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三樓卧室內, 林宴遲走到窗邊往下看,看見了守在那裏的數個保镖。
保镖們也擡頭看到了他,他們表情很嚴肅, 立刻架好了可以保護人墜落的救生墊不說,還迅速調整好隊形嚴陣以待, 像是在擔心林宴遲會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跳窗。
林宴遲平靜地看他們一眼,直接拉上了窗簾眼不見為淨。
之後他靠窗站了一會兒,走到床頭關閉了大燈, 轉而打開了那種能在天花板、牆、乃至地面投射出海浪般水波紋的氛圍燈。
他曾恨極了這種燈, 于是帶着某種微妙複雜的心理, 特意在這種氛圍燈裏和容還做了一次。
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他昨天已經發洩了足夠多的情緒,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如今再看到這種氛圍燈時,他的心情相對平靜了一些。
但這也是一些而已。
當林宴遲躺在床上, 眼睜睜看着那些海水在眼前蔓延開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還是很快,手指也不自覺扣緊了床單。
說起來, 雖然他已經知道真相——空難是意外, 不是人為——但這麽多年以來, 赫豔對他造成的潛移默化、無孔不入的影響,不會因為他知道這個事實,就一下子煙消雲散。
知道真相後, 他只是少了一個仇人, 少了一個需要的報複對象而已。
可他依然是那場空難的唯一一個幸存者。
他依然要為那死去的一百餘人負責。
作為老天選中的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他的身上帶着某種使命。
他努力學習,用心科研, 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公益項目,試圖成為一個對社會、對這個世界有用的人。
但這些目标終究還是太虛了,無法真正安撫他內心深處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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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讓他活下來,總該有個“非他不可”的理由。找不到那個理由,他将寝食難安。
後來他總算找到了那個理由——他在赫豔的影響下找到了自己這輩子的一個重要使命,他要找出真正的制造空難的嫌疑人,為那一百多個遇難者複仇。
然而現在他不需要複仇了,這個使命也就不複存在。
為之努力了這麽多年的目标,突然變得不再是目标,這讓林宴遲覺得茫然。
他躺在床上,看着深藍色的波紋在眼前搖搖晃晃,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那片大海。
他像當年一樣迷失在了海裏,在這一瞬間竟有些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現在他決定徹底揮別過去。
可然後呢?
在離開賀寒生後,他要解決瓊華、喬北橋、孟景浩的問題,可再往後呢,他該做什麽?
“林宴遲”是賀寒生給他編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他的父母是誰?他來自何處?又該去向哪裏?
就在這個時候,林宴遲忽然想到了容還。
在賀寒生之後,他不會再把任何人看做是拯救自己的人。
此刻他想到容還,也只是單純地想到了,并沒有把他看做是能拯救自己的人。
容還似乎也沒有這麽想,他單單想陪着林宴遲而已。
這種分寸感讓林宴遲覺得窩心而又溫暖。
順着洋流漂流的時候,被人救上岸,确實是一個選項。
但林宴遲現在發現,找一個人陪着一起在海裏飄向未知的遠方,也許不失為另一個好的選擇。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救贖?
談救贖太奢侈了。
對于林宴遲來說,一丁點溫暖和認同,已足夠他走很遠。
林宴遲拿出手機,正要給容還打電話。
容還像是與他心有靈犀,馬上打了電話過來。
看到手機上那串熟悉的號碼,林宴遲笑了笑,躺在床上接起電話,聽見容還問:
“老師,今天心情怎麽樣?”
林宴遲點點頭道:“還不錯。你呢?昨天有回去好好休息嗎?”
“有。老師不用擔心我——”
容還的話戛然而止,通訊忽然中斷。
林宴遲拿起手機,發現信號沒了。
他皺眉下床,走到窗邊一看,果然,幾個保镖在院子裏安裝了幾根銀白色的裝置。那應該是信號阻斷裝置。
看來賀寒生還真想徹底地把他關起來,不讓他與任何人聯系。
林宴遲表情微變,冷冷與樓下的某位保镖對視一眼,随即迅速拉上窗簾。
重新坐回床上,看到那些能照出海一樣的氛圍燈,林宴遲把它們通通關閉,轉而開了大燈。
就這麽在明亮刺眼的燈光下坐了幾分鐘,林宴遲的表情恢複平靜,好似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他拿出平板,網絡當然也連不上了,于是看了一會兒之前下載好的論文,最後還幹脆玩起了紙牌游戲。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房門被敲響。
林宴遲聽到了阿姨的聲音。
“林先生,我來送點下午茶給你,還有你喜歡的冰美式咖啡。”
林宴遲猜測情況沒有這麽簡單,但也上前開了門。
果如他所料,兩名保镖陪着阿姨進來送了東西後,拿出某種裝置在他的卧室、還有旁邊的浴室全都探測了一遍,之後他們齊齊對林宴遲說了聲抱歉,這才退出房間。
阿姨站在門口,頗有些忐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林宴遲一眼。“不好意思我……”
“沒關系。這跟你無關。”林宴遲道。
阿姨嘆了一口氣,留下一個對講機給他。“有什麽需要,想吃什麽,想喝什麽,你盡管對我講。”
一旁,保镖也補充了句:“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擔心您動刀動槍,所以檢查一下。”
林宴遲問他:“賀寒生不會擔心我這裏有□□吧?”
之前的賀寒生自然對林宴遲百般信任。
但現在他已經意識到林宴遲全然不是他以為的那個樣子,還真擔心他偷偷準備了什麽危險物品,于是特意讓保镖們來做了個探測。
保镖自然不好意思明說,只得尴尬地打了個哈哈。“那什麽……賀先生也是擔心你的安全。”
林宴遲不置可否,問他:“沒有人待在這一層吧?我要看書,我需要絕對的安靜。”
“這個你放心。賀先生也叮囑過我們。”保镖道,“那什麽……會有兩個人守在房門口。但請你放心,他們絕不會發出任何動靜。”
林宴遲卻果斷搖頭,随即用命令的口吻道:“讓他們退到樓梯口。”
守在樓梯口,和守在房門口,好像也沒什麽差別,自己這邊這麽多人,手裏還有武器,總不至于讓林宴遲飛了吧。
保镖這麽想着,還是開口道:“您稍等,我去請示一下賀先生。”
過了一會兒,保镖回來了,對林宴遲道:“沒問題。賀先生同意讓我們的人待在樓道口。我向你保證,大家絕對不會吵到你。”
林宴遲沒再說什麽,任保镖和阿姨離開後,把目光放在了茶幾上的甜品和咖啡上。
盯着這堆下午茶發了一會兒呆,林宴遲走上前坐下,把甜品全都吃了,再嘗了一口咖啡。
咖啡不太好喝,估計是賀寒生做的。
林宴遲皺了皺眉頭,但還是把咖啡喝完了。
之後他拿起手機給賀寒生發了一條消息:
【咖啡還不錯。謝謝你。再見了。祝你未來一切都好】
消息發不出去,旁邊一直有個圓圈在轉。
林宴遲估計,等賀寒生看見這條消息的時候,自己已經離開了。
吃完甜品,喝掉咖啡,林宴遲把杯碟端去浴室清洗幹淨再放回原地。
之後他打開盥洗室的衣櫃,拿出了一袋又一袋的面粉,一個微型鼓風機,還有一個定時點火器。
這是他這兩天讓阿姨買過來放進這裏的,并且叮囑了她,讓她不要告訴賀寒生。
林宴遲先将這些東西檢查了一遍,然後找來一條浴巾将它徹底用水浸濕,放在了架子上備用。
之後他将面粉一袋一袋剪開,将之放進幹燥的浴室地面鋪開,再将鼓風機打開對着地上的面粉吹。
賀家別墅連浴室都建得很大,不過比起其他房間來說,這裏相對狹小。不多時,大量面粉就會在鼓風機的作用下彌漫整個空間。這個時候,只要遇到明火,就會發生威力驚人的粉塵爆炸。
林宴遲将點火器設置了十分鐘的定時,随即拿走濕浴巾,關門,離開浴室,回到卧室。
林宴遲的卧室很大,內套了一個起居室,可以用來和人談話,也可以用來看書。
起居室裏放着幾個書櫃,還有一個很大的、有保險功能的展示櫃。
展示櫃裏放着挺多昂貴的手表、袖口、水晶擺件等東西,基本都是賀寒生這些送給他的各種禮物。
從前林宴遲很寶貝這些東西,特意買了很昂貴的展示櫃來擺放它們。
展示櫃看起來雖然是玻璃材質,但具有防彈防爆的作用,跟銀行使用的級別差不多,甚至還要更高。
展示櫃頂部和底部的承重力也相當驚人,在地震發生的時候甚至可以充當一個類似于“安全屋”的存在,在房屋倒塌的時候,人可以躲進去。
這會兒林宴遲就躲了進去,然後看着手上的表,靜靜等待爆炸那一刻的來臨。
如果賀寒生願意好聚好散,他會體面離開。
可賀寒生想把他關起來,他幹脆就徹底炸了這座牢籠,他要将那盞能發出海浪一樣的氛圍燈,連同這整個別墅三層一起炸掉。
浴室離房門口挺遠,離樓道口就更遠了,守在那裏的保镖想必來得及跑。
這是林宴遲剛才刻意讓保镖們去樓梯口的原因。
他進展示櫃前,也曾特意去到房門口,拉開一道縫看了看,确認走廊裏沒有人。
“10、9、8……”
“3、2、1……”
林宴遲看着表在心裏默數,數到“1”的時候擡手捂住了耳朵。
轟然一聲巨響,浴室發生爆炸,爆炸波接連粉碎了窗戶、房門、牆壁,火光沖天而起,整個別墅似乎都晃了起來。
爆炸發生的剎那,守在三樓樓道口的兩名經驗豐富的保镖立刻抱着頭連爬帶滾跑到了一樓,兩個人剛離開樓道口,火光與爆炸波直接沖上三樓走廊,雲狀煙塵像巨獸一樣将他們站過的位置迅速吞沒。
賀寒生本是在客廳等蔣源,聽到巨響,感覺到身下傳來巨大的搖晃,他立刻起身朝三樓看去,然後下意識後退了幾步。
漫天火光照亮他的瞳孔,帶着火的牆體碎片不斷沿着欄杆往下落。
在這樣的景象中,賀寒生嘴唇抿起來,臉崩得很緊,瞳孔微微放大,像是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麽。
下一刻,他被兩名保镖架着胳膊往屋外走去。
“賀先生,咱們快走。還不知道什麽情況,可能有二次爆炸……”
“滾!都給我滾!”
賀寒生一把推開兩名保镖。他想朝樓上沖去,但推開保镖後一時竟有些站立不穩。
活了三十餘年,他似乎第一次知道怕得發抖、怕到腿軟是一種什麽感覺。
林宴遲……林宴遲他……
他是不是想自殺?
為了離開自己,他就這麽決絕?
他、他現在怎麽樣了?
林宴遲設計這一切,是為了引誘他上樓,繼而将他詐死或者殺死。
這是理論上存在的可能。
但賀寒生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可能。
此刻他唯一在意的是林宴遲是不是還活着。
他的心狂跳不止,臉上再也沒有一絲血色,他感受到了這輩子都未曾體會過的恐懼。
深呼吸了幾下,賀寒生站住了,再迅速往三樓跑去,身體很快就沒入了火光與粉塵。
在他的身後,兩位保镖對視一眼,趕緊拿起對講機。“趕緊過來支援!上水槍!”
後院的保镖們自然也看到了這驚人的一幕,在聽到指示後,他們立刻兵分兩路,一路去取救火裝置,一路準備好足夠的濕毛巾、濕浴巾,再沖進別墅試圖救賀寒生和林宴遲。
三樓卧室內,林宴遲披着濕浴巾,借浴巾的一角捂住口鼻,一路躲着火焰、剝落的牆體、飛揚着的粉塵,貓着腰慢慢地走到了窗戶邊。
說是窗戶,但由于這裏靠近浴室,窗戶已經被炸沒了。
看到後院已經空無一人,林宴遲準備跳下去。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身後傳來了動靜。
不知道誰居然敢在這個時候找過來,林宴遲皺着眉回過了頭。
他看見了滿臉寫着擔憂,身上新傷帶舊傷,頭發和肩膀上滿是粉塵,狼狽到了極致的賀寒生。
從林宴遲認識他開始,賀寒生就是矜貴的、高傲的富家大公子哥。
哪怕遇到再難的逆境,他也足夠從容、足夠風度翩翩。
他當年與宿敵在商界相鬥,每天游走在生死之間,回家的時候卻硬是沒叫專心搞研究的林宴遲瞧出端倪來。
站在一片廢墟裏,在刺眼的火光與飛揚的粉塵之間,賀寒生和林宴遲就這麽對視了一眼。
從昨晚開始,賀寒生看向林宴遲的眼裏有憤怒、狂躁、傷心、質問、厭棄、深情、失望……到現在,他的所有情緒似乎都化作了錯愣。
他就站在那裏,用錯愣的眼神靜靜盯着林宴遲,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喊,更早已忘記了質問。
這一刻,林宴遲猜測,賀寒生今天對自己講的那些話,也許是帶着幾分真心的。
然而這點真心大概已無濟于事。
兩個人一起生活了19年,卻始終在彼此面前戴着面具,他們的生活充斥着謊言,這份真心也就來得為時太晚。
林宴遲不發一語地轉過頭,越過窗戶朝着救生墊跳了下去。
有墊子的保護,抱着頭墜地的時候,四肢仍是疼的,略呼幾口氣,林宴遲迅速爬起來,然後朝後院外跑去,身影很快就沒入樹林消失不見。
早有一輛車等在林中。
那是赫豔派給他的司機。不久前,這裏的信號還沒有被切斷時,林宴遲曾與他聯系過。
待林宴遲上了車,司機載着他迅速駛向半山腰處的一處寬闊地帶。
昨晚赫豔給林宴遲找的直升機正等在這裏。
事情進行到現在,一切基本都在林宴遲的計劃內。他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氣,沒有回頭,徑直走向了直升飛機。
另一邊,山頂別墅,聽見了汽車開動的聲音,保镖們集結的車隊正要往山下追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遠遠聽見了什麽,齊齊朝空中望去,這便看到半山腰的位置升起一架直升機,倏忽間就不見了蹤影。
一時間,衆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最後統一地朝站在被炸毀了一層的別墅最前方的賀寒生看去。
那架飛機快速地在賀寒生的眼眸裏掠過,如流水般了無痕跡。
“賀先生,抱歉是我們失職……你看我們現在……”
保镖隊的隊長跑到賀寒生面前,等候他的下一步指示。
賀寒生對此置若罔聞,只是在等到三樓的火徹底滅了、煙徹底散了之後,又沿着布滿粉塵的樓梯走了上去。
他找到了被毀了個徹底的三樓中,唯一一個還算完好的家具——那是一個展示櫃。
走近展示櫃,他看到了散落在櫃子前方地面上的,或支離破碎、或變成了焦黑色的各種水晶飾品和手表。
這些物品都是他送給林宴遲的禮物。
從前他沒把送林宴遲禮物這件事真正放在心裏,逢年過節都是托秘書李巧霞去置辦的。
但林宴遲很珍惜這些禮物,特意買了最好的展示櫃來安放它們。
賀寒生還為此開過林宴遲的玩笑。“你是不是擔心哪天隕石降落在這別墅?所有東西毀了都沒關系,這櫃子東西不能毀,是吧?怎麽就那麽寶貝這些東西?也不值幾個錢!”
“畢竟是你送的呀……”
林宴遲那會兒年紀還很小,對他的感情也非常赤誠,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不好意思,特意背過了身去。
賀寒生記得他很小聲地嘟囔了句。“意外什麽的,誰也說不好。總之它們不能出任何問題。你……你也一樣。”
曾經那樣寶貝這些禮物的林宴遲,如今為了給自己留出足夠的藏身空間,把它們全都抛在了外面,以至于它們連同整個三層都被爆炸波沖擊了。
撿起一塊焦黑的懷表放在掌心,盯着它看的時候,賀寒生已經不知道它本來的樣子。
有生以來,賀寒生第一次知道了“棄如敝履”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他和這些東西曾經都被林宴遲無比珍視。
可現在他和這些東西一起,全都被林宴遲抛棄了。
賀寒生再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認識到一個事實——
一個人的感情确實不會在朝夕間發生變化,所以林宴遲早就變心了,他只是一直在自己面前僞裝而已。
可為什麽會這樣?
明明是林宴遲先說喜歡的。