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停止催眠。讓他睡覺。再給他注射一點抗焦慮、抗抑郁的藥物。”
這是穆合對宇文經緯發出的指令。
宇文經緯照做。
于是林宴遲夢裏的海浪消失, 他的世界恢複了平靜與黑暗。
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不知道沉睡了多久,林宴遲做起了夢。
他夢到他在風暴将至的海面聽到了馬達聲,繼而一個擡眸, 看到了賀寒生。
在夢裏他們相遇相知,他在賀寒生的照顧下長大, 彼此間陪伴了十幾年,卻在一夕之間爆發了無法調和的矛盾,最後分道揚镳形同陌路。
他還夢到了蔣源。
蔣源最初給人的印象是嚣張跋扈、目無章法、任意妄為。他也一度把林宴遲當成了假想敵, 對他充滿攻擊性。
但林宴遲從來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只把他當做可以利用的工具。
林宴遲從來沒有想過會和蔣源成為朋友。
可蔣源死在他面前的場景成了他近日來的夢魇, 始終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那一晚,蔣源中槍後,林宴遲幾乎在同一時刻上前扶住他。
瀕死前身體大量荷爾蒙的瞬間釋放讓蔣源沒有感覺到太大的疼痛,于是他的眼神只是呈現出了茫然。
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林宴遲,他道:“對不起……我以為到你身邊就能安全了。我以為你可以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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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可以保護我。”
夢裏, 林宴遲似乎聽到蔣源再次對自己說了這麽一句話。
他全身心地信任自己。
可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中對方的陷阱,繼而死去。
他是因為自己而死的。
不止是他, 還有宋傲等四個受害者。
大學城那邊很多人都去了那個內鏡中心接受檢查。但只有其中與林宴遲發生過矛盾的人, 才會被穆合操控、繼而殺掉。
所以他們全都是因為自己而死的。
最後林宴遲夢到了容還。
年僅3歲的, 曾被自己抱在懷裏的容還。
12歲時差點燒了回廊,因為自己的出現而不得不停止這一舉動的容還。
20歲時上過自己的選修課,在考試卷上寫滿了“我愛你”這三個字的容還。
22歲出現在警署, 帶自己去會議室的容還;在自己結婚紀念日那天出現在那棟山頂別墅, 在吧臺上、在汽車裏親吻了自己的容還;帶自己穿上蝴蝶服裝, 和自己在游輪裏跳了一次舞的容還;在海一樣的房間裏和自己做|愛的容還;陪自己去老宅,在回廊裏表露了衷腸, 口口聲聲說着“老師我愛你”的容還;親自為自己做了紋身的容還……
在藥物的作用下,夢到這些情景的林宴遲并沒有感到太大的情緒起伏。
他只是覺得疲憊,與此同時覺得那些事情離他格外遙遠,以至于醒來的時候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覺。浮生若夢,夢也若浮生。
這日醒來,林宴遲總算得以離開這間屋子。
然而他離開得程度很有限。門打開後是一個走廊,走廊裏另有四間房,一間是讓吃飯的,一間是帶有浴室的衛生間,剩下的兩間分別是書房和實驗室。
算上他現在住的這間卧室,這五間房和一個走廊,就成了穆合想關他一輩子的地方。
醒來後,林宴遲沖了個澡,洗漱完畢,被宇文經緯領到了餐廳吃早餐。
等他吃完東西,宇文經緯又把他帶到了書房,遞給他一杯冰美式,說主人穆合想和他談談。
林宴遲并不言語,抱着咖啡坐下了。
宇文經緯坐在他對面,過了一會兒,穆合的聲音透過宇文經緯胸前的一個小音響傳了出來。
“從醒過來到現在,你一句話也沒說。”
林宴遲低頭喝着發呆,像是根本沒有聽見穆合的話。
穆合便又道:“我很擔心你的狀況。當年小景剛從N7區回來的時候,整整三個月都沒有說話。那之後他就徹底變了。他偏激了。”
林宴遲不語,穆合繼續道:“他當年做的一切,只是聽命行事。而上面之所以下這樣的命令,自然有特別的考量,N7區狼子野心,就該一舉将他們端了,否則夜長夢多,終成大患!
“若不是容首長英明,把情報戰打得漂亮……等N7區真的用那種可怕的武器來對付N1區,兩大區交戰,再引得其他大區站隊、陸續卷入糾紛,當整個S17星都陷入混戰,到時候死的人又何止區區十數萬?
“十數萬敵人死在孟景浩的手裏,這不該是造成他愧疚的根源,而應該被他視為勳章,視為舉世無雙的榮耀!!!他是N1區的人,他該這麽做!他更是N1區的戰士,穿上軍服的那刻他發過誓,會永遠忠于N1區!他為N7區流的淚,簡直是懦夫的眼淚。
“若是每殺一個敵人,都像他那般,軍人何談保家衛國?!戰士們的血性何在?膽魄又何在?!還打什麽仗?幹脆全部投降算了!”
穆合大概是說到了激動處,忍不住咳嗽了好幾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再沉聲道:“當然,我知道……他參軍參得晚,并且定位一直是科技兵,文質彬彬的,跟我們這種舞刀弄槍的不一樣。再者,我知道他為什麽生了魔障……
“他跟N7區的一個後勤兵的關系很好。那個後勤兵比他大個十幾歲,他叫那人大哥。那個後勤兵的老婆時不時會來軍營探望他,就住在家屬院,孟景浩管人家叫大嫂。他好幾次生病發燒,都虧他的大哥大嫂照顧。後來戰争爆發的時候,他大嫂抱着剛生的孩子一起死在了戰火裏。所以他的心裏一直過不去。我确實向他保證過,不會傷及平民,但戰事爆發,刀槍無眼,有時候難免有意外……”
穆合停頓了片刻,又道:“但這些事兒,誰都會遇到。親自參與了戰争的人,很多都得了PTSD,之後軍方統一為大家組織了心理治療。怎麽其他人都治好了,他偏偏好不了?
“一年好不了,沒事,可以治兩年!兩年不行就三年!可他……他不但沒好,反而變本加厲了,居然怎麽都不肯再研發類似的武器!
“這叫什麽?這叫不知輕重,不識大體!N7區的那種可怕武器,全世界都知道了!除了N18區那種貧民窟沒有能力研發外,其他區都把‘腦控武器’的研發提上了日程。所以,如果小景不幫N1區研發,這種技術一旦被其他區捷足先登,我N1區又該如何自處,如何再站穩這個霸主的位置?這影響着整個星球的局勢!
“孟景浩拒絕研發腦控武器的行為,是對我的背叛,是對軍方的背叛,也是對整個N1區的背叛!我甚至恥于當他的戰友!”
穆合說這些話時的情緒顯得非常複雜,有痛心疾首,有發自內心的憤怒與指責,有不屑,也有一些追悔、悲傷、以及悵然若失。
林宴遲全程只是平靜地喝咖啡,并沒有回應一句話。
他知道自己也無需回應。
因為穆合也許根本也沒想讓他回應。穆合只是想把那些沒來得及對孟景浩說的話在此刻說出口而已。
不過這有什麽意義呢?
林宴遲想,孟景浩早就已經死了,而自己并不是他。
他其實是想把這些話說給孟景浩聽,但真正的孟景浩永遠也聽不到了。所以穆合說對說錯都不要緊,沒有人在意。
當然,林宴遲也不是全然無動于衷。
他越聽穆合的話,只越覺得可笑。
關于那場複雜的戰役,林宴遲所知甚少,不予置評。
但戰事之後的事,林宴遲能猜出個大概——
孟景浩不願把那項技術交給N1區。不僅如此,他恐怕還想離開軍方、離開N區。只是穆合不肯放人。
如果穆合剛才抛出的理由是,他不讓孟景浩離開,是擔心他被其他區的軍方俘獲,繼而被逼迫交出那項技術,那林宴遲還沒覺得有什麽。因為這個理由非常順理成章。孟景浩這樣的人才,一定是全世界争搶的對象。
但偏偏穆合給出的理由是——其他大區都在研發類似的技術,他擔心N1區追不上。
這個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N1區擁有全星球最頂尖的資源,什麽樣的人才找不到?即便孟景浩無法提供核心技術,他研發過程中的很多階段性成果、數據,都是給到了N1區的。手握各大人才的N1區只會比其他區研發得更快,而不會慢。
穆合給的理由根本不成立,這是給他自己找的自欺欺人的,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剛才說孟景浩拒絕研發,就是背叛N1區,背叛軍方,背叛了他。
但他真正非要把孟景浩關一輩子的理由,恐怕只是因為他覺得孟景浩背叛了自己。
在N7區的時候,穆合是孟景浩的上線,也是他的上級,作為軍人,孟景浩不得不聽穆合的,穆合也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
但回到N1區後,孟景浩有了自己的想法,不願再事事跟着穆合來,這就被穆合視作了背叛。
穆合對孟景浩有某種近乎偏執、變|态的占有欲。
也許這才是他偷偷做了那麽多克隆人的原因。
技術研發,不過是他粉飾私心的借口。
摸清這一點,再看很多事情,就要明朗很多了。
林宴遲心裏想了很多,面上仍一言不發,只是把咖啡喝得見了底。
穆合也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這才緩緩開口道:“你有足夠充分的休息時間。好好休息吧。你也可以趁這段時間想一想,想往哪個方向研究。
“當時孟景浩在N1區的時候,有一名基因編輯專家和他一起合作,将具有高繁殖能力、傳染性的病毒這種非細胞型微生物與神經元結合在一起……也許這種靈感就像是昙花一現,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可複刻,也無法複刻。所以,我不要求你一定要制造出小景當年制作出的那種腦控武器。
“那麽,你繼續研究你的腦指紋也可以。如果能利用腦指紋能夠直接操控敵人的思維和意識……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取得勝利。到時候你也會得到應該屬于你的勳章。”
·
容家老宅。
容錦芳推着輪椅,輪椅上坐着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将老人推至湖邊的亭子裏,任他自己和自己下起了國際象棋,容錦芳煮水、泡茶、再端出一杯給老人,喊了他一聲:“爸。”
這人便是容錦芳的父親,容還的爺爺容高升。
他端過茶,頭也不擡地問容錦芳。“賀家那邊現在怎麽樣了?”
“這一個月以來,賀寒生破壞了我們不少産業。在外人眼裏,我們‘潰不成軍’。人家都說,您一退休,容家徹底不行了。還說……”容錦芳的聲音有些遲疑。
“說什麽,直接講。”
“他們說,容還不成器,他果然是你的外孫,不是容家的本家人……”
容高升神态閑适地擺弄着手裏的棋子。“外人在放屁,你當什麽真?”
“我也不是當真,我只是多少有點……”容錦芳皺了皺眉,擺擺頭,再道,“林宴遲出事兒後,賀寒生現在顧不上我們,自然也停了所有行動。但無論如何,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和賀家水火不容。那個人也是這麽想的。”
“他這麽想就好。”
容高升暫時放下手裏的棋,擡眸看向容錦芳,“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
容錦芳搖搖頭。“我也是想為容家,為容還求個好前程而已。我畢竟也是容家的一份子。這麽多年……多少人對你的位置虎視眈眈,我們稍微行差走錯半步,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總該有個人在前面擋一擋。”
容高升眯了眯眼睛,指向面前的棋局,問容錦芳:“知道這種開局方式叫什麽嗎?”
容錦芳點頭。“後翼棄兵。白棋先走王後,犧牲兩個兵,來打開王後的出路,換取對局優勢。”
“穆合是我的兵,但你和容還不是。”
容高升操控黑棋,吃掉白棋的一個兵,舉手投足很閑适,也未見有什麽大動作,容錦芳卻感到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這些年他做得不錯,為我除掉了諸多政敵。但也該是時候清算了。別讓那些髒水流進容家。”
容高升早已“不問政事”“退居二線”。
髒事全是穆合做的。
容錦芳的心裏多少對父親的算計感到有些發怵。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有些擔心地問:“可是容還他……還有林教授現在的處境……”
“我容高升的親孫子,不是任何人的工具、武器。容還的情況我早就清楚,也早有應對。不過不急告訴他。這件事,我不插手,你也別急着插手。看他如何打這場仗吧。我和他有過約定。這點問題都搞不定,那我還真要把他當‘外孫’了。他未來的路,總得靠他自己用實力鋪。這樣外面的人才能心服口服。至于林教授——”
也不知道想到什麽往事,容高升嘆了口氣,似乎頗有些惋惜和感慨。
“我看過林教授的公開講座,頗有……故人風采。
“看他能不能打贏這場仗吧。”
容錦芳的表情顯得并不贊同。“你該不會把這看做對他的考驗?”
“确實是考驗。不是什麽人都進得了我容家,有資格站在容還身邊。”容高升道,“這場仗,你讓他們兩人自己去打。”
說完這話,容高升看見容錦芳翻了個白眼,倒像是絲毫沒再把自己這個父親的威嚴放在眼裏。
他問:“你這又是什麽态度?”
容錦芳道:“別的我先不說,你剛才這想法有問題。你想考驗人家,讓人家自己過關,看人家有沒有進容家的資格,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人家根本不喜歡你孫子,根本不打算進容家呢?”
精明了一輩子的容高升有些被女兒搞糊塗了。
“他不是都為了容還,跟賀寒生決裂,把人房子都炸了麽?”
容錦芳再翻了個白眼。“他這是為他自己炸的,不是為了容還!”
容高升顯然不理解,一揮衣袖。“有話你講清楚,別跟我打啞謎!再說了,這倆孩子不是都……”
“誰和你說睡在一起就要在一起一輩子了?你還是思想太陳舊了。”容錦芳扭頭走了,“您老人家自己下棋吧。我得去忙了。一會兒叫阿嬷來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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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醫院,賀寒生獨自住在貴賓房。
數日前,“林宴遲自盡的消息”帶給了他太過強烈的情緒刺激,導致消化道出血,他當即被李巧霞送來了醫院,這兩天病情也總是反複,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此刻,賀寒生輸着液,正盯着窗外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冷不防他聽到門外傳來李巧霞的聲音。“不行不行,你不能進去!”
“恕我直言,你現在來,太不合适,這會進一步刺激我老板……”
李巧霞很快沒聲兒了。
病房門被人推開,容還走了進來。
“賀總對不起,但是他他他有槍……”
李巧霞在門口探出一口腦袋,話還沒說完,容還就把房門“砰”得一下關上了。
看到容還的瞬間,賀寒生簡直怒不可遏,顧不得手背還紮着針,整個人立刻從床上站起來。
針脫出手背,血珠飙飛,他渾然不顧,握成拳頭就要往容還身上招呼。
——如果不是他把林宴遲從家裏騙走,如果林宴遲一直住在家裏,也許根本不會出事!
“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
容還目光冷峻,側身避開賀寒生的拳頭,開口道,“老師沒有死。我知道他在哪裏。我們需要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