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宛宛很小的時候總是問媽媽她為什麽沒有爸爸,班上的所有同學都有爸爸。
她媽并不會回避這個問題,而是輕嘆一口氣對她說:“你有爸爸的,只是你爸爸提前一步去了一個離我們都很遠的地方而已。”
“那個地方是哪裏?”年幼的宛宛無法理解。
她媽認真回答說:“那是我們所有人最後都會去的地方。”
宛宛聽得似懂非懂。
後來再長大一些,她知道了生老病死,知道她爸爸去的那個地方叫天堂,也知道了最後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會消失。
她也就不再問了。
然後宛宛就心想,她一定要更加對她媽媽好,努力讀書,以後讓她媽過上好日子。
因為她只有她媽媽一個親人了。
可沒有機會了。
她媽媽就那麽突然地,也離開了,去了那個所有人最後都會去的地方。
也許終于能與她的爸爸相遇。
……
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宛宛再看見她媽媽,是在醫院冰冷的停屍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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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白熾燈刺得她眼眶生疼,她腳步虛浮,顫顫巍巍伸手揭開那層薄薄的白布,她媽蒼白毫無生氣的臉出現在眼前。
眉眼鼻唇,分明都是她媽的樣子,那麽熟悉,看着只是好像睡着了一般,被籠罩在白布之下的身軀瘦小,清晰的顯出人形。
宛宛渾身上下被凍住一般冰涼,她臉色白到吓人,喉嚨又幹又疼,甚至不能發出一個完整的音節。聲音嘶啞,滿眼血紅:“媽……媽……”
然而她媽再也不會回應她了。
殷龍亦站在宛宛身後,雙拳緊握,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醫生在和殷爺爺敘述整件事情的經過,向來樂呵呵對誰都無比和藹的老人在此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半晌同樣擡起了通紅的眼珠。
誰都想不到的,沒人能想到宛宛她媽媽會走得這麽突然,甚至沒有丁點預兆。
沒有任何人知道宛宛她媽媽一直有偏頭痛的毛病,知道她房間床頭櫃裏放着滿滿一盒阿咖酚散,知道她為了省錢不肯去醫院檢查,總是靠吃藥來暫時緩解頭痛。
宛宛哭得撕心裂肺,兩腿發軟跪倒在地。
殷龍亦擦掉眼淚,過去緊緊把她抱了起來:“宛宛……”
他嗓音很啞:“你別這樣……你要照顧好自己。”
宛宛被他擁在懷裏,那是她第一次發覺殷龍亦不知何時已經長得這樣高大,他的心跳那麽有力。
她這一天情緒大起大落,哭了那麽久幾乎耗盡全部體力,終于在殷龍亦懷裏抽泣着暈倒。
沒有辦法去接受這樣突如其來殘酷的現實,宛宛在睡夢中不肯醒來,緊跟着在醫院裏躺了兩天。
事情很快傳遍了整個平城,對于這對母女的遭遇,人們紛紛唏噓感慨。
母親是好母親,女兒是好女兒。
老天爺不是好老天爺。
宛宛再醒來後,眼神空虛,四肢無力,整個人脆弱到不堪一擊。
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很多時候仰頭盯着天花板能看上很久也不眨一下眼睛。
殷龍亦請了假沒去學校,留在醫院陪她。
班主任知道了這件事,特意來醫院看望宛宛,見她像大病過一場的死氣沉沉,也很是心疼惋惜。
“宛宛,你媽媽走了,可你還要走下去,你得振作起來。”
宛宛機器人一般,聽到別人說話連眼珠都不會轉了。
她年紀這樣小就造化弄人的失去了唯一的至親,這樣的打擊對她來說太過致命,太過毀滅。
沒有葬禮,屍體火化,殷爺爺出錢在墓園買了一塊墓地給宛宛媽媽,最後的最後,只剩下墓碑上她媽媽笑得溫婉恬靜的一張黑白照片。
是她媽媽曾經存在過世界的證明。
時間并沒有留給宛宛一絲一毫悲痛的機會,她根本還來不及從失去母親的痛苦裏回過神來喘口氣,就要被逼着迎接如約而至的六月,和即将到來的中考考試。
宛宛鼓起勇氣回了學校,經此一遭後她性情大變,沉默寡言,不再與任何人來往。即便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知道她意外喪母這件事,不少人想安慰她開導她,可看她總是帶着一身淡漠疏離的意味上學放學從來不和別人交流,也都悻悻地選擇了閉嘴。
本就在班上沒有什麽存在感的人,因為她的刻意逃避,這下更是如同透明人一樣隐形了。
殷龍亦坐在後排,時常用擔憂的目光緊盯着宛宛,可她又好像只是變得話少了一些,不再笑了一些,其他并沒有任何地方不對勁。
他未曾經歷過,也不知道失去親人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希望宛宛可以快點從打擊裏走出來,沒過幾天就快考試了,他希望她能如願考個好成績,然後能去雲市上高中。
以往兩人之間再多的矛盾和互不理解都在這時候煙消雲散,殷龍亦不再抱怨,也沒有任何所求,唯一的心願就是宛宛可以得償所願。
這幾天晚上下晚自習,他都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宛宛身後,護送她一路平安無事地到家,親眼看見她上樓,才又自己折身走回家裏。
殷家的保姆給殷龍亦做了宵夜等着他下課回來吃,殷爺爺也還在客廳裏兩只手放在面前拐杖上,靜靜矗立着。
他的面容很是嚴肅,帶着些微不可查的憂傷。
“爺爺。”殷龍亦喊了他一聲,放下書包,坐到沙發上去。
保姆在一旁說:“老爺子也坐一會兒吧,都站這麽久了。”
殷龍亦默不作聲,低頭扒自己碗裏的水晶蝦餃,很香,一口一個。
他直覺爺爺要和他說點什麽,而這些話很有可能不是他想聽的。
果然,沒過多久,殷爺爺在他身旁緩緩坐下,深深喊了一句:“小亦啊……”
“爺爺。”
殷爺爺問:“宛宛那孩子……她還好嗎?”
離宛宛媽下葬已經過去十多天了,期間宛宛很平靜地回學校上課,課間看書複習,放學回家,吃飯睡覺。除了眼神越來越暗淡,性子越來越冷,沒什麽奇怪的。
“不怎麽說話,人又瘦了一些。”殷龍亦想了想,仔細說,“也不和我說話了。”
他聽見殷爺爺輕嘆一口氣:“宛宛這孩子,就是太聽話懂事了,才會讓人這麽心疼。可惜啊,她大概再也不想進殷家大門一步了……”
殷龍亦不明白這爺爺說這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這麽說?”
保姆知道些內情,和殷龍亦說:“這孩子媽媽火化之前,跑來找過你爺爺,說能不能不火化,可人死火化這是鎮上的規矩啊,也沒人能不遵守,你爺爺也無能為力,只能在同意書上簽了字。”
宛宛尚未成年,即便是直接親屬也不具備簽署火化同意書的條件,她身邊唯一的大人也就是殷爺爺了,可殷爺爺最後在同意書上簽了字,她終于心如死灰,和殷爺爺道了謝,轉身漠然離開了。
她沒有辦法去指責任何人,她媽的墓地都是殷家好心出的錢,可她也做不到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殷爺爺也不怪宛宛,他知道她已經承受了太多本不該是這個年紀接受的東西,內心難免會有不理智的想法。可人死不能複生,他只是由衷希望宛宛能夠早點走出陰影,開始新的生活。
“小亦,有個事我要和你說一下。”殷爺爺鋪墊許久,終于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進入了正題。
殷龍亦一頓,先前那種打心底升起來的怪異感覺這時候又升了起來。
“宛宛她媽沒給她留下多少錢,她以後如果還要繼續讀書,是要花不少錢的。”殷爺爺語氣遲緩。
這句話聽得殷龍亦感覺很是別扭,他皺着眉頭:“什麽叫如果還要讀書?宛宛她肯定還要讀書的啊。”
“她年紀還小,又沒法打工掙錢。小亦,之前鎮上有家福利院聯系過我,說是願意收養宛宛這樣特殊情況的孩子,供她生活和讀書。那福利院我也去看過了,各方面條件都挺不錯的,我想,如果去那裏的話,總比宛宛一個人無依無靠的要好很多吧。”
殷龍亦腦袋發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福利院……?”
他也是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宛宛從小沒有爸爸,現在又失去了媽媽,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名孤兒。
福利院,不就是收養孤兒的地方嗎?
殷龍亦想到這裏,嘴裏的餃子瞬間變得難以下咽,他怔了怔,有些艱難地說:“爺爺,宛宛她現在已經很難過了,讓她去福利院生活的話,萬一她過得更不好了呢……”
殷爺爺的面色也有些不忍,但他還是說:“我知道你和宛宛丫頭關系好,但是小亦,目前對宛宛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們馬上就要中考了,到時候上了高中要交學費,你總不想看着宛宛因為沒有錢上學出去打工吧?”
“那我給她好了,”聽到這裏,殷龍亦止不住地嗓子發啞起來,“爺爺,我還存着有些錢的,我都不用,到時候宛宛要交學費我給她不就好了嗎?”
他以為這是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卻也只是站在一個不成熟的孩子立場去想事情而已,成年人的想法永遠比他通透、沉穩得多。
“這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你那麽了解宛宛,你覺得她會要你的錢嗎?”殷爺爺抓住重點,直白地反問這句話。
殷龍亦啞然,宛宛的性格他最了解,表面上看似什麽都不在意,實際內心自尊心很強,人又固執,已定的想法輕易不會更改,也很難被說服。
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那一步,宛宛不得不在接受他的幫助和自己辍學打工之間選一個方案,她也只會毫不猶豫選擇第二個。
在殷龍亦沉默的期間,殷爺爺又開口說:“你有機會去問問宛宛吧,看看那孩子願不願意去,如果她點頭的話,等考完試我再幫她安排。”
這是作為鄰居和朋友,殷爺爺最後能為宛宛做的事。
夜有些晚了,他起身離開客廳,上樓打算休息。
殷龍亦面前的那碗蝦餃仍舊散發着誘人的香味,可他卻如鲠在喉一般,再也吃不下去了。
偌大的殷家大院裏是死一般的沉寂。
……
考完最後一科走出考場,宛宛的腳步在學校大門口停留了一下。很和煦溫暖的日光暖洋洋的曬在頭頂,鎮上的微風中帶着一股淡淡的糖炒栗子香味。
恍如隔世。
這些天渾渾噩噩過來了以後,她只有這一個感覺。
宛宛走回家裏,終于有勇氣收拾起她媽媽的房間來,自從她媽走了以後,她很多天沒敢走進那個房間,靠這種自我欺騙的方式來麻痹神經。
她在床頭櫃裏發現了那一大盒頭痛粉,視線觸及的那一刻她心髒抽疼,她想起以前她媽總是滿臉笑意的臉,也許都是強忍疼痛擠出來的笑,卻從來沒有對她吐露過自己身體的任何不适,才讓她一直以來都有一種她媽媽身體很健康的錯覺。
宛宛背靠着櫃子坐在地上,晶瑩的淚無聲滑了出來,她仰頭望着天花板,前所未有的孤獨和不安包圍了她。
後來宛宛又在房間衣櫃夾層的一個推拉盒子裏,找到她媽媽不知道以前什麽時候給她存的一筆現金,很零散的錢,有大的百元鈔票,也有五塊一塊這樣的零錢。
很大一把,粗略地數了數,有上萬塊。
那些錢不知道經過多少人的手指最後才到了她媽手上,邊角泛着一圈黑,透着歲月滄桑的氣息。
宛宛打掃完每個角落,找來一把沉重的大鎖,把這間屋子牢牢鎖上,也許以後都不會再打開了。
她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肯相信她媽媽的離開,才有力氣對着虛空說一句:“媽,你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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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殷龍亦來找宛宛,她沉默地把他迎進門,卻也只是互相沉吟,相顧無言。
他們在這個時刻好像突然失去了交流的能力,任何言語都只顯得蒼白無力。從前在一塊兒無憂無慮玩耍的日子,那些飄散在時光裏的嬉笑歡聲,仿佛都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殷龍亦欲言又止,宛宛倒是第一個開口說:“殷龍亦,你有什麽事就直接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