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屋外夜色深沉, 屋內燈火通明。
林宴遲的雙瞳格外漆黑,賀寒生的目光異常深邃。
沉默了一會兒,賀寒生張開口, 卻覺得喉頭很幹澀,一時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就在這個時候, 敲門聲響了起來。
林宴遲雙目微微睜大,立刻看向賀寒生。他的眼裏有欣喜,但也有一絲不敢輕易生出希望的懼意。
所以他這一眼, 為的是向賀寒生求一個确認。
賀寒生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終究皺着眉朝他點點頭。
于是林宴遲立刻繞過他,上前親自開了門。
房門打開,尚未看清來人的模樣,林宴遲已經被攬入懷中。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将他徹底包圍。
如長刀歸鞘, 驟雨初歇,林宴遲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地。
不過這股氣息裏還夾雜着血腥氣、消毒水的氣味。
林宴遲立刻擡手握住容還的手腕。“受傷了?讓我看看。”
“不要緊。我們小隊的軍醫已經幫我處理了。感謝老師的地形圖和離間計,這幫了大忙。”
容還這麽開口, 将林宴遲的頭更緊地按向胸口, 繼而用氣聲在他耳邊如嘆息般說道, “老師,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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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容還感覺到林宴遲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未及多想, 林宴遲已經擡起手, 拉起他的手,強迫着把他帶進屋中, 再把房門關上。
進屋後,林宴遲讓容還坐下,然後開始解他的外衣。
“哪裏受了傷,讓我看看。”
一旁,賀寒生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擡步就要走。
哪知他剛走到房門口,卻意外被林宴遲叫住。“那個,賀寒生——”
“怎麽?”賀寒生的語氣透着幾分不耐。
緊接着他更加意外地聽見林宴遲說:“你不用回避什麽。”
賀寒生有些愣住了。
容還也愣住了。
擡起雙眸,容還看向面前的林宴遲,林宴遲卻回避了他的目光。
移開視線,再站起來,林宴遲前去找來藥箱,而後用鑷子夾着棉球,幫容還把完美五官上的泥和血一點點擦拭幹淨。
容還仿佛明白過來什麽,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麽,只問林宴遲:“老師是怎麽除掉穆合的?這很不可思議。我們小隊的人還說想找你請教。”
其實容還說這話的語調有些僵硬。
大概他本來暫時沒打算聊這個的。因為林宴遲的回避,他這才不得不另起一個話題聊。
林宴遲殺人了?殺的還是個戰功顯赫的将軍?
聞言,賀寒生也不免感到有些驚訝,立刻朝林宴遲看了過去。
這些日子他打聽過穆合的信息。此人擅長攻心之術,嘴上道貌岸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實則是個艱險狡詐之人。
這樣的人,在N7區潛伏多年,為後來N1區大敗N7區起到了極大的作用。他本人謀略、槍法、格鬥等等,幾乎可以說無一不精。
賀寒生當然聽說他受過重傷,體能、格鬥什麽的大不如從前,後來也就主要從事後方工作,不怎麽上前線。
可即便如此……他居然能被林宴遲殺掉,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
注意到賀寒生的眼神,林宴遲瞥他一眼,随即便再看向容還。
他沒有立刻回答容還的話,上前脫掉他的外衫,看見他胳膊上的那塊紗布已被染紅。“這是槍傷?”
容還點頭。“不過不要緊,子彈沒打進去,擦傷而已。”
“你這傷包紮得太倉促了。我幫你重新弄一下。”
林宴遲解開容還胳膊上這處傷的舊紗布,重新幫他消了毒,換上藥,再包上新紗布。
然後他緩緩道:“穆合是你的繼父?你之前說,你們關系還不錯?”
“關系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遠。”
容還道,“我和他相處的時間不多。不過之前倒也把他真心實意當長輩。我沒有想到……老師,你在那邊的時候,他有沒有傷到你?”
林宴遲只道:“我猜你不會想知道我是怎麽殺的他。”
用平靜的語氣說完這話,林宴遲檢查起他身上的另一處傷口。
容還、乃至賀寒生不免都從他這句話裏微妙地感覺到了什麽,兩個人甚至下意識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再同時朝林宴遲望去。
容還下意識皺了下眉頭,又很快松開。
“老師不想說,就不用說了。”
林宴遲看他一眼,有些失笑,随即低着頭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只是覺得有些煩。他和孟景浩……算了,先不提。”
妥帖地幫容還肩頭上的一大片擦傷做了處理,林宴遲道:“吃點東西,好好休息。其他事後面再說吧。”
語畢,他再看向賀寒生問:“他的房間在哪兒?另外,我們可以去哪兒吃點東西?”
·
十日後,作為019的成員,容還的任務完成,帶着小隊的人,和賀寒生、林宴遲一起乘航天飛機往N1回。
這十天林宴遲和容還的交流并不多,像是在刻意保持距離,也像是在避嫌。
飛機上,林宴遲和賀寒生單獨乘坐的最前方的私密機艙,容還和隊友們坐在後面的公共機艙。
對此賀寒生頗為喜聞樂見。
他特意讓飛行助理準備了冰美式,親自去端了過來,讨好般地遞給林宴遲。
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林宴遲轉過了頭,一直盯着他身後的方向看。
——那是容還所在的方向。
賀寒生把咖啡杯放下。這聲音讓林宴遲回過了頭來。
林宴遲跟賀寒生大鬧過一場,該說的話也說開了。大概是因為這樣,他不再在賀寒生面前僞裝了,于是回頭的時候沒有立刻收回眼裏的真實情緒。
賀寒生因此意識到以前的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以前林宴遲看他的眼神哪叫深情?
現在他才算是知道,林宴遲真正深情時的眼神到底是什麽樣子。而這樣的眼神恐怕永遠不會再落到他的身上。
“謝謝。”
林宴遲端起咖啡,小口小口地喝着,雙目顯得沒有什麽神采,像是有些悵然若失。
賀寒生大概能猜到了原因。他這會兒的心情也挺別扭。他不想看林宴遲這麽難受,可如果他開口說些勸慰的話,那豈不是把人往外邊推?
他怎麽能大度到把林宴遲往其他男人身邊推?
更何況他也不知道怎麽和林宴遲談這種事。
要是他擅長溝通感情問題,自認也不至和林宴遲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旅途漫長。三個人卻都在沉默。
林宴遲一邊看書,一邊慢悠悠把手裏的咖啡喝完。
過程中賀寒生注意到他時不時就會回頭看一眼,而每看一眼,他眼裏的某種失落和悲傷似乎就要多一層。
學霸林宴遲居然也有看不進書的一天?
賀寒生看不下去了,總算開了口。“宴宴——”
“嗯。怎麽?”林宴遲問他。
沉默了一會兒,賀寒生只道:“沒什麽,咖啡怎麽樣?”
林宴遲點頭。“挺好。謝謝你。”
“那個……”
“嗯?”
“算了,沒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薄薄的門板被人叩響。
随即響起的是容還的聲音。“是我。”
賀寒生看林宴遲一眼,按下一個按鈕。
艙門打開,容還出現在門口。
蓉蓉先是深深看一眼林宴遲,其後又看向了賀寒生。
“我想和老師聊聊。”
賀寒生看向林宴遲,問話的時候表情挺嚴肅。
“宴宴,你想和他聊聊麽?”
林宴遲将手放在咖啡杯上,握了一會兒杯子,手又垂了下去。然後他輕輕點了一下頭。“那就聊聊吧。”
“有事兒叫我。”
賀寒生解開安全帶站起身,暫時離開了這裏。
容還随即走過來,坐到了林宴遲另一邊的座位上。
林宴遲眨了一下眼睛,問他:“要喝點什麽嗎?”
容還搖頭,默默為自己系上安全帶,這個動作好似碰到了他的傷口,他一下子皺了眉,大概是覺得痛。
林宴遲立刻問:“沒事兒吧?傷口痛?這幾天傷口有沒有碰水?”
聽到這些話,容還立刻握住他的手,再看進他的眼睛。“所以……老師還是關心我?”
林宴遲望着他眨了幾下眼睛,沒吭聲。
容還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我知道你現在想什麽。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那你不介意嗎?”
這次林宴遲沒再逃避,而是直視了他的眼睛。
“抱歉,你冒這麽大的危險救我,我該好好感謝你,好好回應你的感情。可是……可是我知道我這幾天都在回避你。我只是……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心情面對你。
“容還,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認為,你冒着危險救我,是因為你心甘情願。你還以為,你會喜歡我,這也是心甘情願,或者說命中注定。
“但這一切其實都是你被強加的意識。這對你來說完全不公平。要不要喜歡誰,該不該喜歡誰,每個人都有做選擇的權力。你不該被剝奪這樣的權力。”
生活在徹頭徹尾的謊言裏,現在的林宴遲大概什麽都不會相信。
蹙着眉沉默了很久,容還開口問他:“那你想怎麽做?沒關系,你想怎麽樣,通通都可以告訴我。”
“我拿到了很多孟景浩留下的資料,裏面有講液體芯片的。材料這塊,從前一直是我的薄弱地方,不過在看了他留下的東西後,我知道怎麽做了。所以我想的是……”
林宴遲看向容還道,“我想徹底消除你腦子裏液體芯片的影響。然後我們——”
容還朝他點點頭。“好。如果你想,那就這麽做。只不過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麽事?”林宴遲問他。
“老師不可以私自抹去我們之間的這段記憶。下飛機後,我會立刻錄視頻做個留存,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全部做一個記錄。”
容還的表情很嚴肅,甚至有幾分嚴厲。
林宴遲還從沒見過他對自己露出這樣的表情。
只聽容還又道:“我知道老師心有疑慮。我還知道你經歷過的那些事情,很難讓你再次交付出信任,更不敢輕易相信什麽承諾。我知道,你擔心付出的種種最後會全部落空……
“所以我不說多餘的話,也不做任何承諾和保證。就讓一切順其自然,我們一起等着看,看到時候事實能不能消除你的疑慮。”
與容還對視半晌,林宴遲點點頭,随後又自嘲地笑了笑。
他将頭靠在椅背上,雙目無意識地看向前方。
半晌後,他輕聲開口道:
“其實我很難想象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消除液體芯片對你腦神經的影響後,你不會再被我控制,不會莫名其妙感到焦躁憤怒,也不會因為看到我而感到開心、平靜,你也不會……不會再喜歡我。
“你不再喜歡我。這種情況下,當你想到你曾在被控制了意識的情況下,與我發生過關系,你會不會覺得……
“容還,有可能其實你根本不喜歡男人。這種可怕的技術甚至改變了你的性向。當你回想起和我發生的那些事,你會不會覺得惡心?”
“老師,現在無論我怎麽說,你始終都覺得我是受到了意識層面的操控。那麽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們先開驗證,再談下一步。就像你做實驗那樣,一切以實驗結果、實驗事實為準。你可以親自操刀。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
容還道,“但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能随便抹去我的記憶,抹去這些日子我們經歷過的一切。
“老師,其實在我看來,我現在的意識……即便是被操控的意識,它也構成了我從3歲到現在這19年來的人生,這幾乎可以說是我目前階段人生的全部了。你如果将它抹殺,再将我的部分記憶抹殺,就是把我的這段人生否認了。
“你認為我也許原本只喜歡女孩子,等我恢複所謂的‘正常’性向之後,回想起你我之間的這些記憶,會感到膈應。就算真的是這樣,那也是我真實經歷過的回憶。沒有人有權力将它抹去,哪怕是你。
“何況你曾說過,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哪怕被人遺忘了,仍然會在人的潛意識裏留下影響。現在沒有人有這個本事徹底将意識規則摸清楚,繼而将這些潛意識裏的影響完全消除。所以這個舉動本身也沒有意義。
“因此,你不許抹除我的記憶,不許背着我悄悄跑掉……凡是跟我們兩個人有關的事,不許瞞着我獨自做決定。否則——”
“否則怎麽樣?”林宴遲問他這話的時候,聲音放得很輕。
容還道:“否則你欠我太多,這一輩子都還不清。到時候我不會原諒你。”
與容還對視半晌,林宴遲笑了,笑得有些如釋重負。
“好。我知道了。我不會……不會再做自私的決定。”
林宴遲的聲音很鄭重,“謝謝你,容還。”
他想,這世上果然還是容還最懂他,最能觸碰他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也最能懂得他真正的顧慮。
可他不免又想,容還之所以懂他,只是因為孟景浩的液體芯片。
也許沒有那芯片,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所有跟容還有關的美好,就像是一場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容還好像連他的這點想法都捕捉到了。
于是林宴遲聽見他在自己的耳邊說:“老師,就算是夢也不要緊。如果你感到高興,為什麽不讓這場夢持續得久一點?你可以讓它久一點。”
年輕人深沉有磁性的聲音就這麽在耳邊響起,霎時間,林宴遲的心髒狠狠一跳。
耳朵根就這樣泛了紅,林宴遲微微呼出一口氣,然後側過頭,擡起雙眸,對上了容還那雙漂亮而又深邃的眼睛。
林宴遲人生的最大迷霧已經揭開了,他也總算賭贏了一場對局,讓自己逃了出來,不至終身被囚禁。
可他似乎并沒有因此變得更清醒。
前半生已經塵埃落定,可人生的後半截路該怎麽走,他還不太确定。
不過這一刻的他也不是很想清醒。
于是他點點頭,笑着對容還道:“好。”
容還也微微一笑,然後勾起林宴遲的下巴吻了上去。
這次的親吻并沒有維持太久。
因為很快賀寒生就在外面敲了門。
待敲門聲落下,容還用鼻尖抵着林宴遲的鼻尖。
“現在能不能留下痕跡?”
知道他在開玩笑,林宴遲縱容一笑,主動上前在他的唇角輕輕咬了一下。
“好。老師給我的這個記號,我會一直記得的。”
容還站起身,鄭重地在林宴遲的眉心印下一個吻,再給了他一個擁抱,這才起身離開。
賀寒生回到這個機艙之後,發現林宴遲明顯變高興了,好像想通了什麽郁結似的。
他皺着眉坐下,臉色不太好看,過了一會兒還重重嘆了一口氣。
林宴遲瞥他一眼,好似看出什麽來,把手裏的書遞給他。
賀寒生不解。“幹嘛?”
林宴遲猶豫了一下,開口道:“以前我發現你又找了什麽情人的時候,就強迫自己看書轉移注意力。這可能也是我成績一直很穩的原因之一。總之,看書的時候,看着看着,人就不會想那麽多了,最後會覺得學習比談戀愛有意思很多。你要不要試試?”
“我需要你給我出主意?”賀寒生臉更黑了,“林宴遲,你埋汰我呢是吧?”
“……真不是。”林宴遲道,“我如果生你的氣,想攻擊你,我會直接說,犯不着比喻,不必指桑罵槐,也不至于陰陽怪氣。
“我很誠心的。這個方法确實很好,試試?”
賀寒生把書扔還給林宴遲。“閉嘴。再說話把你扔到後面機艙去。”
林宴遲:“……”
又一個月後,林宴遲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工作,容還那邊的任務也順利完成,兩個人決定在這日解決“液體芯片”的事。
這個微小手術就設在容還的那間小公寓裏。
給他注入麻醉後,林宴遲注視着他陷入沉睡。
那一瞬,林宴遲想到了很多。
出現他腦中的第一幕,是那個炎熱的夏季午後,他在汽車裏聽到了一個如清泉般好聽的聲音。
然後他走下車,跟着那個高大的背影走向警署的會議室。
最初他以為那是他們的初見。
後來他發現自己誤會了,又以為他們的初見是在賀家老宅的回廊裏。
可現在他才知道,他們在更早的時候就相遇了。
荒涼的、杳無人煙的山上,寬大漏風的帳篷裏,9歲時他抱起了3歲容還,給他做吃的,給他弄熱水喝,并不停祈禱着,希望已成了瘋子的孟景浩不會對這麽小的一個孩子下手。
“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也要活下去……
“哪怕拼盡全力,我們也要活下去。
“希望我不會活成孟景浩口裏的惡魔,也希望你以後過得平安快樂,萬事順遂……”
這是林宴遲曾在容還耳邊說過的話。
他聽不懂也沒有關系。
那是他們此生緣分的起點。
卻也是一場誤會,一場鏡花水月般泡影的起點。
容還的意識被操控了,所以他才會迷戀上自己,就像人從出生開始就具備吃飯喝水的本能一樣。
可如果這一切有機會重來……
容還會怎麽選擇?
你會不會認為,我們幹脆不要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