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迷戀

第55章

第55章

“我的小景, 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聽到這句話的剎那，林宴遲看見前方的一塊曲面牆壁亮了起來。

那上面出現了一個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還很年輕, 大概二十來歲，或者二十歲還不到。他穿着一身軍裝, 坐在一堆實驗器材面前，身形顯得有些瘦，臉上倒是帶着很明朗的笑意。

他的眉、眼、鼻、唇, 全都與林宴遲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甚至喉結旁邊也有一顆紅痣。

林宴遲既覺得在照鏡子, 又覺得自己在與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人對視。

那個人很快又開了口。

在高端科技的加持下，他仿佛在林宴遲的耳邊對他說話。

“我知道你們一直在調查他，但是全網都搜不出一張他的照片。為了查他，容還也曾聯系過我……後來我和你們通過一次電話，還記得吧？”

這人果然是容還的繼父穆合。

目的已達到, 他連掩飾都不屑了。

“現在你看到他了，會感覺到熟悉嗎？”

林宴遲沒有回答穆合的話。

他的腦中浮現起那晚他把蔣源的大腦做成切片時的情形。

那一晚，賀寒生答應他的要求, 施展開種種手段幫他攔住警察。

在那個過程中, 賀寒生戴上耳麥, 将姜恨放在他儲物櫃的資料，以及他這一個月來做的相關調查，全部轉述給了林宴遲。

在蔣源不知情的情況下, 姜恨偷偷離開了蔣氏, 去到了一家名叫谷陽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地方應聘, 并成功當上了總裁辦公室的一位業務秘書。

蔣源曾提過，姜恨覺得在蔣家待着很有壓力, 這大概是他偷偷離開蔣氏，到其他地方謀求發展的原因。

姜恨活在蔣源的光環下，也許還對蔣源有情。所以對他來說，蔣源對他的愛、照顧、以及保護，既是一種甜蜜，也是一種負擔。

他活在蔣源的羽翼下，被蔣家的權勢壓得直不起身來。他感到自己和蔣源的地位不對等，他想自己闖出來一片天地，這樣才有與蔣源在一起的資格。

當然，姜恨到底是不是這樣想的，林宴遲無從得知，這只是他的推測。

總之，姜恨在沒告訴蔣源的情況下，去到了谷陽生物科技工作，有了近距離接觸這家公司幕後老板的機會。

這家公司的老板名叫谷向陽，網上有他如何苦苦求學、如何努力拼搏、如何努力發家致富的完整生平。

然而根據姜恨的調查，谷向陽只是一個幌子。他真正的身份，正是軍方現任統管軍情九大處的一把手穆合。

穆合借着這家生物科技的殼子，以谷向陽的身份秘密做了很多事，然而沒有人把這兩個都挺有名的人聯想在一起，沒有人知道他們居然是同一個人。

姜恨放在賀寒生儲物櫃的，一共有兩份文件。

他的第一份文件正是表明谷向陽就是穆合的相關證據。

至于姜恨放的第二份文件，則是一個紐扣大的硬盤。

硬盤裏放着一段剪輯好的視頻資料。

賀寒生看了這段視頻三遍，越看越讓他感覺到不寒而栗。

視頻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一段新聞報道剪輯。

這些報道全都與一場著名的戰役有關——

31年前，N7區反叛軍向N1區發起突襲。好在不到一年時間，N1區平複了這場戰役，民衆得以安穩，股市、物價等均未受到太大影響。

時勢造英雄，當年N1區軍方的很多人都因為這場戰役封官加爵，一下子獲得了極高的地位，容家也是其中之一。

視頻資料裏的新聞提到，這是一場靠情報取得勝利的戰役，當時軍方情報九大處的一把手并不是如今的穆合，而恰是容還的爺爺容高升。

容高升在這場戰役中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可以說，如果不是他的高瞻遠矚、提早做出了安排，N1區恐怕會慘敗，失去腳下這片領土。

這份視頻資料的第二部分，播放的是正是跟容高升有關的畫面。

畫面裏，容高升在親自迎接一個人下飛機。

那個人背對着鏡頭，沒有露臉，但林宴遲猜出，他就是孟景浩。

那個時候戰争已結束，容高升已升職成為了N1區的總警衛軍的首長，手下把控着N1區最厲害的一支陸軍，一舉一動對整個N1區，乃至整個S78星都有着極為重要的意義。

這樣的人，居然親自接孟景浩，孟景浩的地位便可見一斑。

陪在容高升身邊，跟他一起接孟景浩的還有一人，那便是容還的繼父，現任情報處的一把手穆合。

孟景浩一下飛機，穆合就露出了極為激動的表情，像是很期待見到他。穆合甚至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往前走出幾步，擡起雙手做了個迎接、或者是擁抱的姿勢。

但大概在顧及身邊的容高升，他又生生忍住了，最終動了動喉結，又退回了原地，等着容高升先發言，先與孟景浩握手。

即便是這樣，穆合的一雙眼睛就沒有從孟景浩身上移開過。

硬盤裏的第三段視頻資料，則涉及一段極為重要的軍事機密。

那是關于N7區反叛軍的軍事機密。

原來，在正式對N1區發動襲擊之前，N7區秘密做了很多軍事實驗。其中一項是關于“腦控武器”的。

這個實驗被命名為“北鬥七星計劃”。

成員共有七個人，他們組成了The Big Dipper小隊，簡稱TBD小隊。

資料稱，N7區采用了強大的腦機接口技術來做這次的實驗。

首先他們采用了細胞培養物技術，也即把人的神經元提取一部分出來，在培養皿中進行神經細胞培養，使之迅速集成活的神經元網絡，将之放到各種具有AI功能的智能武器、乃至具有AI功能的智能戰鬥機上，把這些武器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具有思考能力的“自主武器”。

當然，這并不百分之百的自主，這些武器能被這七名戰士通過大腦進行遠程控制。

與此同時，這七名戰士的大腦被置入了大量神經芯片，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腦部改造，幾乎成了半人腦、半機械化的所在。

他們變得缺乏同理心、同情心、恐懼心，成為了冷酷的戰争機器；并且他們的行動呈高度統一性，能聽從統一指揮官的命令，做到絕對的統一行動。

整個實驗中，最可怕的一點在于，那些“自主武器”中含有的真實人類的神經元，與一種傳染性極強的、

名叫N893的病毒進行了基因層面的結合。如此，經過這一步的改造後，這些神經元居然具有了類似病毒一樣的傳染性。

這種情況下，在兩軍交戰的過程中，當N7區的智能型戰鬥機與N1區的智能型戰鬥機擦肩而過，N1區的智能戰鬥機就可以被這種具有傳染性質的神經元“傳染”，繼而能被TBD小隊的成員憑借大腦遠程操控。

資料顯示，N7區的實驗成功了。

這樣一來，哪怕N1區派出再厲害的武器應戰，N7區也無所無懼，因為他們能用這種可怕的腦控武器，通過“神經元傳染”的方式，将N1區的武器全部收入自己的麾下，繼而被TBD的那七名戰士反過來用來對付N1區的人。到時候他們就能拿下N1區，奪取這個星球的霸主地位。

具有傳染性質的可怕腦控武器的成功發明，就是N7區敢以弱敵強，主動對N1區發起侵略戰的原因。

實驗成功後，N7區的先頭部隊立刻對N1區發動了戰争，并成功奪取了幾樣他們的武器，甚至在轉瞬之間就占領了一座邊境城市。

然而變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

某一夜，TBD的七名戰士突然集體發瘋失控，在作戰的時候将火力對準了自己的人。

這七個人光憑大腦，就能操控N7區軍隊內所有被“感染”過的武器。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他們讓一顆智能導彈直接朝N7區最繁華的首府城市砸了過去。

首府城市的導彈攔截系統失效了，因為它竟也在不知不覺被感染了。

這場混亂以這七個人被冷兵器殺死而告終，那是軍營裏幸存的戰士們組成了敢死隊，踏着由一具又一具戰友的屍體與骨血鋪成的道路，最終成功通過最原始的肉搏戰把那七個人殺死。

殺戮停止了。

然而一夜之間，數萬、乃至十數萬人已因此死去。

這便是姜恨留下的極為珍貴的資料。

在林宴遲看來，僅憑姜恨一個人，實在很難獨立調查出這些資料。畢竟這裏面還涉及N7區的極為機密的實驗。

難麽，很有可能的一種情況是，容還的繼父穆合存在對家，或者說他在軍方存在競争對手、政敵。

是那個對家讓姜恨潛入谷陽生物科技做調查的，也是他把這些資料給了姜恨，試圖讓他伺機利用這些資料來對付穆合。

那人一定許給了姜恨莫大的好處，姜恨恐怕也是為了盡快讓自己配得上蔣源，才铤而走險接受了這個任務。

最終姜恨拿到了這些資料，卻不料還沒來得及對付穆合，就引火燒身，先一步被穆合所害。

話說回來，誰在三十年前就掌控了如此強大的腦機接口技術？

林宴遲想到了孟景浩。

結合孟景浩曾為N1區軍方情報處工作的推測，以及容高升親自迎接他下飛機的事實來看，孟景浩的生平逐漸清晰起來——

18歲之前，他是純粹的、愛好腦科學研究的天才。

18歲之後，他被請進了N1區軍方情報處，繼而被派往N7區，成為了一名間諜。

N7區應該在很久以前，就決定把進攻N1區列為必須實施的計劃了。同樣是在很久以前，他們決定通過研發腦控武器來實施侵略行為，于是開始大力招募這方面的人才。

N1區情報處的容高升通過強大的情報網及時得知了這個消息，于是他為孟景浩重新做了一個身份，讓他以新身份去到N7區，裝作N7區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并參與了相關項目的招募。

孟景浩成功通過N7區軍方的考核，也通過了背景調查，最終成功加入了北鬥七星TBD項目，并在後來憑借極強的科研能力，成為了項目的領頭人。

此後，孟景浩就那麽待在了N7區，開始為他們研發那種可怕至極的腦控武器。

這個小隊的七個戰士能控制所有“被感染”的智能型武器。然而孟景浩能控制他們，最終成功讓他們把腦控武器，用到了他們自己人身上。這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最終N7區大敗，現在實質上的政權也已落到了N1區手裏。

無法研究清楚意識的規則，無法遠程操控意識，這沒有關系，只要找到方法利用意識好了。

培育大腦裏已有的神經元，然後将它“移植”智能武器上，讓本該被電腦遠程操控的武器轉而被人腦操控，與此同時将這些神經細胞與病毒結合在一起，讓其具有傳染性……

這簡直是太過瘋狂大膽的想法。

可孟景浩不僅想到了，還在30年前就實現了這一技術，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天才。

那一年，他才25歲而已。

林宴遲的身體在藥物的作用下不斷出着汗，他覺得虛弱無力，手指開始無意識顫抖着，心跳的速度也很快。

微微呼出一口氣，他終究端起那杯電解質水喝下，等緩過來一會兒之後，緩緩開口道：

“所以……其實你最初并不是看中我的腦指紋技術。你只是想讓我複刻孟景浩的那項腦控武器，是麽？

“我猜，他從N7區回來的那一刻起，你就想讓他把這個技術用到N1區，但他拒絕了。”

穆合笑了。

“你果然很聰明，也很敏銳……或者我應該說，你不愧是他。”

從那場空難開始，林宴遲感覺自己一直在做一個拼圖游戲。

現在最後一塊拼圖碎片總算落到了他的掌心。他只要将它放下去，完整的、困擾了他一生的真相就會徹底明朗起來。

可那一瞬，他竟不願意把那一塊碎片放下去。

他該怎麽面對這一切？

他一直追尋的“偶像”，其實是他自己？

他一直視為敵人的、視為對手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或者說，殺了十幾萬人的那個人……也是他自己？

但如果他不把孟景浩視作是自己。

那麽他又該怎麽看待自己的一生。

活了這麽久，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複制品？

事已至此，大致的真相，林宴遲已全部知曉了——

穆合想要孟景浩重現他曾為N7區制造的神經元腦控武器。

孟景浩不願意，估計是被自己殺了十幾萬人的事刺激到了，他甚至有了自毀傾向。

穆合看了出來，擔心他随時自殺，于是偷偷地取走他的一個細胞，利用克隆技術和人造子宮技術，培育出來了許多孟景浩。

林宴遲就是其中一個。

在穆合看來，就算孟景浩死了，他的克隆人們會繼承他的天賦，無需太多時間，也能把那樣武器研究出來。

所以，孟景浩确實是自殺的。

19年前，他從穆合手裏逃了出去，還想辦法帶走了那些尚未長大的自己。

他也确實是殺了足足六個小孩的兇手。那些小孩全都是他的克隆體。他不願意這項技術再問世。他要殺死這世上的每一個自己。

可自己呢？

林宴遲忍不住想，自己又為什麽活了下來？

另外，現在看來，真正綁架容還的人，應該也是孟景浩。那麽，他為什麽要把容還綁架帶走，再在自殺前把他還回去？

只聽穆合道：“你再敏感，也不該知道這麽多小景的事……掌握了這一切的人，我該解決的都解決了。除非……我想起來了，你取走了那個名叫姜恨的人的大腦。”

林宴遲當然不想讓他懷疑賀寒生和容還知道了內情，當即道：

“是，我讀取到了姜恨的記憶，這并不難，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找到了辦法，用我的大腦去解讀他大腦裏儲存的信息就可以了。

“只不過這事兒實施起來并不簡單，畢竟我要在他的茫茫記憶之海裏找到我要的信息，這需要很多時間。

“我也就在出發去醫院前，讀取到了些許線索而已。剩下的都是我猜的。不過你的話說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沉默了許久，穆合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裏藏着明顯的欣賞。

“果然不愧是你。所以這相當于你……附身到姜恨身上了，對嗎？

“小景，你永遠能給我驚喜，讓我刮目相看。那麽你還記不記得，曾經我是你的上線呢？”

林宴遲不語，穆合嘆了一口氣。

“你當然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多麽可惜，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了。

“你剛去N1區軍方情報三處參與集訓的時候，才18歲，我通過視頻見過你一面。那個時候我已經在N7區的軍方潛伏了三年。後來我在N7區正式見到了你，并将你引薦給那邊軍方的TBD項目組……

“此後你在N7區軍方待了6年，我們也秘密聯系了6年。我們身邊全是敵人，是想要我們的土地、屠殺我們親友的敵人。那個時候……我們只有彼此。

“我們時常擔驚受怕，好幾次差點暴露。但也因為有彼此在身邊，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感到過畏懼。

“我還記得，有一次情況太過危急，我幾乎快要放棄了，我甚至決定通過自盡的方式，來保護你的身份不至暴露。最難的時候，我收到了一段你傳過來的摩斯密碼，你對我說……遇到我，這是你這輩子最幸運的事。那句話真的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我也因此撐了過來……

“在N7區的那6年，又苦又難，宛如煉獄。可我們的感情非常好。

“後來，我們好不容易才總算打敗N7區，回到了故土。歷盡千辛萬苦，我們等來了和平，過上了好日子，甚至升官加爵大權在握……可到底是為什麽，我們反而會變成仇人？”

通道這裏，林宴遲幾乎哂笑了一下，冷冷打斷他道：“我有跟孟景浩一樣的DNA，但我不是他。你說的這些話，我沒有辦法回答你。”

“你其實就是他。只要擁有他的記憶……你就是他了。對麽？

“或者換個角度看，你無非是失憶後的他。所以小景，何不把這難得的相遇，看做你我新的開始呢？我們——”

林宴遲再度打斷穆合。

“別說這些惡心人的話。當年你逼他複刻那樣技術，把他逼死了。現在……現在你也不敢讓世人知道你想要研發出多麽可怕的武器。你只敢偷偷地來。這才是你一定要把我設計成畏罪自盡的殺人兇手的原因。你——”

“既然你都知道看，那就好好待在這裏吧。林宴遲，這世上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沒有人知道你在我這裏。要麽把我想要的技術研究出來。要麽……你就在這裏跟着我一起老去。

“對了，你留在蔣家醫院的那些設備，還有電腦裏的數據，我都帶過來了。一會兒有人過來幫你安裝。所以你可以嘗試着先把自己9歲前的記憶恢複一下試試。

“你應該也想知道你為什麽會在空難中活過來，是麽？

“其實我和你一樣好奇。

“好好回憶一下吧，然後你要告訴我，你記憶中的小景是什麽樣的。跟你相處的那段時光，就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