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賀铖南偏過臉去,很久沒再看一眼宛宛。
宛宛心中悲涼,也沒再說一句話。
她有一種感覺,大概她會得償所願的,二哥終有一日會平安無事,也會得到幸福快樂。
而她的代價則是失去二哥。
未免太過沉重。
……
早秋,空氣裏已經慢慢有了蔓延的冷意,宛宛自小就格外怕冷,早早就在校服外套裏加了一件毛衣。
下過晚自習,食堂今晚的宵夜有荷包蛋,她有點嘴饞地去買了一個,吃完又覺得膩,一路眉頭皺得很緊不太舒服的模樣走回宿舍,後悔又多花了兩塊錢。
宿舍裏其他舍友也都陸陸續續回來了,一番洗漱收拾的動靜過後,宿舍長拉滅了燈。
漆黑的宿舍裏,宛宛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十二點了。
她已經有快一個月沒給二哥打過電話了,這期間賀铖南也從未主動聯系過她,只是每個周數目不小的生活費會定時打到她的銀行卡上。
但她都沒動過卡裏一分錢,在學校裏也基本沒什麽開支,再省吃儉用一點,生活費基本自己都能扛。
賀星晚倒是時不時在學校裏碰見宛宛會親昵地跟她打招呼,和她一起手挽手去食堂吃飯。
宛宛從不率先開口問二哥現在怎麽樣了,賀星晚也很識趣地從不主動提起,她們心照不宣地逃避着這個話題。
再後來又逐漸入了冬,教室的窗戶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霧,有同學用手指在上面劃了喜歡人的名字,但是随着水汽慢慢蒸發,字跡也模糊不清無法辨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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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就有人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論窗戶上的名字是誰的,又會是誰寫的,然而說來說去最後大概也都是沒有結果的,青春裏的那些懵懂又大膽的小心思,沒有任何人能說清楚。
日複一日,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宛宛就這樣水波不驚地上學,生活,重複着每一天相同的事情。
她仍舊是班上最大的透明人,不說話就沒有人會記住她,仍舊喜歡沉默,寡言少語,身邊朋友少得可憐,也不與別人拉幫結派。她對很多事物不以為意,也提不起興趣,因為心裏很明白她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一點一點,慢慢朝着那個目标在緩慢地走。
時間總是在轉的,只要熬過去就好了,宛宛這麽想。
這一年的冬天很快來臨,時間長了腳一樣跑得這樣快,令人反應不及,也無所适從。
沒過多久元旦節九中舉辦歌舞表演活動,為學生們煩悶的學習生活帶來些許趣味。
賀星晚作為壓軸表演嘉賓,一曲輕盈躍然的芭蕾舞優雅迷人,她化着精致的妝容,腳尖踮起随着柔美的音樂翩然而起,在變幻莫離的光線映照下如同蝴蝶一般美麗綻放,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是無比的賞心悅目。
宛宛原本對這些集體活動不感任何興趣,可因為賀星晚也有參與,她早早地就趕到了表演大堂裏搶最佳觀賞座位,待一曲舞閉,賀星晚奪得滿堂喝彩,尖叫聲鼓掌聲交織混亂,此起彼伏,空氣裏的寒冷因素也被這股熱情盡數沖破。
宛宛的雙手用力拍得通紅,幾乎沒法控制喉嚨裏高分貝的喊叫,聲嘶力竭為賀星晚吶喊加油,她激動的行為一反常态,惹得坐在她身旁的其他同學都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臺上的賀星晚這時提着裙子輕輕一彎腰,随着結尾音樂的流淌深鞠一躬結束了表演。
賀星晚下臺,飛快到後臺卸妝換衣服。宛宛不動聲色離開前排座位往後人少的地方走,表演結束了,可學校領導還要繼續演講,看樣子活動還要進行一會兒,她跟賀星晚約好了一起去食堂吃宵夜。
舞臺燈光打得很亮,所以大堂裏的燈幾乎都關了,只留下幾盞昏暗的照着走廊過道。宛宛低頭順着路走,她打算就到樓梯口去等賀星晚。
某個瞬間突然有什麽東西從眼底飛速滑了過去,像是一塊衣角。宛宛幾乎是憑着本能往那個方向擡起了頭,心髒沒來由地一陣撲通劇烈跳動。
周遭嘈雜聲沸反盈天,幾乎要掀翻大堂的屋頂,壓抑于學習許久好不容易得到娛樂放松的學生們解放天性,即便有學校領導還站在舞臺上,四周的吵鬧說話聲也依舊不絕于耳。
這樣的環境裏,賀铖南一襲深黑大衣,冷得不近人情。他安靜伫立在大堂後排無人的角落裏,視線不知看向何方,旁邊不遠處只有一顆暗得不行的應急通道綠燈在幽幽閃着光,他冷洌的臉龐也被照得綠瑩瑩,幻覺一般映入宛宛的眼簾。
是錯覺嗎?她呼吸不自覺加重了一些。
不是,就是活生生的賀铖南,是二哥。
可二哥他又怎麽會來學校?他明明一向最讨厭這樣喧鬧的地方,這裏環境又不好,會不會影響到他?還有手術呢?婚約呢?都處理好了嗎?……一時間許多過往的東西電影似的一幕一幕飄過眼前,讓她失神迷茫。
宛宛的腳步忽然頓在原地,盯着賀铖南的方向眼神呆滞,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往前還是往後。
她還在愣神的功夫,賀铖南很早就看到了她,大堂裏雖然人多聚在一起氣溫不低,但始終沒有空調,耐不住冬日的嚴寒,賀铖南很輕地咳嗽了一下。
宛宛回過神來,眼睛有些熱,忍不住濕潤了:“二哥。”
好在光線太暗,根本看不清她有沒有落淚,也能為她快要跳出胸口的那些心思做點掩護。
下一刻,宛宛擡腳撲了過去,她能控制好力度,卻沒法控制感情,大腦其實都還沒反應過來,卻已經下意識就伸手抱住了賀铖南的後腰。
他人高,她只到他胸口一點的位置,腦袋埋在那裏輕微顫抖,手指揪住他的衣服面料使勁攥緊,不肯松手。
冬天衣服穿得厚,宛宛身上捂得很暖和,熱源接連不斷傳來,賀铖南輕嘆一聲,也伸過手攬住了她的脊背。
他們誰都說不清這個擁抱的原因和意義,只是那一瞬間情感戰勝了理智,大腦最原始也最沖動的想法傳遍全身,身體也緊跟照着這麽做了。
周圍太吵太鬧,都快蓋過了擴音器裏發出來的校領導演講聲,宛宛跟賀铖南之間卻存着一份如此難能可貴的寧靜溫情,盡管只有短短不到一分鐘,也足夠彌足留念。
“二哥,你怎麽來了。”
“我想來看看你,宛宛。”賀铖南還在咳嗽,不間斷地,“我馬上就走。”
他松開雙手,把宛宛按正在自己跟前,眸色很深,沉沉盯着她看,眼睛眨也不眨,似乎要把她臉上的每一寸表情都看個仔細。
她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眼神,內心被二哥突然出現的驚喜和激動填滿了,聽到他這麽說疑惑地問:“二哥,星晚還在後臺,你這麽快就要走,不等她跟她說說話嗎?”
二哥像是真的只是為了來看她一眼,現在人見到了也就目的達成了,堅定地點頭道:“對,我要走了宛宛,你照顧好自己。”
如果宛宛仔細留意,就會發現賀铖南的嗓音是不同尋常的沙啞,面色也白得駭人。
可大堂裏實在太暗了,她連二哥的臉都沒看清楚,聽到他說馬上要走,一陣失落地低下腦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異常。
“那你路上小心,二哥。”
直到賀铖南離開大堂走出去很久,宛宛都還像沉浸在剛才的見面中沒緩過來。賀星晚沒在樓梯口等到她,又返了回來,在二哥離開的位置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宛宛。
“你怎麽了宛宛?”賀星晚擔憂問。
宛宛看見賀星晚,擡頭說:“沒事,剛剛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
賀星晚松了口氣,還以為她出什麽事了:“你下次可小心點啊,這地方黑燈瞎火的,保不準有不長眼睛的到處亂竄。”
舞臺上的演講還在繼續,沒有人注意到最後排角落裏的她們。
“走吧,吃飯去,餓死我了。”賀星晚拉起宛宛的胳膊。
賀星晚很愛吃東西,尤其是零食,背包課桌裏總是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零食小吃,每次來見宛宛也都是大包小包提着來的。都說跳舞的人不敢多吃害怕長胖,賀星晚卻像個另類,一定要吃得很飽跳舞才有力氣,跳舞消耗能量多,她又總是餓得快,一天三頓加夜宵,少吃一餐都是不行的。
活動還沒有正式散場,中途跑掉的學生不止她們,食堂裏三三兩兩的有人在窗口買飯,賀星晚端了一碗米線回來,問宛宛想吃什麽,宛宛最後只拿了一個烤餅。
這個烤餅比上回的荷包蛋好吃一些,宛宛一邊啃餅一邊心想貴一塊錢總有它的道理在。
賀星晚咕嚕咕嚕嗦完米線,看宛宛很心不在焉,啃餅到最後牙齒都快啃上自己手指了連忙出聲喊住她:“宛宛,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啊?”
宛宛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賀星晚二哥剛剛來過的事,可之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時間又短,而二哥的出現根本不合時宜,連她都在疑心究竟是不是幻覺,也不知道怎麽跟賀星晚提。
“沒有了,就是在想,二哥最近怎麽樣了。”宛宛平靜地說。
賀星晚的神情變了一些,又想起不久前的那些事兒,沉默一會兒,說:“你別擔心了宛宛,二哥不會有事的,我媽……我媽會替他把握分寸的。”
言外之意就是說,婚約是一定會定下的,殷詩雅不為別的,只考慮賀铖南的身體,別說只是個婚約,就算是再多要求也會毫不猶豫點頭答應。
宛宛喃喃念着:“你說二哥為什麽不肯答應呢……”
賀星晚聽了無奈地笑笑:“二哥的心思我們哪兒猜得透啊,再說了,如果換成是我,可能也不會答應吧。人生是自己的呀,該怎麽活應該也是自己決定,有了婚約,就說明有了需要承擔和負責的東西,你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如果……如果我是二哥,我可能也會寧願就這麽活着,也不想背負這麽多事情。”
因為活着太過痛苦,所以死亡反倒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你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突然死去,在這樣的日子裏成天提心吊膽,後來有一天釋懷了也想明白了,生老病死其實都是人生常态,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定奪。
無牽無挂地等待最後結局到來,該怎麽活就怎麽活,如果實在活不下去那也只能算命該如此,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賀星晚曾經親眼見到過二哥被病痛折磨到崩潰絕望尋死的畫面,那還是她年幼的時候,賀铖南也是個人,面冷心熱,也會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卻因為疾病剝奪了他所有可以正常表達的權利,他很早之前就感受不到生命的意義,毅然決然選擇過輕生。
但最後他還是被救了回來,也許是命不該絕,又也許是老天爺還要再折磨他一些時間,所以他又繼續麻木無感地活到了現在。
賀星晚是賀铖南的親妹妹,血濃于水的親情,二哥能夠流露出來的悲傷情緒她都能比外人更加真切強烈地體會到,所以她更能共情理解二哥,知道他的不易。無論如何她也都會尊重二哥的一切決定,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生離死別的那一刻,她也能堅強地忍住眼淚。
宛宛最終沒有告訴賀星晚今天二哥來過的事情,她決定把這當成一個迷離莫測的秘密,封存在心裏。
……
賀铖南在Y國的那場修複手術保住了他一時的命,卻保不住他這一世的健康。他提前感知到了自己的不适,卻還要瞞過殷詩雅和方彤強撐着要去學校見宛宛一面,他聽賀星晚說過剛好這天學校有活動,大門會對外開放。
大概人在将要走到頭的時候都是有預感的,賀铖南隐約又清晰地覺得這也許會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宛宛了。胸口處不斷傳來的刺痛激得他臉頰發白,呼吸不穩,窒息的感覺将他緊緊包裹,頭腦昏沉,難耐萬分間只覺得無數把從他一出生就種在他身體裏的尖刀已經成形,忍不住要從體內鑽出來,将他四分五裂。他最終堅持不住,暈倒在了回景園別墅的車上。
那是宛宛跟賀铖南認識的第四年,毫無征兆心髒病突發生命垂危的他命懸一線地進了搶救室,在十幾名醫生的力挽狂瀾下萬分兇險地救回來了微小的生命體征。
搶救過來的賀铖南躺在二十四小時重症監護室裏昏迷沉睡,全無意識地被方彤握住手指,在訂婚協議書上寫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拿到協議書的殷詩雅卻并沒有多麽的開心,她的兒子又一次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回來,賀铖南病弱的身體又能禁得起多少次這樣驚心動魄的病發,他每一次的驚險搶救,醫院下達的每一張病危通知,都像一把刀橫在她的脖子上,而那根挂着刀的細線說不清楚什麽時候就會猛地斷掉。
她想,不能再猶豫了,也不能再給賀铖南任性的機會,哪怕會因此被兒子記恨,她也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通知療養院,準備賀铖南的心髒移植手術。”話音落下,殷詩雅長久地吐出一口氣,眼珠渾然無神地轉了轉,仿佛這句輕飄飄的話用盡了她全身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