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杳庵郡
杳庵郡
“師母。”
“母親。”
公子承和呂茂典,向來人行禮叩拜。
“你父親故去,朝中那些政敵勢必會借機發難,可有了這一出,對他們必有威吓。公子耀也會以為你父親生前的諸多行為都是公子承授意,他後面再想尋仇,矛頭怕也只會轉向公子承了”。
呂夫人向自己的兒子如是解釋,又神色忡忡,憂心慶南承:“只是這樣一來,公子耀只怕更恨不得将您除之而後快”。
慶南承束手坦然,并不在意:“不差這一次兩次了”。
“可他若向慶王告狀,參你忤逆兄長,還意圖殺之,豈不......”,呂茂典急色,惶惶不安。
呂夫人手中的雕木拐杖用力杵地,铿锵果決,高聲問:“那可有誰看見了!”
靈堂內外,皆神色哀切,人人掩耳。
禦史府上的人自不必說,而不避諱風俗,除夕日還肯前來吊唁的賓客,心自然也在一處的。
慶王猜忌心重,若無實證,任公子耀如何攀咬,他什麽也不會信。
慶南承将呂夫人請到旁邊安坐,心有疑慮不能不問:“師母,我想問老師他.....”
“想問他為何執意尋死?”
“嗯。”
呂夫人看着棺椁裏安詳沉睡的丈夫,終是淚涕,言:“我只知他這大半年都在想方設法阻止玉福山擴建離宮,他上書了幾百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當堂駁回,有幾次還被下了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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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浮現出他在朝堂據理力争的模樣,高階獨行,意氣難消,白發狂生,惹人動容。
慶南承忽然想起王世柔的話,急急作辭:“師母,我還有事需要查明,先行告辭”。
待他走出府院時,沿街的喜慶之象竟然消殆,家家戶戶拆下了紅燈籠,撕掉了紅對聯,藏起了紅袖香。
路邊街戶的一個稚童,奶聲奶氣地問:“阿爹,為何要拆了紅燈籠,紅燈籠好看”。
中年男子将兒子抱起來,指着遠處的門戶,嘆了嘆氣:“闵兒,那裏有一位老伯伯故去了,他生前最喜清淨,我們不要擾了他......”
這是切切實實地......萬民同悲。
駿馬疾馳,慶南承趕到玉瑤池。
王世柔正安靜地品着茶,不愧為上京女子典範,德行端正又體面。
“你來了”,她端起一盞茶遞給慶南承,道:“我還擔心着你被悲痛蒙蔽,誤了我倆的約定呢”。
慶南承推開茶盞,淡淡地說:“王姑娘有話直說,本宮沒有時間和心情同你閑話”。
王世柔倒不在意,她拿出一張圖紙,正是離宮擴建的設計樣圖。
“這是副本,我臨時描摹的,有些粗糙。”
這還是那日公子耀為在她面前顯擺自己主導的這項工何其浩大,給她匆匆看了一眼,她便有心記住,回家立馬照着記憶描摹出了個七八分。
蔥白玉指在圖紙上一個并不起眼的地方一指,繼續說着:“但這裏,仍然可以看出,離宮擴建需要将這一段長城改建,也就是會毀了這段關隘,便是那個‘關山盛龍脈,天家承西南’的關山峪”。
王世柔意有所指,慶南承當然聽得出。
太官太蔔游長城後歸來,曾說:“氣随山川,地止伏龍,關山峪望海而生,南面又多纏護,明堂必出真龍”,于是便有了那個預言。
也是這個預言,讓慶王對慶南承生了戒備。
“就因為這個荒誕的預言?”
“是,王上和公子耀信了,呂大夫也信了。”
要說慶王大費周章地擴建離宮,是要破了那裏的風水,還可以理解,但若說呂大夫拼死阻止也只是因為這個,未免荒誕了些。
慶南承指節輕叩玉石桌面,緩緩又說:“若就只是這樣,倒也消你這般辛苦,專程跑到這玉瑤池來。”
“是”,王世柔格外滿意,笑道,“那窮山惡水的地方倒也是沒把你給養呆”。
她随即拿出早備好的一張地圖,遞給他:“這是我父親留存的舊版堪輿圖”。
慶南承将兩張圖放在一處對比,又将堪輿圖置于真實的山景之中,便瞧出了異樣。
正是以玉瑤池為中心的方圓百裏,在設計圖上被刻意等比縮小,只待離宮擴建成功,這方圓百裏地将會堪輿圖上悄然消失。
“如果事成,公子耀可以悄無聲息地在王都附近屯養上萬精兵”,王世柔做出大膽猜測。
慶南承并沒有如她料想那般震驚或是憤怒,反而責問她:“你将堪輿圖也給了老師看?”
所以他才會選擇了以死明志。禦史大夫在此事上死谏,公子耀可以不管不顧,慶王卻還是要顧及悠悠之口。
“呂大夫一心希望您上位。您将王都拱手讓給了公子耀,這不過才大半年時間,現在任何消息都再遞不進慶王的耳朵,他只能選擇這種方式。”
“他不只是為了您,他也想擇一明君而侍。”
“而我與他,也有同樣的想法。”
王世柔表明心跡,她是要做王後的,但她的王上她要自己選擇。
“你不配與老師并提,王世柔,勸你不要再自作聰明”,慶南承将圖紙重重扣上,臉色略顯陰沉,冷肅的眉宇間煞氣襲人。
她明明可以有千百種更妥帖的方法了,但她選擇了告訴呂中良,只因為這是最簡潔高效,最利她的方式,慶南承早就看出了王世柔骨子裏的冷漠自私。
他們不是一路人。
而杳庵郡內......
難得的休沐,王端端還在房間裏犯着懶,卻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來人是尼莫姑姑身邊的丫頭,見王端端開門,話也不說地拉起她就往外跑。
那是王端端自阿娘去世後,又一次感覺到了無力的絕望,那種空洞的,遏制不住的墜落感,無法克制的全身發抖。
昨日還在和她說着話的桑枝,如今滿臉蒼白地躺在東麓湖岸的平橋上,身上穿的還是那件嬌俏的草木新綠色的翠紋裙,只是她衣衫被扯爛,露出肌膚上幾片斑駁的青痕,遠遠看去倒像是和那翠綠的衣衫,融為一體。
有衙役已經将四周攔了起來,尼莫姑姑看到王端端,招手讓她過去。
雙腿根本不聽使喚,王端端被身邊的丫頭攙扶着,一步步走近。
她跌坐在桑枝身邊,大雨毫不留情地傾灌,已經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
王端端将自己的襯襖脫下,蓋住桑枝,她家姑娘最是愛美,這般憔悴的樣子定是不願意被人看見。
餘下的裏衣又迅速被雨水打濕,這錦布緊裹着肌膚随着身形勾勒。
圍觀的百姓指指點點,說:“這風月場所的女子就是不知廉恥,光天化日地脫衣裳”。
王端端什麽都聽不見,只任憑随後而來的蕭嘯為自己披上他的麾衣。
“丫頭”,他輕喚了一聲,又是無言。
“芙蕖”,王端端回過神,焦急地四下尋找,“芙蕖呢?”
芙蕖這時正在被幾個衙役盤問,王端端瘋跑過去,拉住她,喝問:“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姑娘只說有事要去辦,命我先回,我也不知、不知怎地......”
“你不知,姑娘最是不喜下雨,有事情不交待給你,非要自個兒大雨天往外跑!”王端端怒不可揭,句句逼人,“肯定有什麽隐暗,芙蕖,你若是不交待清楚,我現在将你送官”。
“唉唉唉,吵什麽吵”,正在查問的衙役有些不耐。
“官大人,求您,求您一定要好好查查”,王端端拉着衙役的衣擺一邊哀求,一邊用力地擦拭眼淚,試圖讓自己顯出幾分理智,“哦,對了,還得查查司庫大人府,我家姑娘,就是受扈夫人之邀才出門的”。
“我們辦事,用得着你個小丫頭教”,衙役面上不屑,還想攀咬司庫大人府,莫不是想訛銀子,衙役更為敷衍,回到:“好了好了,既然找到了親屬,你們就領回去吧,其他人都散了,散了”。
王端端見衙役草草了事,不死心,又追上去,問:“官大人,不是應該先勘察現場,再逐一審問可疑人員嗎?”
“剛不審了嘛,現場已經被大雨沖刷,驗不出個名堂,走、走。”
王端端不讓,被衙役一把推倒,但她像個頑固的爬蟲又重新上前,将衙役的腿死死抱住。
“煩死個人”,衙役不耐煩,擡腿欲踢,卻被蕭嘯一個飛旋,踢出十米遠。
他将王端端拉起來,看她零落不堪、看她一腔的彌天恨意無處消,他心中亦生悲切,透骨酸心。
蕭嘯将她攬過,讓她的額頭抵住自己的胸膛,輕輕地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柔聲安慰:“好了、好了,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他的聲音令人心安,王端端開始轉為低泣,細肩似鬥篩,直到這時,穆行走了過來。
他神色哀戚,步子越來越重。
王端端突然像一頭瘋了的獵豹,狠狠地撞向他,又對撞倒在地的他,施以比雨點還密的拳腳。
穆行不做反抗,而蕭嘯攔住了穆行的随從,都任她。
直到她覺得身子疲累,重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