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宛宛,我帶你去雲市,你跟着我,你別去福利院。”我舍不得。
賀铖南微低下頭,溫熱的吐息灑在宛宛臉上。
她哭到有些喘不過氣,嘴唇張合,模糊不清地哼了幾個字出來。
他更用力把她摟住,喉嚨沙啞:“我們去雲市,你和我在一起住,宛宛,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
得知賀铖南來了平城的消息,殷爺爺破天荒地沒有早睡,而是一直靜靜坐在客廳裏,等着賀铖南的到來。
殷爺爺對這個從小命運多舛的外孫賀铖南感情很是複雜。他母親是他曾經最疼愛的大女兒,可他父親卻是他最讨厭的窮小子女婿,偏偏賀铖南如今越發英俊的外貌和渾身陰郁的氣息都像極了他逝去的父親。
十分□□像他父親,卻還是有十分一二像他母親。殷爺爺望着面前這張和殷詩雅氣質格外相像的臉,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來。
“铖南,你太任性了,你知道你一聲不吭跑到平城來,你媽媽找你找得快發瘋嗎?”殷爺爺年老卻依舊銳利的眸子裏充滿了威嚴,“你該回去了。”
平城氣候悶熱,一般夏天殷家都不會燒火爐,夜裏溫差大,此時室內空氣清冷,賀铖南衣服穿得單薄了,止不住咳嗽了起來:“外公,我是要回去的。我只是想和你說一件事,我想帶宛宛一起去雲市。”
殷爺爺音量加重了一些,卻強忍着沒有發脾氣:“胡鬧!你是宛宛的誰?你有什麽資格帶她走?你身體這個樣子你又要怎麽照顧她?”
他說完很快也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重了,面前的人畢竟也是流着他血脈的外孫,于是口吻稍微緩和了一些,殷爺爺又說:“铖南,外公不是不答應你,可你自己想想,你和宛宛非親非故,你就這樣帶着她走了,你讓別人會怎麽說宛宛的閑話?她年紀還這樣小……”
“哐啷”一聲響,賀铖南斬釘截鐵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他寬厚的肩背挺得很直,嘴裏時不時咳一兩聲出來,眼神卻無比堅定地望着殷爺爺,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外公,宛宛從小就沒有父親,少時又失了母親,她既然叫我一聲二哥,那我就是她一輩子的二哥,也是她一輩子的家人,沒人疼她我來疼她,沒人愛她我來愛她,我會永遠照顧她。”
他不管驚愕萬分的殷爺爺,自顧自說:“我帶她去雲市,讓她在雲市念書,她只要在我身邊,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親自照顧她,如果實在沒有了這口氣,我也會盡我所能幫宛宛安排好後路。”
“外公,我從來沒有開口求過你什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希望您相信我,我一定會信守承諾照顧好宛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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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铖南很少會一口氣不停說這麽長一段話,等到終于落了話音,他才平複了一下呼吸,撫了撫因為劇烈咳嗽而輕微泛紅的雙頰。
殷爺爺沉默許久,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哀聲道:“當年,你媽媽也是這樣跪在我面前,求我讓她和你爸爸在一起。”
倏爾間,都已經是幾十年過去了,記憶生鏽,歲月泛黃,故人不再。
“你還真是和你媽媽一個性子。”殷爺爺輕聲說,“铖南,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今天既然跪了我,就要牢牢記住你說的話,要把宛宛當成親人一樣看待。”
他最終是妥協地松了口,賀铖南如釋重負:“謝謝外公,我會記住的。”
“早些回去吧,你媽媽已經急得就要準備親自趕過來了。”
“好,外公您多保重身體。”
賀铖南站起身,膝蓋彎冷不丁刺痛了一下,他踉跄着又穩住身形,邁開步子緩緩離開殷家。
殷爺爺這時又突然開口叫住他:“铖南,你為什麽這麽執意要帶宛宛丫頭走?”
為什麽?
“铖南,你為什麽一定非要回雲市呢?你在這裏才能更好的修養身體啊……”
賀铖南忽然想起離開Y國,殷詩雅滿心擔憂對他發出的疑問。
是為什麽呢?
他當時執意要從Y國回雲市,不過也是想着如果繼續待下去,有一天回不來了怎麽辦?
如果他注定是要死去的,最好也要身死家鄉,魂歸故裏。
而現在,賀铖南動作頓住,他沒有回頭,只是變了變眼色,語調深沉:“外公,這是宛宛的心願。”
她想去雲市念高中。
我也不是為了什麽,歸根結底,我只是希望她如願。
殷龍亦僵硬着脖頸站在二樓樓梯扶手處,視線往樓下看,殷爺爺在沙發上沉默地低着腦袋坐了很久。
他忽然覺得不管是爺爺,還是賀铖南,這些明明和他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一下子變得好陌生,像從未真正認識過一樣。
平城的夜晚仍舊漫長冰涼。
殷龍亦躺在床上緊緊擁住被子,竭力驅趕走空氣裏的涼意,內心五味雜陳。
宛宛若是跟着二哥生活不用去福利院,自然是一件好事。
可殷龍亦私心裏,卻還是希望她能留在平城。
他這一回終究是沒有得逞。
宛宛,只希望你未來一切都好。
……
宛宛還在家中惴惴不安地等着賀铖南的消息,她不知道爺爺會不會同意她跟着二哥一起去雲市。
也沒等多久,賀铖南帶着室外滿身涼意地上了樓,他的臉色比之前更白了一些,輕聲細語喊宛宛我們走了。
他身後還跟着個幫忙拿行李的人,手腳很是利索地提起宛宛的行李就疾步往樓下走。
宛宛最後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家,每個細節角落都充滿無盡回憶和過去。她落了鎖,鎖住家門,也鎖住自己逝去的曾經。
這間房子是殷家當年出錢幫宛宛媽媽租的,一次性付了她直到成年的房租。宛宛想着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多存點錢,把房子買下來,這樣也能留住一些她媽媽的痕跡。
他們連夜趕回雲市。
賀铖南的手機之前一直關機,等司機按照他的吩咐将汽車開回了他在新區的公寓才開機,接二連三的電話很快打了進來,他一邊揉着眉心一邊接電話,神色很是疲倦:“嗯……回來了……我在金億公寓……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下次不這樣了……”
他挂掉電話帶宛宛上電梯,重新回到那個她曾經住過一夜的公寓裏,家具設備都沒有變,光潔明亮的客廳,茶幾上擺放着新鮮的時令水果,一切都好像沒有變過的樣子。
宛宛這回卻沒有了之前的自在快樂,那時候只是來做客,現在卻是真正開始寄人籬下了,她心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拘謹害怕。
賀铖南替她把行李放在了走廊旁邊的一個房間裏,說:“你以後住這裏。”
宛宛如履薄冰,手腳麻木,只知道不知所雲地點頭:“嗯……好我知道了。”
他看透她的拘束,這時輕柔地安撫說:“宛宛,不要害怕,這是我自己的家,你就安心住在這裏,沒人會說你什麽。”
宛宛一陣心悸,低着眼睫,輕聲說:“二哥,謝謝你。”
賀铖南倒了杯溫水拿在手上小口喝着,晶亮的水珠襯着他沒什麽血色的嘴唇。他伸手抹了一把:“別說這些話宛宛。”
你喊我一聲二哥,這些都是應該的。
方彤沒過多久就找上了門來,賀铖南坐了一夜車,身體不适情緒不佳,沒給她什麽好臉色:“怎麽了?”
昨天賀铖南誰也沒打招呼就出發去了平城,午覺醒來發現他不見了的方彤吓得半死,趕緊問了景園裏的其他看護,但是那些人也只知道賀铖南是帶了個司機出了門,具體去了哪兒沒人清楚。
方彤趕緊和殷詩雅聯系,殷詩雅也急得當即從工作室趕了回來四處找人。最後還是遠在平城的殷爺爺傳來了消息,說賀铖南人在平城,沒出什麽事,不要擔心。
殷詩雅只知道賀铖南前幾年在平城住過一段時間,後來也沒再去過,并不清楚此番他前去的目的。問了殷爺爺,殷爺爺并不明說,只是意味深長地嘆一口氣:“铖南現在也長大了,想做什麽也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
知道賀铖南平安,殷詩雅稍稍放了點心,可賀铖南的手機仍舊關機,她只能請殷爺爺代為轉告賀铖南盡早回雲市。
賀铖南人剛到雲市,殷詩雅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方彤應該也是從殷詩雅那裏得知的消息,很快也就找到了公寓這裏來。
方彤一晚沒怎麽睡好,面色憔悴兩眼微紅:“铖南,你下回能不能別這樣突然消失了,至少也和我說一聲吧,你這樣我真的很擔心……”
“嗯。”賀铖南随口答了一句,轉身讓方彤進了家門。
方彤還在念叨:“你以後也不要坐這麽久的車了,對你的身體不好,而且要是路上出什麽意外怎麽辦,要是實在有事你和我說我陪你一起去……”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下一秒驚愕的眼神和不知所措的宛宛對上。
宛宛笑容很僵,硬着頭皮喊了一句:“方彤姐姐。”
“你……”方彤看着她,一時間腦子轉得飛快,她突然就明白了賀铖南為什麽一聲不響消失的原因。
最後,方彤對宛宛輕一點頭,驚訝的表情已經恢複了正常:“你好,宛宛。”
這算是她們兩個第一次正式和對方認識,上一回在醫院的短短一面,也許每個人心裏都各懷鬼胎,并沒有太在意對方。
回憶當時,宛宛也只記得方彤最後看她那個怪異的眼神,其餘再沒有別的了。後來她跟着賀铖南回這個公寓短暫地住了一夜,方彤也過來了,卻被賀铖南攔在門外,那次她并不知道宛宛就在公寓裏。這回,她們總算是正面碰上了,彼此都有種略微複雜的神緒。
宛宛咬着嘴唇,覺得尴尬,對賀铖南說:“二哥我先回房間了。”她擡腳朝之前他給她指的那個房間走,把剩餘空間留給方彤和二哥。
方彤這時候意識到宛宛已經在這裏住下的事實,但還是不死心開口問了一句:“她在這兒住了嗎?”
賀铖南說:“和你沒有關系。”
方彤愣了愣,還不等她有反應,賀铖南又轉身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房間:“我休息一會兒,在車上沒有睡好。有事你和我說,方彤姐姐。”
他是大戶人家出身,自小教養極好的人,即便心裏千般不悅,也沒忘了方彤比他年長,這聲“姐姐”叫得格外尊重,只是毫無感情。
方彤立在原地呆了呆,回過神來認命地搖頭苦笑一聲,習慣性到衛生間拿了拖把開始打掃這間公寓。
賀铖南對粉塵不适,也容易誘發心髒病,這些年跟在他身邊,她習慣了随時保持他居住的環境整潔幹淨。
說來好笑,表面上,方彤是拿着高薪可以跟在賀铖南身邊自由出入賀家各個地方的高級看護師,可抛開一切看似光鮮亮麗的頭銜,她平時的工作簡直是連保姆都不如,照顧賀铖南的飲食起居,打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替他用心制定在療養院的檢查周期和随時關注他的病情。
即使是他的母親殷詩雅都因為繁忙的工作而無法寸步不離陪在他身邊,方彤卻真的亦步亦趨做到了極致。
這些事太麻煩也太瑣碎了,方彤一個優秀院校畢業的出色人才,她本該有比這更光輝的前程,和更高遠的發展。
可這些年,她就這麽心甘情願地接受着這份平凡又憂心的工作,時時刻刻因為賀铖南的一舉一動牽動情緒,身心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有時候方彤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她拖地拖到腰酸背痛,直起身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唇邊嘲諷的笑容逐漸擴散。
大概也是在嘲笑這樣上趕着讓別人看低的自己。
……
方彤精明能幹,會做飯會收拾家務,一連很多天都在公寓裏為賀铖南精心準備可口營養的飯菜。
他不是好吃的人,口味也挑,但她做的菜勉強也還吃得下一些,她多日來心中慢慢累積起來的愁雲終于還是漸漸消散。
她從來不是一個冷得下心腸的人,尤其是對賀铖南。
宛宛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除了吃飯,平時基本不和方彤打照面,連賀铖南跟她說話她也顯得唯唯諾諾,很不自然。
她的考試成績下來了,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能算正常發揮,可離能上雲市學校的分數還有點遠,賀铖南讓她不用擔心,出了些錢,買她進了一所雲市民辦高中。
塵埃落定的那一刻,宛宛內心并沒有從前想象的那麽開心和渴望,甚至萦繞着淡淡的不是滋味。
這本該是很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啊,她卻很清楚的感覺到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賀铖南察覺到她的內心,曾經也試圖安慰她,可無濟于事,她依舊背着那副沉重的外殼,把自己掩埋在記憶的廢物之下。他意識到對她來說,還是失去母親的痛苦難以治愈,這樣小的年紀做不到自我開導,能讓她好起來的應該只有時間,于是慢慢他也就不再白費口舌,只是給予默默陪伴。
他平日裏不是愛說話的人,在宛宛的沉默中,他也跟着越來越沉默,他們同住一個屋檐下,卻相顧無言,越發禮貌疏遠。曾經在平城的崩潰相擁,近到呼吸聲清晰可聞,那樣滿心滿眼都是對方的時刻已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