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鵝毛大雪不知疲倦下了一夜,紛紛揚揚遮蓋住整座城市。
賀铖南的手術定在年後第一天,大年三十的晚上,宛宛和他兩個人待在雪白毫無新年意味的病房裏,她推開房間裏厚重的窗戶,望着窗外銀裝素裹的嶄新世界,唏噓嘆息了一聲。
原本殷詩雅跟賀星晚也想來陪賀铖南過新年,但都被他婉拒了,說自己想清淨一下。例外的人只有宛宛,七上八下地來到這兒,摸不清二哥心裏在想什麽。
冷空氣灌了進來,宛宛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二十四小時看守病房的護士很快進來動作麻利地關上了窗戶,然後告訴宛宛最好不要再開窗,賀铖南這個節骨眼上不能着涼。
護士說話的口氣很不好,宛宛被說得一愣一愣,手臂茫然地垂着,不知所措。
“沒事的宛宛,你過來。”護士出去後,賀铖南對她揮了揮手。
宛宛推了個小凳子過去,在病床旁坐下:“二哥。”
房間裏空調暖氣打得很足,她衣服穿得厚,坐了沒多久覺得熱,起身脫了外套。
宛宛前兩天就到病房來陪賀铖南了,期間一直沒看到過方彤的身影,心裏不免有疑問:“二哥,方彤姐姐怎麽沒在啊?”
賀铖南凝神輕聲道:“她以後都不會再來了。”有些事他沒必要告訴宛宛,她也永遠不需要知道。
宛宛“哦”了一聲,飛快想到某些可能,于是閉嘴不再說話。
“在學校都還好吧?一個人住在家裏也習慣了嗎?”賀铖南問。
“都挺好的二哥,你不用擔心我。”
賀铖南明天就要進手術室,從他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他還是和往常一樣,淡漠,平靜,漆黑的瞳孔裏映射出雪白的病房,沒有血色的嘴唇習慣性輕抿着,身體套着寬大變形的病號服,整個人都好像和病床融為一體了。
住院這段時間,他人不可避免地又瘦了下去,寬大衣袖裏露出一截透着病态白的手腕,當中又閃過一絲顯眼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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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宛凜神一看,居然還是當年她送給二哥那條保平安的小紅繩,這麽些年時間打磨,紅繩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澤,唯獨那抹原生暗紅,還倔強地給自己找着存在感。
“二哥,你還戴着它呢。”宛宛盯着賀铖南的手腕,不自覺出聲。
他說:“習慣戴着了。”
是啊,習慣了。
不然一個平平無奇壓根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何德何能讓他這麽用心戴在手上。
宛宛揉了揉幹澀得不行的眼睛,低低說:“二哥,你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老天爺會保佑你的。
鼻尖裏是很濃重的消毒水味,賀铖南恍若未聞:“嗯。”
“二哥,等你好了就不用再來醫院住病房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在家裏住,我放假回來就做飯給你吃。”宛宛說着,很輕地笑了一下,“但是你得洗碗,我可太讨厭洗碗了。”
她嘀嘀咕咕的聲音很快弱了下去,賀铖南擡眼一看,宛宛兩只手交疊趴在床邊睡着了。
是有些晚了,房間裏溫暖洋溢,這樣的環境裏,人很容易犯困。
賀铖南卻清醒得不行,望着宛宛淨美白皙的臉看了很久,似乎還是從前那個瘦瘦弱弱一臉稚氣的小姑娘,一眨眼卻已經被飛逝的時光拉扯着長這麽大了。
他思緒一陣恍惚,再回神時冰涼的指尖已經忍不住輕輕拂到了宛宛臉頰上。
觸感細膩柔軟,他還摸到了她臉上細細的絨毛。
“唔……”宛宛這時嘤了一聲,賀铖南驚了驚,以為她醒了,卻見她嘴唇輕輕動了動,腦袋一偏,又繼續睡了。
賀铖南突然很想笑。
是很高興,發自內心的笑。
指尖的觸感,身旁的柔軟,所有的一切他都覺得很美好,美好到不真實。
“新年快樂,宛宛。”
一片寂靜裏,賀铖南張嘴,無聲念叨了這幾個字。
宛宛迷迷糊糊醒來,兩只手臂被頭枕得酸麻,她動了動,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二哥病床邊,動作一下子輕了很多。
她看向病床,賀铖南閉着兩眼,皮膚是近乎透明的蒼白,呼吸平穩,兩只手靜靜交疊放在被子上,已經睡着了。
手機上的時間即将跳到零點,宛宛輕手輕腳跑到窗邊往樓下看。雪已經停了,一片大亮的街道燈火通明,被冰雪遮掩的綠樹露出了原本的盎然,上頭挂着喜慶漂亮的小燈籠,一個個紅得可愛,有行人三三兩兩走在路上交頭接耳,裹着厚實笨重的各色外套,遠遠望着小熊一樣圓潤飽滿。
路邊的草地上,捱過一整個冬季的小草已經枯黃掉大部分,卻仍舊有小部分郁郁蔥蔥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
這時宛宛忽然聽見黝黑的天空中傳來一聲鐘響,清脆震人,緊接着路上的人群爆發出驚呼,開始手舞足蹈,興奮喊叫。
就在這一刻,新的一年到來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了新一輪孜孜不倦地轉動。
城市很久以前就不再允許市內燃放煙花,若是在老家平城,大年三十的夜裏就能看見五彩斑斓的煙花綻放黑夜點亮整個天幕,光芒四射,蔚為壯觀。
宛宛想起以前的每一個新年,都是在家裏和媽媽一起,有時還會和殷龍亦殷爺爺一起。屋子裏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她媽媽負責做年夜飯包餃子,殷爺爺樂呵呵跟自己下象棋,殷龍亦帶着宛宛拿壓歲錢去鎮上小賣鋪買玩具槍打槍戰,打累了就回家喝飲料吃餃子……回憶的一幕幕無比鮮活真實,似乎還近在眼前,卻伸手一碰就碎,化為泡影飄向遠方。
那時候還近在身旁,如今他們各自天各一方,陰陽兩隔,遠去的親人們,你們都要保重安好。
宛宛沉浸回憶中懷念萬分,不知不覺眼角劃下兩行清淚。
她轉身重新回到病床旁,床上的賀铖南依舊睡得很沉,面容平靜而冷峻,即使在睡夢中一雙劍眉也微微撇着。
宛宛那一瞬間仿佛着了魔,鬼使神差一般湊到賀铖南身旁,顫抖着身體俯了下去,眼含熱淚地在他涼薄的唇邊輕輕印下一個薄如蟬翼的吻。
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她耳朵裏什麽都聽不見,只有自己咕咚咕咚打鼓一樣瘋狂跳動的心跳。
宛宛手腳虛空得厲害,身體沒有重心就快站立不穩,卻還是執着地吻在那裏,保持着一個艱難俯身的姿勢,感受二哥微涼的體溫,停留許久才舍得起身。
直到完全站直,她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模糊的視線裏還是賀铖南熟睡沉靜的面容,她用力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多少人阖家團圓幸福美滿的日子裏,宛宛卻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至親,僅剩唯一的牽挂如今還沉沉躺在她面前,第二天将要踏進手術室,将生命交由上帝莊嚴審判,也許一個稍有不慎就會至此消逝。
明天過後将會發生什麽,他們都不得而知。
宛宛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虔誠莊重地在心底許願,祈盼二哥手術順利,平安無事。
“新年快樂,二哥。”
她輕聲說着,拉滅了屋子裏昏暗的燈,到另外一張床上躺下閉眼睡覺。
這是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新年,沒有旁人,只有他們彼此,可明明這樣歡慶的節日,宛宛卻心悸慌張到難以入睡。她輾轉反側,無數次扭頭去看隔得不遠處旁邊病床上躺着的賀铖南,看他鋒利的側臉,直挺的鼻梁還有烏黑的眼睫。
這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和二哥過的第一個新年,會在未來很多個沒有他的歲月裏,成為支撐她繼續前行下去的動力和寄托,每每想起,都讓人肝腸寸斷。
賀铖南第二日早上八點進的手術室。
等候室裏來來往往了很多人,殷詩雅,賀星晚,還有殷龍亦的父母,大人們在一旁擔憂交流,賀星晚走過來找宛宛說話,看她滿眼血絲一臉疲态,心疼地說:“宛宛,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啊?”
宛宛搖搖頭:“沒事。”
“你要不回去休息一會兒吧,二哥出來我給你打電話。”
宛宛嘆口氣:“不了,我想在這裏等着。”
不親眼看到二哥出來,她心裏總是懸着不踏實。
賀星晚勸不動她,只能無奈作罷,出了房間,沒多久給宛宛帶了一份早餐回來盯着她吃。
宛宛一邊喝粥一邊聽見有人說殷爺爺跟賀星晚的大哥賀齊琛正在路上就快到了。
她一愣,想起殷龍亦,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嘴裏的白粥味同嚼蠟,毫無香味。
吃完早飯宛宛起身出門扔餐盒,回來時在門口正好撞上殷詩雅。中年婦人保養得極好,一身的珠光寶翠,氣質雍榮華貴,即便已經年過半百,一張飽經風霜的優雅臉孔也看不出來多少皺紋,反倒別有一番歲月沉澱的風韻十足。她的容貌其實和賀铖南沒有多大相像,但清冷文雅的氣質的卻是如出一轍。
殷詩雅看見宛宛微微一怔,繼而對她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你就是宛宛吧?”
宛宛木讷地應着:“是,阿姨好。”
二人第一次見面,殷詩雅很早就知道賀铖南收留宛宛的事,只當面前這個小姑娘是賀铖南在平城養病時認識的關系不錯的妹妹,她也聽說了宛宛之前突逢親人離世成為孤兒的事,心裏對她多了幾分同情憐憫,也大概明白了賀铖南會将她帶在身邊的原因。
“好孩子,星晚和我說了你的事,铖南既然收留了你,以後我們就都是一家人,有空回景園吃飯,不要太拘束。”
沒有想象中的蔑視輕言,殷詩雅的态度語氣出乎意料地溫和親切,倒是讓宛宛受寵若驚了:“好……好的……謝謝阿姨。”
因為方彤曾經對宛宛說過不好的話,導致她內心對殷詩雅一直有些不知名的懼怕,現在這樣面對面聊天,對方還那麽溫言軟語的好相處,她終于相信了二哥以前對她說的話,他媽媽确實從來沒有對她有過任何不滿和抱怨。
原來一切真的不過是方彤在從中作梗罷了。
中午時殷詩雅大兒子賀齊琛接了殷爺爺終于趕到,那時賀铖南手術室的燈依舊沒有熄,宛宛時隔半年再次見到殷爺爺,不知道該怎麽去面對,在平城時最後那段混亂艱難的日子仿佛又浮現眼前,她不動聲色往無人在意的角落裏挪了挪,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人群有些躁動,腳步聲密密麻麻,不是很大的空間裏又湧入了一些人,宛宛聽見有人說文家人來了,心裏頓時明白這是和二哥定下婚約的那家人。
她仔細看了看,并沒有發現殷龍亦的身影,一時間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落,高興的是他們不用在這種複雜的場面下尴尬地重逢會面,失落的是也許以後就真的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這時宛宛看見前面不遠處的人群裏,殷詩雅拉起了一個高高瘦瘦模樣清麗的女孩子的手,滿眼慈愛地在和她說着什麽,繼而有些動容地抹了抹眼角,似乎有淚花在閃。
賀星晚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人群來到了宛宛身邊,拉過擋板将嘈雜的聲音隔絕開來,輕輕和宛宛說:“這個姐姐叫文迪,是和二哥訂婚的人。”
她這樣說,宛宛的臉色變得煞白,大腦空白了很久,才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嗯……哦。”
也許是她以後要叫一聲二嫂的人。
宛宛忽然覺得頭很暈,一陣天旋地轉,渾身無力發抖。
賀星晚表情也有些悲傷,她過去抱住宛宛的肩膀,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宛宛,我知道你是喜歡二哥,你別太難過,事情總歸沒有到最後一步。”
宛宛的眼淚落在賀星晚肩頭的衣服上,她被鋪天蓋地的憂傷緊緊包圍,心肺裏的空氣不夠呼吸,已經無暇去顧及賀星晚是如何得知她喜歡二哥這件事,只是在這種無助窒息的時候,絕望地抱住賀星晚,猶如落水的人徒勞地抓住那根無用稻草。
“只要二哥平安,我沒有別的祈求了。”宛宛聽見自己抖得破碎的語調,倘若她注定只有一個心願可以實現,她不要自己幸福,她只求二哥平安。
賀星晚用力點頭:“會的宛宛,一定會的。”
賀铖南下午三點多出的手術室,聽到主治醫生宣布手術成功後,宛宛一直緊繃的心弦才終于落了個安穩,她急切地想去看看二哥,然而護士推着病床很快将二哥轉移到重症監護,稱重大手術後病人需要半個月觀察期靜養,除特殊情況外最好不要探視。
宛宛一路跟着護士的腳步眼看着二哥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前方都是二哥的親人家屬團團圍着,她一個外來人在這種時候越發顯得格外突兀。
但是也足夠了,她落寞的同時又在想,二哥手術成功了,恢複好以後就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可以過任何他想過的生活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宛宛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一夜沒睡的身體此刻能量透支殆盡,仿佛一分一秒也再堅持不下去,她和賀星晚說了一聲,獨自一人下樓打車回了公寓。
公寓裏冷冷清清,已經許久沒有過家的溫暖。宛宛很希望還能和二哥在這裏一起生活,即使他們本不同路,即使他已經是別人名義上的未婚夫,可她內心還是有些奢求地想,拜托拜托,就算一輩子只是他妹妹又如何,只要還能留在他身邊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可宛宛的心願沒有再應驗,她好像已經花光了所有提前預支的運氣一樣,這一回上天沒有再保佑她得償所願。
在賀铖南心髒移植術後的第十二天,在宛宛滿心期待再過幾天就可以看到他的時候,突然傳來了賀铖南執意要離開醫院出國修養的消息。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出國,也沒有人勸得了他,最後連殷詩雅都沒能跟着他一起上飛機,他偏執堅決,堅持要一個人出國,随行的只有兩名醫護人員。
宛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耳朵裏亂糟糟的,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麽,但她一時間沒有辦法去思考這是什麽意思,腳底發軟,她沒法再站穩撲通一下跌在了地上。
“二哥情況不太好,術後免疫力下降有嚴重的排異現象,其實國內的醫療水平也能解決,但是他醒來後知道這件事第一句話就是他要出國,根本沒人說服得了他,我媽不答應,說你這個樣子我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去國外,可是最後……外公說,讓他去吧,如果這是他想走的路……我媽哭得很厲害,最後也沒辦法只能妥協了……”
宛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連手機都握不住,手指哆嗦了半天才從地上撿回手機:“星晚,星晚……二哥有沒有……有沒有讓你跟我說些什麽……”
二哥,二哥,你就這麽離開了,你走之前有沒有一絲一毫,想到過我?
賀星晚聲音梗塞:“我不知道宛宛……我根本沒機會見二哥,這些都是我大哥和我說的……”
宛宛氣血攻心,加上多日以來的憂心思慮寝食難安,一口氣沒提上來,直直眼前發黑暈了過去。
那一年正月,剛做完手術身體還未完全康複的賀铖南未留下只言片語,孤身一人離開了國內。次日宛宛的銀行卡賬戶上多出了一筆天文數字,她盯着那串數字後跟着越來越長的零,似乎預示了她和二哥越來越遠的距離。
突如其來的一切打得宛宛措手不及,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銀行大廳,一時間只覺得身旁的一切事物不斷倒退,都在飛快地離她而去。
她渾身冰涼,胃裏翻騰湧動得厲害,狠狠吐了幾次以後犯了低血糖不得不到醫院打吊瓶。
仍舊寒冷的冬日,宛宛一個人裹着棉服,坐在人潮擁擠的醫院走廊,左手打着點滴,手背上的皮膚一片青白,周圍喧嚣吵鬧得不行,她卻腦袋歪在座椅靠背上,沉沉睡着了。
夢裏看到了多日不見的賀铖南,二哥臉色不似從前的溫柔,陰冷暗沉地問她究竟還要纏着他多久,他真的早就受夠她了。
他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半分情意也不再留,步子邁得又快又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離,讓宛宛再也看不到他。
宛宛咬着嘴唇一邊哭一邊拼命地追着二哥,前方的道路卻突然變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望無垠的黑,她根本看不清腳下的路,不期然掉進了萬丈深淵。
掙紮無果,宛宛一下子從噩夢中愕然驚醒,額頭上冷汗直流,吊瓶已經空盡,手背上的吊針開始回血,她感到生冷的疼,一點點刺痛她的身體和內心。
光怪陸離的夢境漸漸和殘忍的現實重疊,賀铖南不在她身邊,往後的很多年也都沒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