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殷龍亦提前在腦子裏想了很多話,包括該用怎樣的語氣來和宛宛說,怎麽準确清楚表達意思。他的腹稿打得堪稱完美,可真到了要親自和她說的這一刻,他又突然難以啓齒,磕磕巴巴了起來。
“宛宛,爺爺讓我問你願不願意去……去鎮上的福利院生活,可以解決你以後上學和生活的費用,他們那邊的人聯系過爺爺好幾次了……”
這些本該是爺爺交代他早點就要問的事情,但殷龍亦起先一直害怕在這個節骨眼上會影響到宛宛的考試發揮,硬生生憋到了現在才來找她說。
宛宛聽完表情很淡定,出乎意料地平靜,只是問:“想去哪裏上學都可以嗎?”
殷龍亦一愣,想起爺爺和他說過的話,回答着:“不是,是就在鎮上讀高中,期間你的生活費和學費福利院會全部負責。等你上大學也會替你申請補助。”
表面看起來,這似乎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宛宛從喉嚨裏呼出一口氣,眼睛閉上又睜開,眼神很空洞:“我有選擇的權利嗎?”
她像是在反問殷龍亦,可那麽小的聲音,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
殷龍亦看她這樣沒有活力的樣子心裏也很難過:“宛宛,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可以……”
“如果我不願意的話,你又要怎麽辦呢?”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宛宛就像已經洞察他內心世界一樣打斷了他的話,“我要是不願意,你就拿你的錢給我交學費,給我當生活費嗎?一直到我上完高中,再上完大學嗎?”
殷龍亦梗住,面對這樣直接的诘問,突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宛宛閉了閉眼,肩膀微微顫抖着:“殷龍亦,我已經沒有了親人,你別讓我再丢了自尊。”
聞言,殷龍亦如同遭雷擊一樣周身僵硬,立在原地。
他以為在她內心,自己無論如何也可以成為一個依靠,卻原來只是一個會讓她感到不堪的存在。
宛宛眼皮發酸,又不由自主想流眼淚,被她竭力逼退回去:“殷龍亦,麻煩你幫我告訴殷爺爺,我願意去福利院生活,很感謝他這些年來對我和我媽的幫助,以後的日子我會一個人照顧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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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話就像無形之中在和殷龍亦撇清關系一樣,他揚了揚下巴,放空的視線看向別處:“宛宛,你為什麽總是不能試着信任我一回……”
他倔強地将臉扭向一邊,不讓宛宛看見他眼眶裏含着即将掉落的眼淚。那是打小嬌生慣養心高氣傲的小少年第一次直抒胸臆想要去挽留一個自己喜歡的人。
宛宛聲音很輕:“我欠你的太多了,還有欠殷家的,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殷龍亦,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從前也只是命運使然,讓他們就這樣碰上了,可也只是碰上而已。
結果就是不會再有結果。
如果一開始不認識就好了,宛宛心想,他們其實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機緣巧合誤打誤撞地走到一塊兒了,分別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幸好她還能看清這個事實。
殷龍亦無聲地苦澀一笑:“好,好……”
“宛宛,你要過得好。”
他留下這句話,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時間忘了等我,也是我太想和你走。
門板被用力甩得很響,宛宛的耳朵有些發懵。
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将近兩個月的假期,她打算帶上行李去縣城找找有沒有招零時工的工作,只要提供吃住,等到開學她也能攢下不少錢,然後再回平城。
以後的路真的就是要自己一個人走了。
所幸也不會走出去很遠,還是在平城這個老地方,她不用體會那種去到一個陌生城市人生地不熟的感覺。
宛宛把背包拉鏈拉好,放到桌子上。茶幾底下安靜躺着她的手機,她神思恍惚了很久,還是沒忍住把手機拿了起來。
她突然預感到也許從這以後再也見不到賀铖南了,沒能面對面地告別一次太遺憾,還好她還能發個信息,盡管屏幕對面的那個人根本不會再理會她。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打了一行字,選擇收信人,點擊發送。
——二哥,我要走了,希望我們永遠都有從頭再來的勇氣。
她想說的話太多了,幾十個字說不清楚,幾千個字也未必能講明白,到最後,也只有這短短一句能夠簡單概括。
宛宛最後一個心願,是賀铖南身體健康,是如果有可能,自己還能和他再見一面。
……
又經過一段時間修養,賀铖南已經可以下床走動,氣色稍微好了一些。不過他也走不出去多遠,最多只是能到醫院樓下的噴泉花園,靜靜停留駐足觀賞一會兒,方彤就會将輪椅推過來帶他重新回病房。
這次手術為他争取了配對心源的時間,但具體是多久,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面對殷詩雅的詢問,所有醫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賀铖南待不習慣異國他鄉,人才剛能下地沒兩天,就和殷詩雅說想回雲市了。其實他的身體狀況并不适合長途航班,但他性子倔,沒人勸得了,殷詩雅和主治醫生商量過後,為預防突發情況,帶上幾位核心醫師以及緊急醫療設備一起上了飛機。
落地雲市,賀铖南的神情帶着些微不可見的欣喜,但又轉瞬即逝,很難被人察覺。
殷詩雅此番帶他出國手術,培訓機構的工作落下了很多,現在人一回來就馬不停蹄趕回工作室開始忙碌。
賀铖南住在景園的別墅,身邊随時跟着方彤,依舊定期去城北療養院檢查身體。
一切都好像和從前一樣,沒有變似的。
直到六月中旬的有一天,賀铖南收到了許久不曾跟他再有過聯系的宛宛的信息。
他沒想到她還會再給他發信息,他之前那次手術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月有餘,期間沒有力氣接觸任何電子設備。後來精神好了一些終于可以自由活動了,他心懷愧疚,又沒有勇氣再回複她了。
其實就這樣也挺好的,賀铖南視死如歸地想,他原本也就是個病秧子,存在世上的意義不過在于折磨家人,折磨自己。
宛宛只要自己平安就好,她以後還能走出去很遠,他千萬做不得那個拖累她的人。
可收到那條信息的時候,賀铖南還是沒有辦法視若無睹。那其實只是看似一句簡單的分別的話,他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意味。再三斟酌,支開方彤,他撥通了殷龍亦的電話。
“二哥?你身體好些了嗎?你回來了嗎?”殷龍亦接近半年沒有賀铖南的半點消息,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也是格外驚喜激動。
兩人簡短的寒暄,賀铖南和殷龍亦簡要敘述了自己在Y國接受手術,勉強又撿回一條命的經歷,如今人已經回國修養。
“宛宛……她最近怎麽樣?你們已經考完試了吧?”兜兜繞繞,賀铖南還是只想從殷龍亦這裏探聽關于她的事情。
電話那頭卻突然沉默下來,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嘆氣道:“二哥,宛宛她媽媽突發腦梗去世了。爺爺打算要把她送去福利院。”
賀铖南拿着手機的手指微一用力,指節突然變白。他瞳孔緊縮:“那她現在在哪兒?”
殷龍亦說:“還在她家裏。但她應該快走了吧,我看她一直在收拾行李。我和她說可以不用去福利院,我的錢拿給她用,可是宛宛她……唉……”
後面的話都不用聽,賀铖南也能想象到宛宛固執地仰着脖子,回絕殷龍亦的堅毅表情。
她一直是一個內心堅強又獨立的姑娘。
——二哥,我要走了。
你準備去哪裏?
賀铖南挂斷電話,白皙的面龐漸漸染上愁色。露天陽臺上挂着一輪圓圓的太陽,這天日光很是暖和,他用手指用力揉了揉眉心,□□的五官越發清晰明了。
不多時他已在心底做出一個決定,調控着輪椅緩慢走出陽臺,繞開客房裏正在睡午覺的方彤,無聲無息到了景園正廳大門口。
門口随時有看護守着的,見到賀家這位二少自個兒轉着輪椅就出來了紛紛迎過去問是怎麽了。
賀铖南捂嘴輕咳一聲,說來個人去車庫開張車出來,我要出去一下。
他其實說話的聲音口氣都很淡,但神情儀态卻都像極了常居高位的殷詩雅一般不怒自威,周身透着不容抗拒的氣息,教人置喙不得。
一旁有個機靈的看護很快應了一聲,忙不疊說着二少您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去開。
賀铖南兩條胳膊平緩地搭在輪椅扶手上,線條鋒利的下巴擡起了一個弧度,眼睛微微眯着直視前方。
可他又好像什麽都沒在看,很快又漫不經心挪開了視線,坐得筆直又平穩。
那是一個很習慣了被人恭敬對待的姿勢。
從雲市到平城,輾轉幾次交通,賀铖南在夜裏臨近九點時抵達了平城鎮子。
他上一次來這裏已經是三年前的事,看着視線裏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低矮建築,感慨時間原來真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宛宛的家在那條巷子深處的二樓,巷子狹窄,汽車開不進去,賀铖南吩咐司機把車停在路口,自己下車徒步走了進去。
巷子兩旁點着昏暗的路燈,這些年巷子沒怎麽翻修過,仍舊透着一股濃重的老舊味道。循着記憶,他朝樓上走去。
入了夜的平城總是免不了稍顯清冷,賀铖南來時穿了薄款的沖鋒外套,在這涼風習習的空氣裏竟也沒忍住輕打了幾個寒顫。
他擡手扣響了門。
屋子裏遲遲沒有傳來動靜。
他繼續輕聲敲着,同時開了口,低聲喊着:“宛宛?你在嗎?”
下一瞬,賀铖南清晰地聽見了門後面傳來撲通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掉落在地。
“宛宛,是我,賀铖南,你開門。”他沉沉地開口。
屋子裏,和他一門之隔的宛宛,忽然死死捂住嘴蹲了下去,豆大的眼淚争先恐後從眼睛裏跳了出來。
等到門被打開,賀铖南擡腳走進去,就看見宛宛肩膀發抖地抱着自己的膝蓋蹲坐在地小聲啜泣,身旁放在一根像磨餃子皮的木棒。
她大概是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吓到了,以為門外是不認識的人,所以到廚房拿了那根木棒。高度緊繃的神經在聽見賀铖南熟悉聲音的那一刻瞬間陡然松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賀铖南單膝蹲下,攬過宛宛瘦弱的肩膀往自己懷裏帶,心疼嘆息道:“對不起宛宛,是我來晚了。”
她滿臉都是淚,情緒波動起來徹底崩不住,在他懷裏放聲痛哭。
與他斷聯的委屈心酸,失去至親的痛苦感受,面對未來的無措茫然,通通在此時湧上了心頭。宛宛原以為她的眼淚早已流幹殆盡,卻還是在這時候洶湧襲來。
二哥,二哥?我真的快堅持不下去了。
她的腦袋埋在賀铖南肩頭,眼淚浸濕他的衣服。她哭得那麽狠,像要把命都交代在他身上。
賀铖南手臂收緊,用力把宛宛箍在懷中,他們抵死朝對方身上貼近,肆意的哭聲做了背景樂,兩個人抱得這樣緊,恍惚間他有一種她是從他身體裏生長出來的錯覺。
“不哭了宛宛,二哥來了,都沒事了。”
他們這回将近半年沒再見,彼此的聲音氣息卻依舊那麽熟悉。宛宛的鼻尖嗅到賀铖南身上的清木檀香味,積攢許久的委屈突然沖破閘門,頓時間鋪天蓋地。
她一邊嗚咽一邊低聲開口,破碎的語調飽含着無盡的痛苦和煎熬:“二哥……我再也……沒有親人了……我沒有了……”
為什麽你讓我喊你二哥,可是你也一下子就不理我了。
賀铖南低低嘆息,他擁住宛宛的肩膀,在她耳畔心疼地說:“你還有我,宛宛,你記得,我永遠是你二哥。”
寂靜空曠的屋子裏,他們雙雙伸出了手,緊緊抱住對方。
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無關風月,唯有被悲傷和絕望包圍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