看人,而後癟了癟嘴,把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
洛清河看着她手裏的東西微微一愣。她屈膝蹲了下來,與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孩子平視,輕聲開口道。
“給我的?”
見到對方蹲下來,孩子彎起了眼睛。她把手裏的東西捧到人跟前,張口含糊地說了些什麽,又指了指緊閉的門。
說的是欽州的鄉音,但洛清河卻聽懂了。
“還有裏面那位……姐姐?”
孩子用力地點頭,面上笑意更深。
洛清河也跟着勾了下唇,擡起手放到稚童的發頂輕輕揉了揉。
溫明裳跨門而出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一幕,她有那麽一剎的怔神,有些像是碎片的畫面自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又很快消弭,抓不住半分蹤跡。
但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倒是身後的李立康先一步反應過來,疑惑地開了口。
“這不是王嬸子家的小六兒嗎?怎麽跑到這兒來了?”他快步走過去,換了鄉音跟孩子說了兩句話,等到孩子點了頭這才轉頭跟洛清河道謝,“得虧大人看着,不然若是撞見了人牙子,恐怕就……唉,不說這個了,我一會兒将人給送回去。”話說到這,他又瞧見洛清河手裏被塞着的物什,怔了一下撓頭道,“這……大人若是不嫌棄,便收着吧。山裏的東西,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若是、若是大人覺得……”
“沒什麽嫌棄的。”洛清河笑了笑站起身,“心意無分貴賤。”
李立康看了她片刻,似是放了心般松了口氣,道:“大人不嫌棄便好。奔波不易,我先帶二位去休息吧。”
“不必了。”溫明裳擺了擺手,“李叔告訴我們大致的方向,我們自己過去吧,這孩子跑出來,想來家裏人該憂心了,還是先送回去吧。”
她堅持如此,李立康也不好拒絕,只能應了下來。
待到人走遠,溫明裳才側頭看向洛清河。
洛清河一手搭在刀柄上,把手裏的東西攤開給她看。
溫明裳目光微動,道:“松毛糖?”
“認得?”
“嗯。”她點點頭,而後補了句,“從前在北林的時候,書院後山有,先生有的時候會取來,但有些家中富貴的瞧不上這些山野玩意兒。”
洛清河笑笑,把東西塞到了她手裏走在了前頭。
“那孩子的一番心意,小溫大人收下吧。”
“不也是給你的?”溫明裳納悶道。
洛清河腳步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
“若是喜歡,留着吧。我麽……我不大吃甜食的。”
言罷便扶着刀往前走。
溫明裳跟在她後頭,莫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等等……她并不嗜甜,那早上那些糕餅是為了什麽?
[1]人販子。
感冒了不大舒服晚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